黎明破晓之时,殿内传出婴儿啼哭之声,甚是洪亮。薛迹扶着窗棂,等着里面传来消息,未待多时,佩兰从殿内走出,虽困倦不已,可眸中的喜色掩藏不住,“陛下诞下皇女,母女均安,只不过太过辛劳,现下自己睡着了。”
薛迹想进去看长宁一眼,可却忍不住重重咳了几声,他用手掩住口鼻,再拿开时上面皆是血迹,佩兰睁大了双眼,“荣君……”
薛迹用衣袖将唇边血迹擦干,摇了摇头,“我没事,今日之事亦不要告诉陛下,她如今身子正虚弱,萧氏谋逆,还有许多事没能处置,不要再让她烦心了。”
他咳血已有半月,之前一直称病未来紫宸殿,便是怕长宁知晓,影响她和孩子,如今他即便是死也可放心了。
————————————————————
长宁醒来之时,已是晌午,她慢慢睁开双眼,可第一眼看见的却是卫渊清,他眼中布满血丝,见她醒了紧紧握住她的手,“你怎能瞒着我,这般凶险,你怎能瞒着我……”他的眼泪忽地溢出,“若你和孩子有事,我该如何活下去。”
长宁温声道:“我没事。”可她产后体虚,如今连说话都没什么力气。
渊清俯身过来,吻在她的额上,珍之重之,他坐在榻边,轻声道:“你可要看看我们的女儿?”
但长宁此刻脑海中不断闪过萧璟受伤的画面,她担忧萧璟的安危,可对着卫渊清殷切的眼神,这话却又怎么都问不出口。
渊清让宫人将小皇女抱来,放在长宁的枕边,见长宁看了襁褓中婴儿一眼,皱了眉头,他忍不住失笑道:“孩子生下来都是这模样,再过些日子便会生的好看些。”渊清将她额边碎发勾到耳后,“她的眼睛生得很像你。”
长宁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女儿的脸颊,柔软得让她不敢用力,渊清看着眼前场景,眼角眉梢皆是笑意,这些日子他焦虑于母亲的病情,又记挂着长宁,母亲昨夜“病危”,他更是守在榻前不敢离开一瞬,直到太累昏睡过去,可天亮时,母亲却已经坐起,告诉他这些只是她和长宁共同定下的计策。
卫府门外接他回宫的辇车已经备下,一夜风雨,他这才知晓昨夜萧韶逼宫造反,长宁九死一生,更是生下了她们的女儿。
他多怕这只是一场梦,可这梦却被女儿的啼哭生打破,长宁有些手足无措,渊清连忙让宫人将小皇女抱出去,对长宁道:“她应是饿了。”
长宁点了点头,正好佩兰送了参汤进来,渊清道:“我来吧。”而后将参汤接了过去。
佩兰在长宁身边这么多年,只消她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她的心事,她是在担心萧璟,道:“太医让陛下放心。”而后见卫渊清看过来,又添了句,“卫太傅和萧都督正在殿外候着,萧家谋逆之事如何处置,还需要陛下来拿主意。”
渊清不忍长宁劳累,道:“把参汤喝了再去理政务吧。”
长宁点了点头,渊清将参汤一勺勺喂给她喝下,道:“这几日你还需要好好养身子,这天下要靠你,我们父女二人也只有你。”
长宁道:“放心吧,女儿的乳名就劳你这个父亲来取了。”
佩兰道了句,“方才宗正来问小皇女取名为何,说要记录在玉碟之中。”
长宁温声道:“就叫她君宜吧,李君宜。”
这是那一夜她曾告诉过卫渊清的名字,他未有惊怔,只再将这名字在心头默念。
长宁抚着他的脸,“你看上去很累,快去歇歇吧。”他眼下青黑一片,怕是熬了很久。
卫渊清知道她还有要事,便只好离开了,等他走后,长宁问佩兰道:“君后的伤势无碍吧?”
佩兰慢慢道:“伤在右背上,虽有些重,但却未在要害之处,陛下未醒之时,便已经将人抬到了立政殿,方才奴婢又让人去问了,陈太医说是无碍。”
长宁没有说话,佩兰问她:“陛下可是在为难?君后虽未参与谋逆,更救了陛下,但他毕竟出自萧家,陛下若要保全他,怕是要抵挡臣工进言了。”
长宁如何不知,“先将萧氏一党押入天牢,未经朕的允许,不准任何人对她们提审动刑。”
长宁又道:“去将卫太傅她们传进来吧。”
“诺。”佩兰刚转过身去,长宁又道:“阿迹呢,他可安好?”
佩兰本不想欺瞒长宁,可又想到薛迹嘱托的那些话,她喉间一滞,再开口时却道:“陛下生产,荣君等候一夜,如今身心俱疲,太医让他先回寝宫休养。”
长宁这才放心下来,“他没事便好。”
昨夜萧韶谋逆之事已经传遍京都,宫中议政之处,平日里依附于萧韶的文臣皆不敢出声,一名官员对薛芩道:“薛大人,你说陛下会如何处置萧家呢?”
薛芩多年为官谨慎,此时也不敢太过张扬,更何况萧氏一倒,更为显赫的是卫家,如何也轮不到她议论。“你我既为臣子,只需为陛下分忧,实在不敢妄议陛下未决之事。”
却是卫氏门生道:“陛下既除逆贼,又得皇女,此等可喜可贺之事,如何议不得?”
“卫太傅忍辱负重,实在令我等敬佩。”
她们正说着,佩兰正好过来,笑着道:“诸位大人,陛下说今日不会再召见诸位,就请各自归府吧。”
薛芩对着佩兰拱手道:“多谢佩兰女史提醒。”
佩兰道:“薛大人客气了。”
快到宫门之时,薛芩忽而听人道:“陛下究竟是如何想的?只将萧韶等人下了天牢,而君后和太后却依旧没有任何处置,难道是仍有一线生机?”
“谋逆大罪,哪有饶恕的道理,况且我还听说昨日萧韶还要用一名女婴来换下皇女,此等手段,陛下岂能饶她。而且陛下已经生下皇女,虽然未册封为太女,但心意却已经不言而喻,君宜,孙大人不会不明白吧。”
“看来这朝堂又要轮到卫家呼风唤雨了!卫太傅平叛有功,卫贵君又是皇女生父,不知陛下是否会废掉萧后,立卫贵君为君后呢?”
“慎言,慎言!”
薛芩听完这些,担忧起薛迹的处境来,她倒是不图薛迹为薛家带来什么尊荣,可她愧对其父,只希望他能在宫中活得好些。
萧璟再醒来时已是两日之后,玉林为他敷着创药,仔细包扎伤口,可萧璟自从醒来便没有说过一句话,玉林知道他是不敢开口,萧家将会有怎样的结局他比谁都清楚。
可有些话玉林却要说给他听,“陛下身子虚弱,还未下床,无法来探望您,您还是要先养好身体再说。况且,陛下已经下了口谕,立政殿一切从前,陛下她是在乎您的。”
第95章 独活 萧璟惘然道:“可她是帝王,再大……
萧璟惘然道:“可她是帝王, 再大的情意,都无法宽恕这谋逆的罪名。如今朝堂上,都是如何议论萧家的?”
玉林小心翼翼道:“朝中原本依附于萧氏的一党人人自危, 可陛下至今未追究此事,只是将大人她们羁押了。”
萧璟的心顿时纠起, “那父亲他们呢?”
玉林开始支支吾吾, 在萧璟的逼迫之下, 还是将此事和盘托出, “正君他……也在牢中,奴才托人问了问在天牢中当差的人,她们说是没有陛下的允许, 任何人都不许对萧家人用刑,剩下的奴才委实不知了,那些人连银子都不敢收, 奴才准备的一些东西也送不进去。太后那边也已经用尽了办法, 但还是不成。”
萧璟挣扎着起身,“备辇, 去寿安宫。”
玉林连忙扶着他,“殿下稍安, 您和太后毕竟是萧家人,虽然陛下没有处罚,可您千万不能因着大人的事,而将您自己越陷越深。如今最要紧的便是保住您的后位, 要不然萧家就真的走投无路了。”
保全后位?可他如何才能保全, 难道要与萧家划清界限不成,母亲谋逆是真,可父亲他们却是无辜受累。即便明知不会有结果, 可有些事还是要做。
只是萧璟刚站起身,眼前便黑了一片,他身子摇晃,几乎无法站稳。
“殿下,您已经有两日水米未进,还是先用膳吧,不然身子如何撑得住?”
玉林命宫人将早膳送来,萧璟匆匆用了一些,可又想到奇怪之处,“陛下她,为何将萧家的事按而不发呢?”
玉林顿了顿,“陛下已于前日诞下小皇女,如今身子还未休养好。”他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缘由,可除了这个他想不出别的,就像萧璟所言,谋逆大罪如何赦免?
萧璟怔然,她怎么会突然生产,难道是那一日受了惊吓?“陛下她没事吧?”
玉林道:“陛下与小皇女均安好,殿下现在真正应该关心的是自己才是,陛下她身边有卫贵君照料,又怎么会不好呢?”
可那一日,她真正在乎的人是薛迹才是,而听母亲所言,薛迹似乎不在宫中。“荣君呢?”
玉林不明白他为何这般问,但还是如实回答道:“荣君好像又病了,听说病的还有些重,陛下自醒来之后他只去过紫宸殿一次,旁的时间都在自己宫里。”
萧璟不明白,有许多事他都不明白。
右胸前毕竟受了一剑,伤势不轻,萧璟再逞强,依旧撑不住,只能将心事暂且压下,让玉林仔细盯着天牢中的动静。
——————————————————
云州公主府,长平脸色阴沉,“两日,已经过了整整两日,本宫才得知萧家谋逆之事,枉本宫这般信任你们,你们就是这么回报本宫的吗!”
孙岚等一干人等不敢言语,亦不能言语。长平与萧家有深仇大恨,可此刻这般动怒早已不是为了萧家,或许在她心中更不能接受的是皇帝竟能平叛成功。
可她们不作声,更激怒了长平,长平不顾公主体统,直接将身边一名近侍踹倒在地,可这样还是不足以泄愤,她回身指着孙岚道:“是不是哪一日本宫的皇帝妹妹派兵攻进了云州,你们还是一无所知呢?”
孙岚连忙认罪,可却又忍不住为自己辩解几句,“萧家此次谋逆被抓,应是太过轻敌。”莫说是萧家,就连她们不也一样,只盯紧了杨毓她们,没想到帮皇帝成事的竟是萧媺,她心中甚至有些钦佩起李长宁来,萧媺与萧韶同宗,她却能这般知人善任。
长平冷笑道:“你是不是要夸本宫的好妹妹实在是聪明过人,竟让城府深厚的萧丞相都着了道。”
孙岚忙道:“属下一心忠于公主,绝不敢这般想。容属下说一句僭越的话,咱们如今应加强防备才是,万万不可冲动行事。”
长平怎会不明白,可是长宁如今既抓了萧家一等人,又诞下皇女,这帝位只会坐得越来越安稳,她如何能甘心!被困在宗正寺之时,她心中想的是报仇雪恨,与萧家势不两立。可到了云州,她不再受人拘束,越来越渴望权力,心中最惦念的东西早已经成了帝位。
——————————————————
长宁虽已经生产,可身子还未恢复好,白日里召卫宴等人谈论了没几句,她便觉得有些累,“身不由己”这四个字,她算是真正体会了。
而这两日长宁问的最多的便是萧璟的身体还有薛迹,等她终于能下榻,想坐辇车去立政殿瞧一瞧,却被卫渊清拦住。
卫渊清正色道:“我知道你关心君后的安危,可是我只关心你的,如今已经快十月,秋风萧瑟,你身体本就虚弱,若是寒气入体可如何是好。万一落下了病根,那可是一辈子都补不回来。”
长宁道:“我知道……”
卫渊清却拥住她道:“你知道我这几日有多后怕,殿中的宫人将那日的情形说给我听,何等凶险,我只恨自己不在宫中。”
长宁温声道:“你瞧,我如今不是已经无碍了。”
卫渊清道:“我昨日训了卫姚,连她都知道的事,你们却只瞒着我。从今往后,再不能这般了,不然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活下去。”
长宁任由他抱着,轻抚他的脊背,“我答应你,为了我们的女儿,为了你,我都不会再这样了。”
卫渊清这才放心下来,他思拊片刻,又道:“君后受伤,荣君前些日子守在殿外又染了风寒,我便替你照料他们二人,郑院判你是信得过的,必不会出什么差错。”
长宁别无他法,只能如他所说。
可卫渊清并不关心立政殿的事,他更惊诧的是薛迹的身体,那日瑞祥亲耳听见甘露殿的宫人说,他夜间咳血不止,只是待人依旧严厉,不许那些人将此事说出去。
他想让崔太医去打听一番,可崔太医毫无所获。只是道:“下官虽未明了荣君所患何病,可却能断定绝非肺痨。不过这般咳血,即便是寻常人也受不住。”
卫渊清便决定自己去甘露殿走一趟,一探究竟。
那些宫人见他过来连忙行礼,似乎又在担心什么,同身边人使了眼色,等卫渊清走到寝殿时,薛迹已经起身,只是他脸上没什么血色,苍白的脸使人看上去更为清冷。
薛迹问道:“不知贵君今日到甘露殿所为何事?”
卫渊清淡淡道:“只是关心一下荣君的身体,别无他意,你不要想多了。”
薛迹毫无请人落座之意,“臣侍不知,何时同贵君这般熟络,关心一事便免了吧。”
卫渊清毕竟是四君之首,可薛迹言语之间却多有冒犯,更有逐客之意,只不过卫渊清并未动怒,因为他心里清楚,薛迹如今是慌张的,他只是用嚣张跋扈来掩盖这份慌张罢了,寝殿中看上去毫无破绽,但卫渊清却闻到一股血腥气。
只是卫渊清不明白,他既然这般依赖长宁,为何要瞒着自己的病情呢,除非,他早就知道自己这病无药可医。
卫渊清便打量起殿中陈设,看着榻前的纱幔,他淡淡道了句:“这殿中所有的布置都如从前,唯有这纱幔不同,是你让人换的?”
薛迹回了句不痛不痒的话,“贵君好眼力。”
卫渊清道:“甘露殿修缮之后,本宫与陛下一同来看过。”那时他在宫中的恩宠无人能及,也曾以为会和长宁一起住进这甘露殿中。他并非慕虚荣之人,可此处与旁的地方不同,这是甘露殿,帝王居所。只是最后他的愿望还是落了空,长宁让人锁住了甘露殿,四年之后却为了另一个男子而打开。
薛迹听他提到长宁,忍不住问了句,“她现在可是无恙了?”
卫渊清淡笑道:“陛下自然是安好,不仅如此,她还托本宫来看望荣君一眼。本宫既已经来了,有些事便不得不同荣君商议。”
薛迹有些警惕地盯着他,却听卫渊清道:“本宫不知道你究竟得了什么病,也无意探寻。只是陛下如今身子不好,你最好不要因自己而影响到陛下。”
薛迹沉默半晌,可此时无声胜有声。卫渊清明白自己目的已经达到,便出了殿去。
回去的路上,又刮起了寒风,今年的冬日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卫渊清身上起了一阵寒意,有些事他自己也无法断定是否是对的,可重来一次,他应也不会后悔。
——————————————————————
可又等了两日,长宁实在放心不下萧璟,正好卫渊清不在紫宸殿,她便裹了斗篷,坐辇车去往立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