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谢无此时叫她去有什么事,也不追问,颔一颔首,跟着阿井一并往外去。这伞不大,阿井为她打着,几步工夫,自己就淋湿了半边身子。温疏眉秀眉一蹙,脚下顿住:“你等一等,我回房拿把伞来,咱们各用各的,免得淋湿了。”
“不妨事。”阿井笑容轻松,“咱家都是练过功夫的,身子好,不怕这点雨。姑娘快去吧,莫让督主等了。”
温疏眉还是说:“我去去就来!”说罢拎裙便跑回院中,绣鞋轻快地踏过青石板,进了屋去。打开柜子寻了把伞,又赶回来,朝阿井笑笑,“走吧。”
这样的善心她从前在家时也常有,那时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是不想底下人为了她伤了病了。此时如出一辙的举动里却掺了别的心思,想与谢无跟前的人结个善缘。
她不知道今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倘若再有落魄之时,但愿能有人拉她一把。
雨帘越至越密,凉意也在雨水击打中更深了一层。阿井没带她去谢无的卧房,而是径直穿过前宅后院间的那片竹林,进了她头一日去过的那间书房。
步入房门的刹那,温疏眉身子一暖。她自顾自收伞,阿井随手接过,睇了眼右侧的内室门,示意她进去。
“有劳。”温疏眉颔一颔首,理了理衣衫,迈过门槛。门前有道影壁遮挡,初进门时瞧不见里面的情形。
待绕过影壁,温疏眉抬眸一看,好热闹。
屋中除了谢无,还有三名妙龄女子。立在书案右侧研墨的那个她见过,是昨日找了她麻烦的明娟。书案左侧的姑娘一袭绿裙,正为谢无换茶,见她进来抬了抬眼,冲她一笑:“这便是温姑娘吧?”
谢无抽神,也抬了下眼,懒懒地笑了下:“来了,坐。”
温疏眉望着他,哑了哑,美眸垂下去。
心下跟自己说:阿眉,不怕。
从今日起,要大大方方应对他。胆战心惊的样子,日子久了总要让人烦了。
她于是低眉敛目地福了福,就坐到了窗边的茶榻上去。
整方茶榻都以上等的金丝楠木制成,暗金纹路丝丝缕缕,透着令人心宁的浅香。茶榻正中置着一方榻桌,同样以金丝楠木制,将茶榻一分为二。
榻桌另一侧,坐着的便是屋中的另一位姑娘。她面前搁着一方大木盒,占了榻桌大半地方,盒中被木板切割为数个方格,琳琅满目地放着数种草药。
除此之外,她手边还放着一只小秤,配以秤砣数个,镊子、小铲、小锤几柄,均以黄铜制,做工精巧。
温疏眉侧首瞧瞧,压音与她搭话:“是在调香?”
“是。”她含着笑抬头,“温姑娘叫我小十便可。我平日没旁的事,专配些香饵香料。姑娘喜欢什么样的,也可同我说,我为姑娘配来。”
“好,多谢。”温疏眉衔起笑,明媚和善。
“嗤。”一声嗤笑将她的视线拉过去,谢无手里执着书,面容尽被书遮着,她看不着。
只听到他慵懒讥嘲:“什么都没要就先道谢,累不累啊。”
温疏眉笑颜一僵。
旁人给予善意,她便道一声谢,自幼家中就是这样教她的,为此被人讥嘲却是头一遭。
她品出了几分挑刺的意味。心神便不由自主地又有了几分慌乱,她硬生生按住,又跟自己说了一回:“阿眉,不怕。”
然后她启唇,开口:“礼多人不怪,和和气气有什么不好?”
声音轻细,却不卑不亢。谢无不禁将书放低,看了她一眼。
——两夜过去,回魂了?发现他不是吃小姑娘的妖怪了?
温疏眉被他看得怕极了,硬生生撑着,与他对视。
这副样子看起来颇有三分倔强。只是撑不了太久,随时都会崩塌。
所幸她很快等来了谢无的又一声轻嗤:“小眉什么都好。”
“……”温疏眉窒息。
他手中的书往茶榻对面的书架上一指:“要看什么自己挑。”
她怔然,困惑不解地看了看他,还是依言起了身,去书架前张望起来。
她的确摸不清他是什么意思。阿井带她来书房时,她以为是他一时兴起要她做些端茶倒水的事情。可眼下“各司其职”的几位却都在,还多一位在悠闲调香的。
他只要她来看书?
她不着痕迹地侧头看了看谢无。
——是要试探她什么?
她知晓自己身份微妙。她的父亲温衡是故去的睿德太子的老师,在她年幼不懂事的时候,唤睿德太子作“太子哥哥”。
而他是新君的爪牙。
如若身份调换,她大约也会想探究将这样一个人放在枕边是否安全。
温疏眉沉下心神,目光落在眼前一本本整齐摆放的书册上。史政兵书、农渔商牧、诗词歌赋,倒都齐全。
宫中宦侍不识字者居多,身居高位者虽大多略通文墨,可谢无是以功夫与残暴闻名于世的人,藏书如此丰富倒在她意料之外。
温疏眉凝神想了想,先避开了易惹事端的史政兵书。不想招惹他来跟她聊什么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便也没碰。
看来看去,她抽出一本《牧羊策》。
是讲如何饲养羊群的。无关风月,更无关朝堂。
她拿着书,安静无声地坐回茶榻上,素手翻页,平心静气地读下去。
她自幼就爱读书,五花八门都能读上一读。如《牧羊策》这般偏门的书虽是从前不曾碰过,现下倒也读得进去,三五页过去竟也有几分出神,秀眉微微蹙起,边读边思量。
谢无不时地抬眸扫她一眼,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但不妨事,他会知道的。
雨声笼罩四方,反衬得房内一片安宁,这份宁静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谢无忽而开口:“小眉。”
说着就打了个哈欠。
温疏眉抽开目光看过去,他伸起一只手:“来。”
温疏眉放下书,定住心神走向他,行至榻桌边,他咂咂嘴:“来抱抱。”
“……”
她按下心中的羞耻,顺着他的心意,坐到了他的膝头。
离得一近,她又嗅到了一丝浅淡的血腥气。
谢无一清二楚地觉察到了她身子的僵硬,只作未觉,手在她腰间一环:“读什么了,那么出神?”
果然是试探她的!
温疏眉羽睫低垂:“《牧羊策》。”
谢无皱了下眉:“《牧羊策》?”
“嗯。”她点点头,美眸抬起来,萦着一汪清澈,真挚的望着他,“书里说,若雨天路过草场,见绵羊一个个纹丝不动、形如石雕,多半是雨水坠得羊毛太沉,以致动弹不得了。”
说到此处她笑了声,美目弯弯,像是想象书中场景被逗笑的。
“……然后呢?”
“等晾干了就好了呀。”温疏眉歪着头,“但若是雨太大,羊毛被浸得尽透,便要靠牧主想法子帮它们烘干才好了。否则自己干得太慢,羊儿们几日动弹不得,就该饿死了。”
谢无看着她,神色淡淡。
温疏眉本就心虚,被他看得愈发怵了。她强撑住,佯作轻松地探问:“怎么啦?”
他视线瞟开,信手拆了封案头的信。
平平无奇的一只纸信封,暗黄色,以红蜡封口。他挑开红蜡,修长的手指拈出两页薄纸:“你的家书。”
风轻云淡的四个字,犹如炸雷在耳边震响。
过去四载,她时时记挂爹娘,却不曾写过一封家书。不是不想,而是连爹娘具体身在何处都不知。
她只知道他们在极北苦寒处,贫瘠荒凉的地方。
仿有一股明光刺穿沉闷云层照进心底,温疏眉本就昳丽的姿容也变得明亮,欣喜沁进明眸,她像是面对一件珍贵易碎的宝物一样,小心翼翼地向他手中的纸页伸手。
但在她的指尖触到信纸的一刹,信纸陡然离远。他反手一掷,两页薄纸忽而得了力道,裹挟疾风滑向侧旁。
深秋寒凉,离书案几步远的地方,恰置着一方炭盆。
伴着“呼”的一声轻响,纸页触火即燃。
“不要!”温疏眉蓦地从他膝头窜起,扑向炭盆,却也只能眼看着自四周而起的火光迅速向中间聚拢,不过两息,就已将家书化作灰烬。
她只来得及分辨那是父亲的字迹。
她怔怔地盯着炭盆,回不过神,只觉五脏六腑都难受,像被纤薄的刀片划了一刀又一刀,细密的疼填满了整个身子。
过了许久,她才扭过头,眼中水光一片,硬忍着不流下来:“你……你干什么!”
她质问他,激愤交集,声音都在颤抖。只质问了这样一句,泪水已遏不住的倏然而下。
谢无早已继续读起了书,是那副惯见的风轻云淡的模样,只是多了一层阴霾。
在她的质问声中,他手中的书又翻了一页。读了两行,他抬起眼,淡漠疏冷:“在我眼皮子底下耍心眼。小眉,你当我这西厂督主是摆设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随机送50个红包,么么哒
第8章 照应
温疏眉心底颤了一颤,眼中的泪光也跟着闪烁。
她啜泣着,张了张口:“不知督主何意……”嗓音微哑,及轻及低
谢无报以一声轻笑,起身往外走:“该用午膳了,你来不来?”
温疏眉没有反应,他便不再问,径自出了房间。三名在房中侍奉的姑娘见此便也都各自离开,明娟与她已结怨,自没什么话说,奉茶那一位她并不曾搭过话,此时亦没什么好讲。
调香的小十略作踟蹰,倒走到她跟前蹲了身,小声劝她:“温姑娘,我瞧不出出了什么事,但不论是什么,你还是如实与督主说了为好。督主为人并不小气,许多小错抬抬手也就过去了,可你……你若是有心瞒着他……”
小十咬一咬唇,声音放得更低了两分:“他可是执掌诏狱的人呀!”
诏狱。
温疏眉打了个哆嗦。
她知道诏狱是什么地方,王公贵戚进去都要脱层皮,都是拜这帮太监的手段所赐。
小十打量着她心惊胆寒的神色,一喟:“督主下午还会来书房,你有什么话,都照实说了吧。若能现在跟过去讲个明白,当然更好。”
小十说完,颇带几分安慰地攥了攥她的手,便走了。温疏眉独自跪坐在炭盆边,屋里一静,委屈与怨恼便加倍地翻涌起来。眼泪不争气地噼里啪啦往下落,落尽炭盆中,在呲啦声响中化作白雾,和方才丢进去的纸页一样,消散得了无痕迹。
足足四年,她第一次能见到父母亲的信,可就这样被烧了。
她哭得直喘不上气,心下又不喜欢自己这样只知道哭,抬手不住地抹起眼泪来。下一股泪意再要涌出来的时候,她抬头望向房梁,大睁了眼睛,硬生生将泪水忍回去。
按住胸中的怨恼,她仔仔细细地思量起了小十方才叮嘱的话。
小十说她若能现下跟过去与谢无说个明白最好,可她……她不知该怎么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