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柔换下了道服,两个嬷嬷伏侍从里到外换了个样儿。
里衬雪白薄绸夹层小衣,穿上夏季时兴的半肩衫裙。衣料子散发着新衣的香,上襦是菡萏色交领短衫,野生柞蚕丝苏罗提花面料,经纬稀疏通透,织出来的花蝶纹,流畅自然,下襕齐胸淡水珍珠色撒金花绫纱裙襦,裙裾宽松如凌波,次第委委垂地,抱腰系着松绿色软烟罗丝带。绫纱质地盈薄,贴着肌肤清凉滑润,瞬间感觉凉快了不少,诗中说云想衣裳,曳雾绡之轻裾,想来就是这样了。
只是裙摆太长,脚都被盖住了,走路没法子看脚,还得提着裙子,定柔不舍的望着那浅灰色的道服,面料虽是普通的素布,可穿上到底是自在的,要蹦想跃无拘无束,下河摸鱼上树摘枣随心恣意,穿上这一身虽好看可全身像羁了镣铐,路都不晓得怎么走了。
转头看到母亲坐在圆墩上含笑瞧着她,像在观赏一件瑰宝,眼底尽是得意的光彩。
两个嬷嬷也看呆了。
定柔被她们盯的脸上发烫,温氏起来拉住女儿软柔柔的小手,只觉手感妙到了极处,挽着她坐到黑木浮雕嵌珊瑚的妆台前,对着椭圆形的大铜镜,拆下发髻,握着篦子亲自为女儿梳发,定柔望着那昏黄光洁的镜中映出的两个人,母亲也换上了松香色菊蝶纹宽袖褙子,一脸慈爱地在给女儿梳头,不觉一时恍惚地出神起来......
黑如墨的发丝,垂泻如流云乌瀑,根根熨直服帖,手下极灵巧地梳成个闺中女子的垂鬟分肖髻,又留下一绺剪成齐额薄薄的留发,点缀几朵海棠绢花,斜簪一只岫玉素簪,铜镜里映出来的那个少女让定柔不识,只是换了装扮,却怎么好似面貌焕然了,极不适应,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自己。
温氏从妆奁里挑出一对芙蓉玉髓的圆耳珰,正要戴上才看到女儿没有耳眼,只好遗憾地放下,心想改日带着她去穿一对来。
嬷嬷打开几个犀皮胭脂盒子,香腻的味道飘散出来,定柔闻不了这个,正要摆手拒绝却听母亲说:“无需用这个,吾儿天生丽质,何须粉饰?”
两个嬷嬷直无法挪开眼,啧啧赞道:“姑娘真真标致到了极处,人皆说七姑娘是淮南第一美人,咱们十一姑娘差哪儿了?若咱们姑娘自小在家,也轮不着别人独领风骚。”
温氏抚摸着女儿的发,想起从前,泪盈于眶:“我可怜的儿!在那不见人的地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娘心痛死了!”
定柔听着这话霎时心里十分不悦,师傅和师姑待她真诚怎被人说成虐待似的,妙真观山清水晏,人杰地灵,被说成了见不得人的,母亲一路来所见所闻却还这样说,可见母亲心怀不磊落,她脑中浮现出来当年她一把将她推出去的力道,毫无感情的。
倔强地低下了头,不发一语。
温氏也看出了她的敏感,只好擦干眼泪:“刚回来不说这个了,咱们去东跨院,该给太太请安了。”
一行人走出堂屋,出了穿堂和垂花门,沿着十字甬道,步入雕梁画栋的穿山游廊,两旁假山成林,花草葱茏,大树庇荫,到不觉着热,近处有小巧碧玉的湖,远处有重叠森绿的小山峰,曲曲折折不知走了多久,脚下换成石拱小桥,桥下池塘浮着莲叶荇菜,有蜜蜂和蜻蜓在花间飞逐。
定柔提着裙摆,脚尖总踩裙边,烦恼极了,心想家这么大,到隔得不像一家人了。
出了一道金漆绘彩的垂花门,脚下又换成石砌小路,连接着两个假山穿凿的圆洞门,然后又是一段游廊,两旁一排排耳房和厢房,路边花花绿绿,镂空花盆里栽植着争芳斗艳的花卉,定柔感觉脚都酸了,又进了一个垂花门,走过穿堂进了白墙飞檐的月洞门,上有一个青石嵌的扇形小横匾,雕镌着“拂菁华采”四字,方才到了一个碧瓦朱檐的跨院。比母亲那个跨院大了两倍,院中侍立着许多嬷嬷和女婢,见到她,惊羡的张大了嘴。
温氏对一个嬷嬷说:“劳烦通传,十一女回来了,向太太请安。”嬷嬷颔首鞠了个身进了堂屋正厅,片刻后,出来抬手请入。
温氏拉着女儿进了正厅,只见左右两排玫瑰椅,每个之间隔着一个茶案,上首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年近半百的妇人,穿着鸭卵青妆纱花福纹褙子,梳着圆髻,簪着贴金嵌宝的玳瑁梳篦,体态肥胖,白如敷粉的脸上布满了鱼尾细纹,透着养尊处优的雍容,眼色阴沉,愈发显得面貌肃森可怖。
定柔隐约记得一个穿豆绿衣裳的身影,心想竟老成了这样,或许也该原谅了她吧?
母亲对那人敛衽施礼:“太太金安,良意携十一女来敬见,望太太垂怜。”说着拍了怕女儿的肘,定柔连忙跪下,照着师傅教的俗礼,双手相交,左手在外,额头贴地磕了一个头,口中念道:“慕容茜给太太请安。”
然后,长长的静默,定柔心中纳闷,又不好抬头窥看长辈,只好僵跪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冷笑的声音:“温良意,该是我请你垂怜才是,我们母子现在老爷眼里还有份量吗?这家现在都是你当着,一应财政庶务在你手里把着,吃穿用度被你操控着,合该我仰着你的鼻息。”
母亲的声音:“太太折煞奴婢了,老爷怜惜太太体衰身弱才让良意越俎代庖的,良意始终是伏侍太太的妾室,为老爷和太太效力罢了。”
上座的声音冷哼:“陷害我儿,不就是为了让老爷器重你那个小畜生么,看你的如意算盘能划拉到几时,自来庶男卑贱微末之身,不堪以继承爵位,这节度府迟早是我贤儿的,只能是我贤儿的,死了也轮不上你们这群贱胚,老爷即便再恼了我儿,打心底里也割不下,等我儿当了家,你还不是我手心的蚂蚱。”
母亲道:“良意岂敢有此意,太太多想了,老爷让您面壁静思,平心定气颐养天寿,太太却成日思虑这些,忧悒劳神,钻罅隙缝,岂非辜负了老爷一番苦心。”
上座的声音冷笑两声:“我当然要颐养天寿,要活的比你们都长!好好瞧着你们是怎么老死病死样儿!当谁不知道你心里作何盘算,盼着我死了,好叫老爷扶正了你,我偏不叫你们如意,看谁耗得过谁!吾与老爷结发夫妻,辛苦立起了家业,未曾分得谷,我即便做鬼也不能便宜了你们这群狐臊!一把火燃成灰也不给你们当了嫁衣!想坐享其成,下辈子罢!”
回去的路上,走在穿山游廊,嬷嬷见母亲面色不豫,愤恨道:“太太本末倒置,分明大少爷荒唐,让老爷丢尽丑,被逮住了,却来怪您,那小贱人也是,老爷修道忌了男女之情,她便耐不住寂寞勾搭大少爷,老爷仁慈没家法处置了她,还好吃好喝养着,偏不知足,在偏院三天两日寻由头,又要这个又要那个,分明挫磨您,真真气煞个人。”
母亲停住脚步,责备道:“这话也莫要再说,她到底是邢家的人,老爷要顾忌着邢家,她要吃什么喝什么只管送去,莫叫人说我虐待了她。太太说得对,大少爷始终是嫡长子,再不成器也是老爷的心头肉,根正苗红的尊贵。康儿再争气,也是庶出,投生到我这个不中用的娘肚子里,将来这节度府还是大少爷的天下,康儿不过分些家产,在军中挂个虚职,咱们迟早还得看太太的脸色,还是谨言慎行些,明哲保身吧。”
嬷嬷叹息:“嫡庶难争啊。”
定柔跟在后头听着,心中已明白了大半,直觉告诉她这个家乌糟纷扰,不由多了几分反感。
反正过不了多久便要回妙真观了,这一切都事不关己,想着这一二个月索性安之若素,也算安慰了父母。
回到西院,一个女婢上来禀报说,老爷和二位小少爷回来了,听闻十一姑娘归家很是欢喜,让领过去,在西花厅等候。
定柔心里没由来紧张起来,耳根后的血管都在跳动。
眼前恍惚浮现一个穿着缁衣的身影,指着娘亲说:“古有埋儿奉母......今吾化女点灯......吾八个女儿......少一个不少......”
步入花厅,定柔低低地垂着头,不知是不敢看还是不愿看,慕容槐坐在上首,身穿宽袖右衽灰色道袍,束发乌木簪,腰间一条白玉绦,头发完全花白,庞眉蹙额,精神矍铄,蓄着银白的山羊胡子,这是一个笑容温儒慈蔼的老人。
定柔提裙直接俯跪拜倒,额头触地,大大磕了三个头,生硬地念道:“慕容茜给父亲大人请安,福寿金安。”
然后,闻得上座一个苍老朗隽的声音:“我儿快起,快让为父看看你长多高了。”定柔心头忽然酸的翻江倒海,直要噙了泪,她咬了咬唇,努力忍住了,却不肯起来,仍然跪着,沉沉地低头看着地砖,下颚抵着颈项,从温氏的角度看去,跪在地上的身影娇巧袅娜,留发垂下来遮着表情,长长的睫毛自然地鬈起,透着不安的倔强。
温氏下意识唤了一声:“十一,快起来让你爹爹瞧瞧你啊,你爹爹天天念着你呢。”
定柔恍若未闻,慕容槐唇角的笑意已滞,眼中闪着思虑。
温氏急的快冒汗,只好一把搀起了女儿,赔着笑道:“老爷别见怪,这孩子久在山里不见人,紧张坏了,瞧这手心都是汗。”
定柔还是低着头,慕容槐无奈地叹气:“跟爹爹还见外吗?罢了,熟悉熟悉就好了,也不知道你在山里可曾读了什么书,想她们也教不了你什么规矩,让你娘下去好好教教,大家闺秀莫动不动就垂头丧脑,你是堂堂千金官小姐,不是乡间狭隘浅薄的野丫头。”
这话说完,定柔心中那潮涌的酸痛瞬间冷了,也平静了,眼中热意全消,顿时无愧无畏起来,轻轻抬起下巴,身线理直气壮,只还是垂眸看地,对着父亲福了一福。
慕容槐人老眼明,丝毫没有昏花,望着女儿的脸庞,惊了一下,心下猛然生出无限欢喜,捋须连点三下头,皱纹遍布的脸上又浮上了笑意,温氏全看在眼里。
慕容槐的语气又变得温和起来,对温氏道:“孩儿自小离家,想是受了不少苦,用的穿的捡最精贵的紧着她,屋子里都给换上小叶紫檀,把前日新来的那批金彩描花红瓷和那一套定窑孔雀牡丹的印花大盘全给她摆屋里,还有不周全的尽去街上置办,账房的银子无需计较,她们若有置喙就说是我说的,茜儿是家里的贵人,都得敬让着她。我瞧她瘦弱的很,多多补补,不计什么药调理,库房那些红参随你拿,居移气,养移体,这气韵也就涵养出来了。”
温氏高兴地行了个礼:“多谢老爷!”戳了戳定柔的肘:“还不快谢爹爹。”定柔不明白父亲说这些什么用意,心想总归是好意吧,于是又福了一福,“女儿谢谢父亲。”抬眸迅速看了一眼,心念忽而又软了起来,父亲终究是迟暮老人了。
厅外一阵脚步响,却是慕容康进来了,已换了家常宽松的袍子,左右跟着两个比他矮了一肩的少年郎,身后还有两个面生的女子。
定柔第一次见这两个孪生弟弟,不由好奇地端看,果然一模一样的面孔,方圆脸像极了父亲,容貌三分肖似母亲,嘴巴和四哥的简直复制出来的,唇线的弧度都是一般无二,母亲生的孩子皆是小嘴,女儿小嘴薄唇,男儿嘴小而唇厚,独有阳刚的气质。
两个弟弟穿着玄青色双鱼纹襕衫,头发盘着学子的布巾,拱手握拳有模有样地对着定柔鞠身:“十一姐安好,弟慕容骏、慕容骁,见礼了。”
小儒生的派头端的甚方正。定柔在家信中听说双生子属马所以取了马字旁的名字,今年刚满十岁,比定柔小四岁,小小男子汉身量却窜的像小大人,都高出定柔半个头,定柔甚至有些郁闷了,为什么她最矮?
两个弟弟眼神坦然率真,定柔心中喜欢,对着两人甜甜一笑,“弟弟安好。”
慕容槐和温氏含笑看着他们。四哥身后一个声音赞道:“十一妹好精致的人物!”另一个也道:“是啊,天上掉下来的人儿一般!”
定柔朝她们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雪青色石竹花阔袖褙子,梳着回心髻的美貌女子,簪着雅静的玉钗,束着袖,手扶腰端着大腹,面容秀婉清丽,笑容明媚如温泉,眉眼间别有一股文静绰态。另一个姿色稍逊,绾着普通的圆髻,戴两只银簪,束着珍珠发网,穿着鹅黄色衫裙,也束着袖。温氏指着那个怀娠大肚的:“这是你四嫂嫂,诸暨尹氏,名讳思绾。”又指着另一个:“这是你四哥的妾室,葛露娘。”
定柔正要曲身行礼被温氏拦住,对她示了个眼色,这才想起早先听师傅说过,在俗世未出阁的家姑地位尊崇于家妇,她当时不解,问师傅为何,师傅说:“妇,服也,从女,执帚,洒扫,会意,谓服事人也。女子做了妇人冠了夫姓,便要以卑亢之身,伏侍为已任,堂上皆为大人,已为妾身,为奴家,三从四德,侠牀于侧,时而待命。”她惊讶地问:“那岂不是做了妇人身世便轻贱了?”师傅笑笑:“也可以这么理解。”妙霜还给她读了一阙诗,她记得是“三日下厨作,洗手作汤羹。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可见端的卑微之态。
她当时说了一句赌气的话,才不要嫁人呢。
两个嫂子对着定柔福了一福,说了句小姑安好,定柔想着她们到底是长辈,颔首回了句嫂嫂安好,挺着大肚子的尹氏说:“父亲、母亲,午饭已安置好了,请移步紫薇厅。”
第24章 慕容家有女初长成(3)^^……
众人跟在慕容槐后往后厅步去,温氏怕女儿局促,一刻也不松懈地挽着她的手。
早有婢子打起了帘,这是个四面厅,似亭似榭,书条川花窗和长门悬着梁平山竹卷帘,这帘是上好的山竹抽丝上织机织就出来的,经纬脉络穷极精美,贵如贡锦,是历来皇家御用的贡品,被赞为天下第一帘,只有少数官爵之家得了赏封,才可以僭越,上绘绣百花锦簇或走兽嬉戏,坠着金线同心结曜石络子,条条竹丝如纸薄,远望轻容若笼纱,垂挂下来,清楚可以透视到外院中的紫薇吐蕊,阳光照耀进来欲透未透,影影绰绰,平添了朦胧悠然的意味,加之角落摆了无数个冰盆,蕴蕴生凉,分外适宜。
正厅中央挂着百福纹纱罗帐子,帐下置着两张红木八仙大长桌,云石面芯板,浮绘昆仑仙境图案,桌上已是碗碟森列,肴馔琳琅,边上侍候着十来个丫鬟和几个妇人,分别端着铜盆和呈盘,盆中盛着玫瑰花瓣的清水,托盘放着帕巾和奈花澡豆。
玉霙和静妍四个姐妹已在等候,另一个姗姗学步长得白胖滚圆的小童子,问了才知道是慕容康的庶子,葛氏生的,十五一见父亲立刻喜滋滋地迎上来,像百灵鸟般甜甜地叫了声:“爹爹!女儿都等饿了。”语气尽是撒娇,慕容槐堆满慈爱宠溺的笑,刮刮最小女儿的鼻梁,十五扶着父亲到上位落座:“爹爹慢些。”
女婢们各自伏侍净手,定柔照着他们的样子,先把双手浸一遍,再用上澡豆,再浣洗,接过帕子拭净。
温氏坐在右边第一个,拉着定柔坐到了身边,慕容康坐到左边第一个,慕容骏和慕容骁次后,玉霙和静妍自觉地坐到了另一张桌子,毓娟脸色难看,有意无意斜睨了定柔一眼,也坐到两个姐姐身边,葛氏将儿子抱在椅子上,拿了一个小木碗。十五素常被慕容槐宠着,皆是坐在母亲身边,这会儿见定柔占了自己的位子,恨的小嘴一噘,就要上来拽人,温氏瞪了她一眼,嗔怪道:“姐姐刚回来,不许胡闹,你坐旁边。”
十五气得磨了磨牙根,对着慕容槐噙了泪,软着哭腔:“爹爹!”
慕容槐心疼地道:“坐旁边也一样啊,都是对着爹爹的,你最乖,忘了孔融让梨吗。”
十五噘嘴变嘟嘴,软糯糯的小奶音:“我不要挨着哥哥,他们身上都是臭汗味。”
双胞胎十分没好气:“胡说,我们回来早沐浴过了。”
十五哼道:“洗一万遍也洗不掉,熏的我吃不下。”双胞胎恼了:“爱吃不吃!”
定柔见状起身要换位子被温氏拉住,说道:“你就坐着,娘想跟你多多亲近亲近,这些年娘就盼着这一天,别搭理她。”
定柔心中一酸,只好坐下,温氏对十五厉声道:“你坐那个桌子去!”
十五委屈地扁扁嘴:“囝囝身上有奶腥味,熏得我不舒服。”温氏怒了:“就你矫情,不成滚回你房里吃去,多大了你还是这样不懂事,姐姐从小在外头受苦,刚回来第一天,娘想挨着她,你这个那个的挑毛病,再这样仔细我罚你!”
十五“呜哇”大哭了出来,两手揉着眼睛,哭的十分可怜:“姐姐回来就没我的位子了,我干脆以后别吃饭了,我饿死了给她腾位置,呜呜.......”
定柔心中难受,身下如坐针毡,温氏却牢牢箍着她的手,慕容槐看不下去,指着双胞胎:“你俩,滚那边去,康儿挪挪,让萱儿坐吾身边。”
十五止住了哭声,双胞胎很是憋屈又不敢违逆父亲,只好齐齐起来去了旁边的桌子,慕容康换到了次位,十五喜孜孜地坐到那个位子,得意地朝定柔甩了个白眼,慕容槐拿帕子给她擦泪,柔声地安慰,十五把脸蛋贴住父亲的手背,依恋地摩挲着,嘴角梨涡盈盈,刚哭过小脸甚是楚楚可人。
“爹爹最好了,萱儿最喜欢爹爹,爹爹是天底下最伟大的爹爹!”这话说的极肉麻,但她嗓音甜腻,又说的稚气十足,慕容槐便听得十分受用,拍拍她后脑勺,眼角眉梢皆是宠溺的笑意。
定柔失落地垂眸。
温氏心想,她生的几个孩子中十一和十五长得甜,教人一看就心生爱怜,十五长得水灵但没有十一那种纤巧柔婉,剔透到骨子里的神韵,只因十一在那冷清地界呆久了,人不如幼时伶俐,不及十五会讨老爷子欢心,路上的十几天,看着不似个好相与的,极不爱说话,又喜怒无常,哪句话说的不对心思了便低着头不理人,怕是被那个粗俗的姑子带偏了,还是得好好亲近她,得了她的心,然后循序善诱一番,以后兴许为这一家子争个前程似锦回来。
尹氏侍立在旁挺着大肚子布菜,葛氏在另一桌伏侍,女婢捧上八宝红米饭,妇人盛羹,慕容槐提箸,众人才敢提箸,碗筷不发出一丝声响,寂然进食,连慕容康也是轻嚼慢咽,吃的文雅,定柔只好也依着学样,心里郁闷地想,这得吃半个时辰吧,这些人干嘛装模作样的,若是在妙真观早被妙清师姑骂了,会说你吃个饭啰里吧嗦的,瞎耽误工夫。
慕容槐近年来患了消渴,又斋戒已久,索性全忌了荤,大房各院便有一条规矩,凡他在场皆不食荤厌,是以大半是素烧,无有一样羞炰脍炙。
淮扬菜做的精细,又以汤羹为上佳,正中心一条肥美的鮰鱼,炊烧的婆子们怕孩子们挑剔,又特做了肉馅茄子和文思豆腐,告知尹氏切勿呈给老爷。
又一盘秘制瓤如意蟹,是十五的特例,缘她是爹爹心尖上的,又素来爱新鲜的海水大蟹,每日必要吃一次,慕容槐便吩咐了人每日送来。尹氏挑了一大块鱼肉剔骨放到定柔碟中,定柔点了个头以示谢意,尝了一口,唇齿间虽有鲜味,但觉着与山里的冷水鱼还是差远了,肉质不够滑弹。温氏也不停地给女儿添菜,骨碟堆得像小山。
定柔已经快被十五眼中的冷箭射成蜂窝了。
一个婆子端着托盘送来一个天青釉小碗,交给一个妇人,妇人送到了定柔面前,见是鱼汤面线,撒着小葱花和胡荽,定柔心叹这么小的碗,道家忌食香菜,属五荤之一,便要挑出来,温氏见状放下自己的竹箸,拿起旁边的银箸给女儿挑拣,侍奉的妇人见状起身去了厨房,告知十一姑娘不食胡荽。
十五一张小脸气的通红。
饭罢,女婢们又伏侍漱口,净手,撤了饭桌,分别坐到两边的官帽椅上,奉上解暑消腻的甘和茶。
这时,门房一个小厮在帘外侍立,说副使和支使大人早来了,在等老爷用罢饭,前边嘉熙堂等候多时,中京有诏谕下降,请老爷快去领旨。
慕容槐连忙起身,慕容康也放下茶扶着父亲,嘱咐了温氏两句,一起去了前堂。
温氏预感事情不简单,她进了慕容家这些年只见过一次朝廷诏谕下降,还是一日双诏,便是几年前元和皇帝驾崩,举国致哀,和新帝登基改元的诏令,那一天开始慕容家也遍布缟素,灯笼换成了白的,扎上了白绫帆,树上也挂满了白幡,而后过了国丧期,又换成了红绸和红灯笼,庆贺新帝继位,国家正式进入隆兴年代。
如今,难道是这位继位不久的隆兴皇帝出了事?不应该啊,听说是位极年轻的皇帝,风华正茂,说起来也算慕容家的子婿,五姑娘入宫为妃也两年了。
温氏不知是喜是忧,心中有百般盘算,下意识地看向定柔,却见这孩子也在看着她,似一直在看着她,美丽的眼眸柔肠百结,脸上大大写着心事两个字,忍不住端着茶问她:“怎么了?可是累了,路上劳顿,让丫鬟领你去探芳院你自己的屋子午睡一会儿罢?不若你到拢翠院娘的房间小憩一会儿也行,娘陪你。”
定柔摇摇头,低眸看手,小手搓弄着,迟疑道:“我......想给祖母敬一炷香。”温氏醍醐灌顶,这才知道自己疏忽了,这孩子自出了月便长在老太君身边,一直长到四岁,鸿蒙之中同食同寝,自是感情深刻。
“在祠堂,娘领你去。”
慕容氏宗祠。
享堂悬着“功著德昭”的大匾,幽深的大堂庄严肃穆,十幢铸铜铭文大柱峨然立地,墙角鎏金十二树荷叶烛台燃着酥油灯。
正堂中央一个赤铜夔龙捧寿纹的供案大桌,供着醒目的烫金紫檀大牌,上书“先考开国辅运同德守正拱极卫圣诚直忠毅将军慕容先巍公崇岳之位”,右边一个小些的写着“先妣上虞郡淑贤夫人慕容元氏之位”,边上放着铜胎掐丝珐琅鹿尊葫芦烛台,燃着一对儿臂粗的白烛,牌位边还供奉着金匮和诰书。
其后靠墙的神龛奉着慕容先祖的杉木牌位,足足五层高,青铜兽面纹的古鼎炉里崭新的线香冒着缕缕轻烟。
青石地砖光亮可鉴,摆着几个花软缎精棉蒲团,定柔跪在那里,连连头磕地,肃静可闻,泪珠徐徐滑下,落在地砖上,碎成滴。
祖母,茜儿回来了。
记得你脸上慈祥的笑纹,记得你的苍苍莽莽的发髻,记得你抱着我入眠,给我讲寓言两则,记得你身上檀香的味道,记得你给我梳鬏鬏,扎两个可爱的小蝴蝶,记得你每晚临睡前给我抓痒痒,那糙糙的手抚摸着背,很舒服很舒服......然后我就会睡着。
是不是当初将我点了天灯,能为你换来阳寿,如今你便好好健在,不是这冰冷的牌位,那我情愿化入那长明灯。
热泪灼着面颊,俯身在地上,无声地,两肩哭的直抖。温氏在旁看着,心里难受,只好试着安慰她:“你祖母.......最后谁也不认得了,眼睛睁不开,喂了水也咽不下,却一直叫着你的名字,还说着什么紫微星、星月狐、冠宠六宫、祸国之危、大兴大亡,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又流着泪说,但愿人定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