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石地砖很亮,又很透,她低垂着眼眸,都能从地面上看见自己的影子。
她看不见她的舅父,那位龙椅上端坐的人间君主,此刻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
宣帝并未出声,她便神色自若的接着往下说。
“阿娘生了昭昭后,便亏了身子,再不能得子嗣,阿娘同阿爹感情甚笃,所以阿爹也不愿纳妾。昭昭这一辈中,上无兄姐,下无弟妹。”
“阿爹年轻时尚能策马征战,为大余保卫边疆,可是旧疾缠身,天气转凉,身上旧疾复发,连长弓都抬不起来。可是西戎一直到如今都对凉州虎视眈眈,每年入冬时节,阿爹还要领兵巡视边境。这两年,西戎蠢蠢欲动,三五不时骚扰边境百姓。”
“从前想,若昭昭是男儿,就能到了岁数,便接替阿爹身上的重担,守护着边境。可惜昭昭是女儿身,扛不动甲胄,挥不动长\枪。”
昭昭匐下身去,额头抵在手背上,殿中生着地龙,她的手背却是冰凉的。
她掷地有声的说出了最后一句,”可昭昭,也想像阿爹那般,永远为大余,为舅父长守边境,让西戎永不敢犯我大余国土!”
她没有起身。
宣帝也没有让她起身。
不知何时,宣帝起了身,走到她面前。
从前宣帝见她,眼中带着的不过是对小辈的疼爱之意,还有从不掩盖的轻视,那是长辈同晚辈间天然存在的对立。因为她还年幼,甚至只能依附家族而活下去。
此刻,宣帝看着她,眼中终于少了一分轻视。
殿中的宫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退至殿外,只有王楼一个人站在门口,垂头候着。
宣帝开了口,语气平静的听不出喜怒,“你从来长安开始,便是做的这个打算。”
“是阿罗怙教你的说辞?”
这一句话轻飘飘的从她的头顶传进她的耳朵里,仿佛是有千斤重压在身上,昭昭没有犹豫,“不是。”
“这些话,是臣女自己的想法。”
“阿罗家的人,身家性命皆系于您一言,这是臣女一早就知道的。”
她到底才十六岁,就算心智坚定,可尚且还有一分稚嫩。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声音还是抖了一抖,却很快被她给压了下去。
“臣女,从小被父亲教导,臣女先是大余的子民,是皇上的子民,再是阿爹和阿娘的孩子。”
殿中安静了许久,宣帝没有回答她。
*
子桑采眼皮子直跳,她很想去长乐宫。
可是人还没有走出长寿宫的大门,便见青眉跑着回来。
宫规森严,宫人莫说是跑,连走路都有规矩。
子桑采忙跟上去问,“青眉姐姐,我家郡主呢?”
青眉没理她,跑到了太后跟前,喘着粗气,“婢子有话,要禀报太后娘娘。”
听完了青眉的话,太后面色沉静,仿佛情绪不曾有所波动。
过了片刻,太后抬眼看向缩在一旁,惨白着一张脸的子桑采,唤道:“丫头,你过来。”
子桑采手脚都在发抖,她家主子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人,有时连王爷和公主都管不住。可她没想到,她家主子这回拿这么大的主意之前,竟然半分都没有告诉她。
怪不得,怪不得今日主子不让她跟着。
子桑采走近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求您……”
她的话才开了个头,太后便直接打断。
太后今年六十有一,她是这皇宫里最长命的人。
她的心或许早就被铜墙铁壁所包裹,所以她说出来的话,也丝毫不带温度。
“你求哀家什么,你求哀家去救她?”
“她是皇上的外甥女,是哀家的外孙女,难不成皇上会让她死吗?”
“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就管住嘴,什么都别说。”
子桑采抬起手抹着眼泪,她也不敢哭出声。
今日明明是主子的生辰,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太后看着眼前的小婢女如此惊慌失措,徐徐叹了口气,这小婢女怕是根本不知今日会有这么一出。
太后知道她那外孙女主意大,没有想到会大成这样。
恍惚间,她想起了她的女儿,被她远嫁凉州,一别已经快有二十年的女儿。
当年,为了皇位,为了权力。
她的儿子亲手给她的女儿,下了一道致命的药。
那碗药,她的女儿全然没有半点怀疑的喝了下去。
她知道,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冷眼旁观。
今日其实是个极好的日子,太后看着子桑采抹着眼泪,便皱了眉头,“哭什么。”
“今日是你主子的生辰,你哭一场,岂不是给她找晦气。”
子桑采被训斥了一回,不敢再抹眼泪。
*
昭昭不知自己跪了多少时辰。
宣帝早已不知踪影,殿中只剩下她,还有王楼。
不知何时,王楼拿起了火折子,依着顺序,挨个儿将殿中的宫灯给点上了。
殿中灯火通明,昭昭才发觉原来已经到了晚上。
她苦中作乐的想,今日生辰跪了一场,这一年恐怕就再不用跪了,也算是好事一件。
昭昭甚至已经足够冷静,冷静到开始复盘方才可有漏说的地方。她说的话,句句是真话,当然有些真话没说出口,便算不得作假。
她殊不知,她太过冷静的画面,在一旁的王楼眼里显得十分诡异。哪家姑娘能够被养成这般性子,太过聪明,有时候可不见得是好事。但王楼竟然心生了几分佩服,这个年纪的姑娘家,倒比宫中那几位整日里为了东宫之位勾心斗角的皇子,更有胆量。
王楼不禁想,主子这回召阿罗郡主入宫,或许比主子之前设想更有意义。
再跪下去,就该是宫中下锁的时辰了,有人轻叩了房门,“郡主请移步。”
她起了身,膝盖发软,便忍不住晃了晃,却很快正了身形,不急不忙的随着宫人朝外走去。去往何方,她也没有问。
第10章 长安如梦 长安是一场天上人间的美梦(……
高义公主在昭昭年幼时,时常给昭昭讲故事。
讲过一个公主的故事,她可以轻而易举的得到这世上,所有她想要得到的东西,华服宝珠、奇珍异宝,甚至宣帝还是太子之时,为她亲手抓来一只老虎崽子做宠物。
她以为这是她作为大余公主,应得的。
后来,她哥哥要登上皇位的时候,告诉她作为大余公主,享受着身份带来的一切的同时,也要为大余做出些牺牲。
所以,她远嫁凉州,稳固边疆。
她是心甘情愿的,用她这一副身躯,若能换来大余盛世,这是多么值得的一件事。
只是,每每讲到此处,她就会略去一些事情。
*
白天下了入冬来的第一场雪,此刻的天空格外的干净,漆黑如布,万千颗星点缀其间,星河灿烂。
这是一处高楼,抬头便可观星河灿烂,往前看,长安城尽收眼底。
昭昭停下了脚步,前方的看台上,站着一个男人,正在远望。长安的灯火,犹如一颗颗人间星流,延伸到天际,汇聚到星河之中。
长安是一场天上人间的美梦。
宣帝从很早以前,就觉着他已经老了。
不是眼角生了皱纹,鬓边白发悄然长出。
也不是他早已经子孙满堂。
而是这座皇城,不知不觉间,显露出了颓败的相貌。
长安,经历过多少朝代更迭,兴衰交替。数之不尽的文人豪客,为它攥写奢华豪美、如梦如幻的诗文,每一个字都在彰显长安的美。
可是如今,它在他的手上,渐渐衰老。
他是一个帝王,帝王见证历史、开创历史、成为历史,是帝王的宿命。可是这段历史,没有帝王不想让后人世代歌颂,历史是因为他的伟大付出而铸就了辉煌。
可是,若他老去,长安也老去。
史书上会有他的一笔,并不光彩的书写。
许是看够了星河,宣帝终于开了口。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带着些许怀念。
“此处名叫摘星阁,是你母亲十三岁那年,朕送给她的生辰礼。”
“朕与你母亲岁数相差七岁,她出生时,朕已经是东宫太子。朕有五个兄弟,各个年纪都比朕大,朕这太子当的并不稳当。”
“朕二十岁的时候,终于斗过了所有的兄弟。”
“那一年,你母亲十三岁,朕送她摘星阁,许诺她这世上所有的一切,朕都可以给她,朕要让她做这长安城里最快乐的姑娘。”
“朕二十三岁的时候,继承了皇位,成了皇上。”
“那一年,你母亲出嫁,从长安远嫁到凉州。”
“从此,朕再也没见过她。”
今夜的夜空实在太过明亮,他缓缓转过身,身上像是镀上了一层威仪的光辉。
他眯了眯眼睛,想要将那年轻姑娘看的更清楚,想要从那年轻姑娘身上,看见另一个当年同样年轻的影子。
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你同你母亲,生的并不像。”许是随了阿罗怙,那是个身材魁梧,容貌粗犷的武夫。
“你也比她聪明。”
昭昭只安静的听着。
到了他这个年纪,总有说不完念不尽的往事,往事不可追,也不必讲给后来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