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支摘窗旁,丛昱瘫坐在矮凳上。
他拢共喝了三壶茶,只因主子爷未来,他也不敢径直离开。
茶水喝多了,肚腹难免鼓胀,他懒懒地歪坐,一手抚着自己的肚子,嘴中还念念有词。
“小侯爷也不知怎么了,平日里的正经事皆不会耽误,眼下都好几个时辰过去了。”
正念叨此,祁荀远远瞧见那懒散的身影。
他掩唇轻咳一声,丛昱听见声响,立马磕碰着起身。
“主子,我方才没有说你的不是!”
他自顾自言语的那些话,自是一字不差地落入祁荀耳里。
可祁荀破天荒地没同他计较。
“说吧。你最好是有正经事。”
丛昱提起茶壶,翻开一个杯盏,替他斟上热茶。
他偷瞥了一眼小侯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祁荀半盏茶入腹,也未听得他半句回禀。
“我发现自打出军营后,你便愈发慢吞了。想来是我过于心软,给你的活少了?”
丛昱晃着脑袋,忙摆手道:“不不不,实则是侯爷来信了,问您何事回去?”
祁荀饮茶的动作一顿,懒懒地掀开眼皮,那双狭长的眸子里,头一回出现了少年惯有的桀骜。
他冷嗤了一声:“他竟还管我死活?”
绥阳人尽皆知,宣平侯碰见小侯爷时,素来冷脸。
二人都是执拗的性子,但凡起了争执,那是谁也不愿让谁的。
丛昱是外人,原不好多嘴,可也正因如此,旁观者总是要比当局者瞧得更清楚些。
他在侯府当差,又跟在祁荀身后十余载,宣平侯平日虽要逞几句口舌之快,心里却是对祁小侯爷挂念的紧。
便说是几年前九死一生的战役,素来不信神佛的老侯爷,竟瞒着阖府上下,偷摸去济安寺求了枚平安符。
这事没多少人知晓,丛昱之所以清楚此事,也是因为这枚平安符是老侯爷亲自交在他手里的。
思及此,丛昱弱着声音好意规劝了一句:“侯爷还是念着您,想着您的。更何况,父子之间哪有甚么隔夜仇。”
“你很闲?”
话音甫落,祁荀指骨泛白,手里的茶盏险些被他捏碎。正此时,离他不远东南角突然传来瓷器破裂的声响。
祁荀循声望去,神色警觉,却见那处,店小二拾起瓷片,挡了主顾大半个身影。
主顾旁是一寻常侍女,瞧侍女的衣着举止,应是在大户人家当差的。
静默半晌,并未有其他动静,他回过身子,复又问丛昱道:“还有旁的事吗?”
若只是替祁展年传话,那他当真是闲得很。
许是察觉到祁荀不善的眼神,丛昱忙抖出今日的正事来。
“主子恕罪。小的办事不利,那些暗卫尽都被人处理了。”
“你说甚么?”祁荀沉着声音,眼神恍若二月寒霜。他面上终于有了些波动,只那波动略显骇人。
这些暗卫手段狠辣,从应郓至永宁,一路穷追不舍。祁荀原可以取了他们性命,他之所以留着,便是想顺藤摸瓜,牵扯出更多的证据来。
可丛昱却说,这些暗卫皆死于非命了。
丛昱心虚得很,面对祁荀的质问,断不敢重复第二遍。
若非此处人多眼杂,他恨不能屈膝跪下任小侯爷出气,这样总比双股颤颤,冷汗直流来得好过。
他大汗一抹,接着回道:“小的原是派人暗中盯着,只昨日手底下的人形迹败漏,今晨醒来,那些暗卫便尽都殒命于一处客栈当中。”
茶盏底沿磕在木桌子上,祁荀眉头紧蹙,右手一下下地敲打着桌面。
他每敲一下,丛昱便流一滴汗。
茶楼不算热闹,也不拥簇,杉木制成的屋梁正能遮荫,可他偏觉得头顶烈日,似能将他烤干。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辰,敲打桌面的手顿时停了。
第15章 要手 帮我去要件东西
众人皆知祁小侯爷战功赫赫,严苛疏漠,是以谁也不敢轻易得罪。
丛昱自幼跟在他身后,见惯了他的好赖脾性,独他主子今日的神情,当真是罕见。
祁荀的嘴角噙着发狠的笑,那双指骨泛白的手,只一掐上脖颈便能教它轻易折断。
冷冷地声音从座儿上传来:“文渊当真心狠。为保自身,不惜折损这么多暗卫的性命。”
丛昱不明白祁荀话里的意思。
只文渊这个人,他倒是略有耳闻。
文渊是西梁太师,平章军国重事。早在西梁开朝时,他便辅佐国君左右,同帝王共经风雨,眼下他大权在握,在朝中也算是举足轻重之人。
朝中众臣皆对他钦佩的紧,只因他位极人臣,隆恩倍受,却依然端出一副谦逊仁德的面孔。
“这事同文大人有关?”
祁荀斜睨他一眼,没再往下说。倒不是他不信任丛昱,只是这事错综复杂,甚至牵涉十几年前的一桩旧案,个中缘由,绝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
“罢了。”
祁荀长叹一口气:“事已至此,既是你手底下的人出错,便交由你自己处理。”
“至于你。”话说至此,祁荀刻意停顿了一下。
恍若上刑前的恫吓。
丛昱抿着嘴,敛声屏气地等着下文。
“先欠着,回军营再同你清算。”
“别啊主子。要杀要剐,您好歹给我个痛快话,这般吊着,我岂不是日日悬在刀尖上。”
祁荀一扫方才晦暗,纤长的指头捻起跟前的茶盏,把玩了一会道:“行。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丛昱大喜,感激涕零地望向小侯爷。
“爷您尽管吩咐!”
祁荀搁置下茶盏,语气平缓地说道:“帮我去要件东西。”
听小侯爷说话的口吻,想来这件东西并不难要,丛昱正要拍胸脯应下,却听小侯爷说:“替我要双手来。”
*
扶安院。
白念正从湢室出来。
湿漉漉的乌发垂在单薄的中衣后边,露出一段蝤蛴似的脖颈。
她坐在妆台前,小手托着香腮,正发呆着。
流音的手轻摁着她酸胀的肩头。
“小姐今日看戏时,跑去哪儿了?当真教我好找。”
闻言,她又将陈正端品行不正一事重述了一回。
流音听后,胸口一阵起伏。
“当真欺人太甚,若是老爷在永宁,他哪敢这般动手。定是瞧见我们白府多为女子,这才当我们是好欺负的。小姐,这事可要同夫人好好说一说,教夫人替您出口气。”
一提起柳氏,白念便有些郁郁寡欢,她小嘴向下一瘪,一手勾着自己的发丝说道:“阿娘不会管我的。”
“小姐您说甚么呢?这天底下为人父母的,哪有不向着自己孩子的。”
白念抿了抿嘴,她总觉着阿娘待她的那点好,好似是倚仗着白行水。
若没有白行水,阿娘恐怕再不会对她上心了。
兴许是不愿再想此事,她忙扯开话题道:“今日外出,阿爹可有托人捎来书信?”
白行水是海舶纲首,走的海运,是以常年漂浮在外,星河为被,船板为塌。
白念记得很清楚,她的阿爹虽极少回来,可他每隔半月,便会托人捎来书信。
书信除了报平安问日常外,还会同她说好些怪志杂谈。
白念每月都盼着阿爹的信,可今日是三月十五,距离上回收到书信,已一月有余。
流音摇头:“这信总是先至夫人手里的,夫人瞧完,才送至扶安院。小姐若是心急,不若去问问夫人?”
“也好。”白念起身披衣:“我今日还未见过阿娘呢。”
挑开珠帘,屋外天色沉沉。
白日还是红日高悬的好天气,到了酉时,天气渐凉。院里海棠叶子左□□摆,扇出些冷风来。
白念走过月洞门,又绕过一方小池子,行至柳氏住的褚玉院外,忽有一上了年岁的妇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小姐怎地来了?”
借着石灯,白念堪瞧清妇人的面容,她的脸上陷下两个梨涡,而后甜甜地喊了声:“常嬷嬷。”
这常嬷嬷是在柳氏身侧伺候的,也是褚玉院的老人。白念幼时,性子活俏,常嬷嬷没少追着她跑。
白念的手覆在常嬷嬷的手背,一摸,竟是凉的。
她拉着常嬷嬷径直朝院里走去:“站在外边多冷呀,怎么不在屋里伺候?”
常嬷嬷止住步子,心虚地瞥了一眼烛火通明的屋子,反拉住白念的手道:“夫人身子不太舒爽,还是别去打搅了。”
白念愣了一瞬:“阿娘身子不好?怎也没人同我说呢?可有唤大夫瞧过了?”
小姑娘仰着小脸望向屋子,眸底尽是忧心。
常嬷嬷看在眼里,蓦地叹了口气。
小姐性子软乎,待人真挚友善,便是她一个外人,也打心眼儿里的喜欢。
柳氏分明是她的阿娘,可她平日里却只关心自己,极少过问白念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