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药箱的窸窣声和脚步声在耳后响起,随后是关门声,战长林双臂搭在椅背上,定睛看着窗外晦雨,闭上眼,疲惫地埋低头。
大雨在半夜收歇,次日辰时,太阳破开云层,晒着地上清浅的雨水。乔簌簌挎着行李,牵着一只小黑狗来到战长林屋前,准备最后看一看他回来没有,一见门是关严的,眼睛一亮,上前喊道:“长林大哥!”
这回喊完,屋里仍是半点动静也无,乔簌簌忍不住抬手叩门,没敲几下,门突然从内“唰”一声打开。
战长林阴沉沉地道:“喊冤?”
乔簌簌抬头看到他的脸,倒抽口气,牵着狗微微后退:“你……”
战长林知道自己脸色差,他本就熬了两天两夜,眼睑处一圈青痕,昨晚上又做了一夜的噩梦,这会儿状态应该不比鬼好上多少。
撑着门,战长林耷眼道:“什么事?”
乔簌簌平复心神,道:“也没什么,就是我要走了,过来跟你打声招呼。”
战长林俊眉微挑:“走?”
乔簌簌点头,想到回家就能等到大哥的消息,笑起来道:“我找到了太岁阁的人,把我大哥的画像给了他们,他们承诺三个月内,必定查到我大哥的下落,届时会把消息送到我家,所以我现在不用再到处奔走,只管回家等候佳音便好啦。”
战长林前一刻还混浊的眼睛蓦地迸出一点寒芒:“太岁阁?”
乔簌簌道:“是啊,如今江湖上最大的情报组织,你整日在外化缘,也算半个走江湖的,不会连太岁阁都没听过吧?”
说到这里,突然又有点嗔怪,怪他不跟自己提太岁阁。
战长林眼底冷意不减,道:“太岁阁的人,为何会答应帮你找你大哥?”
乔簌簌不懂他为何这副神色,蹙眉道:“再大的帮派也要做生意,我既然出得起钱,他们为何不帮我找?”
战长林道:“你出得起?”
乔簌簌被他审视的目光看得局促,心知瞒不过,只好把居云岫派扶风来帮她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
战长林目光愈发冷峻。
乔簌簌不满道:“你这是什么眼神啊?”
战长林按下心头疑惑,道:“屁大点的小姑娘也敢跟这些老油条做交易,怕你被骗罢了。”
乔簌簌心道你才屁大一点,看他几次三番泼来冷水,忍不住道:“太岁阁辅佐武安侯造反,立下大功无数,阁主如今已位居三军副帅,既能号令帮众,网罗天下秘辛,又能横戈跃马,替武安侯破城杀敌,这样的人,应该不至于纵容属下骗我这个‘屁大一点’的小姑娘吧?”
战长林道:“知道的倒很清楚,太岁阁做生意的时候,是把他们阁主的履历写在招牌上了吗?”
乔簌簌无语,懒得再跟他细说,把牵狗的绳子递给他,道:“狗归原主。”
小黑狗站在乔簌簌脚边,仰起头“汪汪”两声,尾巴摇晃。
战长林颇不情愿地把绳子接了。
乔簌簌神清气爽,道:“我去给郡主送行了。”
战长林盯着她背影,反应过来,脸色一变。
驿馆大门口外,一队人马整装待发。
居云岫肩披黄帔子,身着一袭银泥彩绘罗裙,牵着恪儿登上马车。乔簌簌走到车窗前,把昨夜精心准备的礼物奉上,道:“这是我昨夜给郡主和小郎君做的香囊,里面有仓术、□□、白芷和菖蒲,佩戴在身上,可以安神驱邪的。”
阳光照在乔簌簌掌心,两个紧挨在一块的桃形香囊胀鼓鼓的,针脚还有点笨拙,但配着那两朵大大的绣花,看在眼里,就怪可爱的。
居云岫微笑,把香囊收下来,其中一个黄色的交到恪儿手里,对他道:“谢过小乔姑姑。”
恪儿握紧香囊,脆生生道:“谢谢小乔姑姑。”
乔簌簌笑弯眼。
扶风从前边来,看到乔簌簌站在车窗边,便没上去,站在旁边等她们叙话,忽听得“汪汪”两声狗吠。
众人转头。
金柱大门处,战长林身着僧袍,头戴斗笠,背挎一个包袱,手牵一只黑狗,也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从驿馆里走了出来。
乔簌簌眼里露出看戏的促狭。
居云岫冷了脸。
恪儿盯着小黑狗,眼里又冒出星星。
“连人带狗一个座,搁哪儿合适,烦请郡主示下。”
及至车前,战长林一本正经地向车窗内的人请示,这回也不找借口了,“跟屁虫”三个字就写在脸上。
众人如鲠在喉。
战长林也知道自己这样很不要脸,看居云岫半天不语,咳了声,勉强挽回一点点尊严:“奉云县穷,化不到缘,恳请郡主再捎小僧一程,下个县城一到,小僧立刻下车。”
战长林说完,心中已是十分紧张,就怕居云岫真无情起来,半点空隙也不给他钻,正琢磨着再添个更正当的理由,忽听得大街那头一人高声喊道:“郡主留步,郡主留步!”
战长林蹙眉,循声看去,只见驿丞行色匆匆,顶着一头热汗,从车队那头跑过来道:“洛阳有急信,请郡主留在敝县,等候丞相大人前来迎娶!”
第20章 . 父子 “我叫居闻雁,乳名恪儿。”……
驿丞的话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得众人脑袋里嗡的一响,战长林站在人群里,脸当即就被“炸”黑了。
喘了口气,驿丞又道:“前两日,奉云叛乱和郡主入城的消息相继传至洛阳,丞相大人忧心郡主安危,怕郡主上路后再遭不测,特命人快马加鞭送来急信,勒令下官留住郡主,等候他亲自赶来迎娶。如今州府援兵已抵达敝县,奉云城内固如金汤,暂时不会再有战乱,郡主大可安心住下,不必有后顾之忧。这是丞相大人亲笔写给郡主的家书,还请郡主过目。”
驿丞说罢,把揣在衣襟里的一封信函呈上,战长林冷眼盯着,目光利如箭镞。
车里,居云岫打开信函,看到信上赵霁的笔迹后,眼神微变。
赵霁寡言,写信也多半只是寥寥数语,言简意赅,这封信,无论内容还是笔迹都的确是出自于他。
看来,他是真的打算过来了。
居云岫把看完的信交给璨月,驿丞又在外道:“碰巧明日就是敝县一年一度的庙会,县令周大人已在筹备家宴,专为郡主接风洗尘,届时还望郡主赏光!”
居云岫默了默,道:“多谢。”
驿丞想她应该是答应的意思,一颗心慢慢落回肚子里,前两日县衙忙着给叛乱的事善后,委实是顾不上这一位落魄的郡主,可眼下赵霁要来,那情形自然就另当别论,至少,是万万不能怠慢的了。
驿丞敛神,复又寒暄了几句后,这方告退了。
扶风看着都已准备妥当的车队,头疼地下达返回驿馆的指令,乔簌簌站在车窗前,听闻赵霁要来,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瞄一眼边上满脸阴郁的战长林后,对车内道:“郡主……”
居云岫不给她替某人说情的机会,道:“路上当心。”
乔簌簌咬唇,也自知有点冒犯,赧然道:“嗯……”
扶风目送乔簌簌离开,回头时,听得居云岫在车内下令:“给他牵一匹马来。”
扶风下意识看战长林一眼,抿住唇,从车队前面牵来了一匹马。
居云岫对杵在外面的一人一狗道:“走吧。”
战长林耷着眼,半晌后,牵着狗走回驿馆。
璨月、琦夜跟随居云岫回到原住处,想到赵霁要来,心情各异。
璨月因先前疑心居云岫和战长林一样“藏着事”,故总感觉赵霁的到来不太寻常,琦夜则单纯许多,想到赵霁一来,就能制服战长林那只白眼狼,心里不知有多高兴。
回到屋里,琦夜把恪儿抱上方榻,给他系上香囊,恪儿道:“我要到外面玩。”
琦夜不疑有他,爽快道:“好,奴婢带郎君到外面玩去。”
临走前,恪儿郑重道:“要带玩具匣。”
姆妈正在里头重新铺床,闻言,转身去官皮箱里取了恪儿装玩具的木匣来,琦夜要帮恪儿拿,恪儿不准,双手抱着,迈着小腿往外去了。
走出跨院,迎面吹来沁人晨风,琦夜跟在恪儿身后,请他到花园里去玩,恪儿朝她指的方向望了一眼,摇头,继续往前走。
及至最西边的跨院前,琦夜从后按住恪儿肩膀,微笑着道:“郎君乖,这边闲杂人等太多,我们到别处去玩,好不好?”
恪儿眨眨眼,环目把四周看了一遍后,乖乖道:“好。”
一炷香后,姆妈终于把屋内拾掇齐整,刚坐下来歇一口气,琦夜突然慌慌张张地从外进来,手里抓着一个小蹴鞠。
姆妈看她脸色惨白,心里咯噔一声。
“郎君可有回来?”琦夜张口便问。
姆妈摇头,腾地从交椅上站起来。
琦夜哭丧着脸,跺脚道:“刚刚郎君在廊下踢蹴鞠,一脚把蹴鞠踢到了院外,要我帮他去捡,我这一捡回来,他人就不见了!”
太阳晒着郁郁葱葱的小院,石径上,积水逐渐变干,恪儿抱着自己的宝贝匣子,循着先前的记忆,来到了琦夜口中“闲杂人等太多”的地方。
有“笃笃”的声音从月垂花门后传来,恪儿探头,看到一人坐在屋檐下,光头,僧袍,闭着眼,竖着掌,另一只手握着根小木槌,不知在敲打着什么。
一条小黑狗坐在他旁边,竖着耳朵,吐着舌头,精神昂然。
和他这两日爱不释手的木雕狗一模一样。
恪儿脸上露出笑容。
战长林憋着一股火,坐在屋前敲木鱼,他是自行剃度的和尚,没有正统大佛寺颁发的度牒,俗称野和尚,三年来游走四方,没在哪家寺庙里正儿八经地修行过,会的也就是这假把式的敲木鱼。
不过把式虽假,求佛祖排忧解难的心倒是真,战长林默念着“佛祖开眼”,念到第九百九十九遍时,忽听得脚步声近,睁开眼一看——
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家伙捧着木匣,睁着一双水汪汪、黑溜溜的眼睛站在面前,仿佛从天而降的仙童。
战长林心里豁然一亮。
恪儿因战长林突然睁开眼,怔忪了下,才开口道:“你在敲什么?”
声音软糯糯的。
战长林心里像给他轻轻咬了一下,深吸一气,才道:“木鱼。”
恪儿瞄去一眼,由衷道:“不怎么好听。”
战长林把手里的鱼锤拿给他,恪儿看看他,想到上回与他相处的情形,卸下防备,抽出一只手接住,然后走上前,在那块团鱼形的木头上轻轻一敲。
“笃……”
声音空灵,仿佛春暖日明里,碎冰在水底相撞的声音。
恪儿嘴角微扬,抬头道:“我敲要好听一些。”
战长林挑眉,伸手把木鱼按住,笑:“但它是我的。”
恪儿不以为意,用鱼锤敲敲自己怀里的木匣,道:“我可以跟你换的。”
说罢,他放下鱼锤,打开自己的宝贝木匣,战长林看过去,一眼就在众多玩具里看到了一只熟悉的木雕小狗。
心头蓦地一震,战长林盯着那只木雕狗,伸手想拿过来,被一只小手拦住。
“这个不可以……”恪儿脸色严肃,语气里带了一分焦急之意,用力把木雕狗护得死死的。
战长林身形微僵,低声道:“为何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