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自顾不暇的一堆话泼来,哪有功夫观韫倩的病,“我早上跟娘到秦大人家吃席,见他家女儿就有个。颜色我都给你挑好了,桃红和湛蓝的,再配着白线,打个六瓣的出来。你可快着些,我明儿就要啊,明儿娘与秦夫人约着去朝天观去打醮。”
花绸瞧得真真的,韫倩靠在床头刹那间翻了一百二十个白眼,“你没瞧我病着?”
“不是快好了吗?”纱雾还不自知,仍旧倚娇欺人,口里不住发嗲,“又费不了什么功夫,不过一两个时辰的事情,打了来,我把秦夫人赠我的口脂送你一盒。”
“我稀罕你一盒口脂?”
到此节,纱雾心内生怨,奈何她这姐姐一向不肯忍让她。她目瞪半晌,一双恨眼转来,又将线递予花绸,“表姑妈,你的针线比姐姐好许多,不如你替我打?明儿一早我使人到府上去取。”
花绸斜瞧韫倩面色,大有不许之态,便为难地笑笑,“我手上现还存着许多活计呢,都是铺子里急着要的。倘若你不急,半月后我替你打好了送来?”
这几年,花绸的活计多数卖到那些个扇面料子一类的铺子里,尽也有一笔进项,因此手上功夫不停。
那纱雾蛮横惯了,哪管这许多,一味将线梭子往花绸裙上塞,“我这个也耽误不了你什么功夫,你先替我打了,明儿我使人送罐茉莉花头油与你。”
韫倩听了生气,翻着两个眼仍旧由花绸裙上取了梭子仍回她怀里,“谁稀罕你一罐子头油?花姑妈就是再贫寒,一罐头油总买得起。有替你打络子的功夫,她不知道多绣几条绢子外头卖?”
“关你什么事儿?你不替我打就罢了,还管起人来?”
两厢争执的功夫,忽见绮窗上一个高高的人影掠过,须臾打帘子进来个庄萃袅跟前的丫头,喜滋滋地朝纱雾使眼色,“二姑娘,桓少爷来了。”
话音甫落,奚桓高高的身骨已错进来。虽说都大了,却有自幼相熟的情分,加之那庄萃袅有意让其与纱雾来往,范家满府里,倒不拦他往后宅来。
他如今生了对虎牙,沉着里添了几分邪性,一笑,似匹捕猎的狼,只是比幼时多了几分礼数,先走到床前像韫倩问安,“听说姐姐病了,可见好了?”
韫倩晓得他,也不跟他虚客气,把花绸瞥一眼,笑道:“你倒别假模假式的到我跟前儿装乖,我受不起你这么大的礼。一准儿是听见你姑妈在我家,这才寻了来的。快接了她老人家回去吧,省得在我这里,被人烦死。”
可惜纱雾听不出话底下的嘲讽,一心只顾着同奚桓歪缠,“桓哥哥,你不是去你外祖家了?前几日我到府里去见我姑姑,才听见她讲的。”
奚桓自幼厌烦她,淡瞥着个眼,旋身在窗下捡了张椅子坐下,“嗯。”
纱雾瞧他脸色不好,心窍一动,弱羽依依地走到他跟前,“八成是路松琴又讲我的不好,都说我什么了?”
帐中荡出一缕嗤笑,是韫倩抑扬顿挫的音调,“哎呀,真是瞧得起自己,人家路松琴是名门贵女,乔首辅的外孙女儿。且不论家教涵养,就论身份,人家口里说的,自然都是四品五品家的小姐,一个八品家女儿,谁稀得说?”
她正是坏在一张嘴不肯服输,凭白吃了多少苦头,思及此,花绸暗里掐她一把。
转身又瞧奚桓也板着脸,也生怕他说什么招纱雾哭,忙捉裙起来招呼,“我也该回去了,韫倩,你好生养着,改日我再来瞧你。”
“嗳,那我不送了,等我好了,也去瞧你。”
两个人惜别几句,奚桓忙坐上起来,衣摆擦着花绸的裙角走,“姑妈,坐我的马车回去,采薇他们都在外头等着的。”
花绸朝后拉了他的手,慈目婉笑,“你打外祖家直接过来的?”
两个人并排穿廊走着,花绸生来有些高挑,奚桓却也高了她一个头,被她手一牵,冷眉间登时荡出一抹柔情,“我顺道过来接您一齐回去。”
那纱雾在后头落了两步,不甘被冷落,扬着莺声搭腔,“桓哥哥,明儿我要到朝天观打醮,你去不去?奚涧也去,范玦也去。”
奚桓恨不能杀她,全作没听见,牵着花绸快步而去,哪管纱雾在后头气得跺脚。
一溜烟跑出府,外头正是暖日和风,万千楼宇飞杨柳,十里桃李争春艳,碎羽剪花缬。前后套着两辆马车,后头那辆车窗上采薇探出个脑袋,直冲椿娘挥袖。
前头则是北果驱车,见二人出来,忙上前搀扶。甫钻进马车里,花绸把他的手轻轻拍一下,“你也不乖,急什么?出来也不说先去向庄夫人辞个礼。”
“用不着,”奚桓靠着车壁,垂下睫毛望着她笑,“我有礼没礼她瞧我都好,也不敢怪罪,至多到姨娘跟前埋怨几句。况且他们是什么门第?我肯登他家的门,已经给足了他们脸面。”
他一大笑,正巧露出两颗虎牙。花绸将一个指端伸进去,在左边那颗虎牙温柔地摩挲,“瞧,牙都换全了,我们桓儿真的长大了。”
阳光斜斜地从车窗里爬进来,暖得人每根筋都瘫软。奚桓蓦地不动弹了,怔忪地半张着嘴。此刻,他觉着自己就是光束里浮动的尘埃,在她温柔的指尖飞荡,痒酥酥,轻飘飘,失了方向。
他用舌尖扫过她刚才碰过的牙床,睨着她,用懒洋洋的音调问:“长大有什么好?”
花绸也不知道,只是眼波横转间,岁华如流水,从她眼底温柔地淌过,“刚到京那年,桓儿还是个小娃娃,撞到姑妈身上来,不赔礼,还要姑妈赔你的蝴蝶。一转眼,桓儿都是个男人了。”
男人,奚桓真是喜欢这个称呼,喜欢得两臂舒展,一条贴在她背后的雕花车壁上,仿佛将她环抱。另一条将车帘子撩开瞥一眼,外头是人潮熙攘的紫香红尘。
沿途的人声像烧沸的一锅水,咕嘟嘟滚着灼热的泡,但这与他们无关,他们在马车里,磨肩擦臂,是单独的一方天地。
半晌,当奚桓觉得脖子上的血涌褪了潮,便舔舔那颗虎牙,仍旧收回眼来瞧她,“您可是到如今也没赔给我。”
“什么?”花绸瞧着窗外,随口问。
“蝴蝶啊。”奚桓是雨天里她的一把伞,寸步不舍地向她挪坐过去几分,“您说赔我,这都多少年了,蝴蝶影子我都没见着。”
花绸倏地扭过头来,指端往他脑门儿上一戳,“没良心,姑妈给你做了那些衣裳荷包的,还抵不过一只蝴蝶?这会儿记性又好起来了?怎么那些圣人的话就死活记不住?”
言讫,她放下手,复将车帘子撩开一条缝接着往外瞧。
外头街市喧嚷,阳光温柔地碾压过她的侧颜,奚桓总觉得,她神秘的鬔鬓松髻里,藏着不与人说的孤独。
第16章 . 君不悟(六) “通房是什么?”……
黄莺乱啼清明后,人潮汹涌,马车慢摇慢晃地闯过红尘,淡淡的车辙是寂寞的余痕,很快又被川流不息的履舄冲淡。
花绸半侧着脸,诗眼倦天涯,望着热闹的尘世间,满脑子想着韫倩,眉间不觉就攒愁千度,“你大表姐定了人家的事情,你听见说了吗?”
奚桓脸上的笑被她的愁驱散,他还不懂她的寂寞,但他希望她能时时笑着。眼下见她不笑了,便够着脑袋窥她,眉心也带上了忧,“好像听说过,是二叔的同僚,卫通判家的卫嘉。”
“你在外头与他相熟吗?可听见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品?”
“他比我大了好几岁,不怎么来往,大约二叔与他父亲的关系,他和奚涧会有些走动。”
花绸暗度不语,奚桓复偏着脑袋观她,“怎么了?姑妈是觉得他不好?回头我去打听打听。”
“听见说他屋里,为着争风吃醋,才死了个通房丫头。他屋里原就有好几个通房丫头,还不足惜,最爱在外头眠花宿柳,你大表姐倘或嫁给他,还有什么好?”
奚桓攒眉想一阵,逐渐仰回身,“通房是什么?”
花绸被他一惊,适才意识见说漏了嘴,斜瞪他一眼,“别瞎问,仔细你爹听见打你。”
不叫问,他反问得更凶,不知是真好奇,还是故意与她作对,“怎么一个通判家的儿子都有许多,我却没有?回去我也向姨娘讨几个。”
果然激得花绸恼了,往他身上一拍,障帕嗔他,“你才多大?牙才长齐,就想着这些,回头真格要告诉你爹打你一顿才罢!”
他又凑拢来,“这些是哪些?我凭什么不能有?”
“什么你都要有?自然不该你的你就不能有,到时候自然有你的。屁大点事情不懂,就想这些花花肠子,倘或哪天我听见你沉迷烟花,头一个把你腿打折!可记住了?”
“姑妈,什么是烟花?”
花绸忍不住掐他,“不晓得最好,别瞎打听!”
那些风僝雨僽刹那被奚桓的可恶驱散,夕阳在花绸喋喋不休的劝导里衰落,而他的笑脸却绽得一寸比一寸盛大。笑意背后,自有数不尽的千愁万恨日益满明月。
月闭黄昏,屋子里凉霜淡淡,炕几上单点了一盏灯,上拓一株君子兰,暗淡地跳跃着昏黄烛光。“咔嗤”一声,剪子剪了灯花,半昧灯烛高涨起来。
趁着这光,椿娘将手上一双大脚鞋面收了线,递予花绸试穿,“姑娘试试合不合脚,趁着还没缝到鞋底子上去。”
花绸接了比比,偏着脚笑,“合适,劳烦你,我自己倒没功夫做自己的活计。这不缠脚是爽快,只是费鞋面,你瞧纱雾缠了脚,倒费不了几寸料子。”
“她?哼,我瞧着好笑,恨不得什么时兴的都往身上套。”
“我是吃不得那个苦。”花绸咋舌摇头,仍旧将鞋面递回去,捧起圆绣绷绣绢子,“她娇娇弱弱的,倒忍得。”
说到此节,椿娘端起腰来,微倾在炕几上,“那日姑娘在里头与韫倩姑娘说话,我在外头同莲心扯闲篇。这才晓得,那个通判卫家,原先是想说纱雾过去,庄太太恐那卫嘉太风流,不肯答应,又眼馋那么些聘礼,就把韫倩姑娘定给了他家。”
“她们母女,一向都是挑剩下的才给韫倩,但凡好的,哪里落得到她头上去?如今只瞧着聘礼眼馋,不知他家又舍得给多少东西与韫倩陪嫁?”
正婉叹,倏听院门轻响,椿娘攒眉出去。院子里听见她与人嘀咕几句,未几掂了包东西回来,用牛皮纸包着,麻绳打得死死的结,搁在案上。
花绸因问:“是什么?谁送来的?”
“门房上上夜的柄全,说是韫倩姑娘打发人连夜送来的。”
那门房上的柄全原是与红藕相熟,但凡莲花颠在外头有个跑腿的差使,他倒肯不要赏钱帮衬。
花绸一壁剪开,椿娘一头又说,“说是韫倩姑娘攒下的些阿胶,给姑娘补气血,姑娘身上一直没来,韫倩姑娘也担心。”
按说十二三岁上头就该来月信的,花绸起初还怕,可过了年纪,怕又成了忧,左顾右盼这几年,还是一直不见来。暗里请妇科大夫来瞧,只说是气血有亏,以致月事不调,叮嘱着吃食上要补气血,调阴阳。
但那些燕窝阿胶之列,花绸不好朝奚家总管房里伸手,自己又没银子买,一直耽误至今,除奚缎云发愁不提,就连韫倩也跟着操心。
眼下打开一瞧,正是些零碎阿胶,料想她也是各处省检积攒下来的,花绸心内感念不住,却仍旧折了,“她也不容易,何苦攒给我?还是原样放着,等她来时还给她去。”
椿娘发急,拨开炕几上的银釭,将纸皮包抱在怀里,“韫倩姑娘与姑娘要好,这是她的苦心,姑娘何必辜负?况且太太可说下的,您身上要迟迟不来,往后保不准就不能生育,还如何嫁人?眼瞧着等老侯爷身子骨好了,单家就要来迎的。”
月亮偏了西,撒在花绸半张脸上,晕开烛火淡淡黄,她望着那包黄色的牛皮纸,犹如在一片冰霜里,点了势单力薄的一簇火,有着于事无补暖心。
烛残灯灺,日月相催促,到五月里,阳光温吞吞地铺陈大地,群芳百艳间,牡丹独占春魁。
奚府里恰好也有这么片牡丹田,是二太太冯照妆早年摆弄下的,因她极爱花草,五月里弄牡丹,六月里摆芍药,总有开不完的颜色。
于是这日,合该个好日子,花田繁荣,二老爷奚峦又升了顺天府治中,正是百年容光。特请了亲朋好友来,园子里摆席设宴,名为赏花,实则趁势要风光一把。
席上众人满面堆欢,纷请而坐,叫了几个粉头唱曲助兴。花绸最烦这闹哄哄的场面,拉了韫倩,自出厅逛去,两个人带着丫头走到一处水榭里,另摆茶款谈。
“你使人送的阿胶我收了,多谢你费心想着,你自己也病得那样儿,拖了这些日子才好,也是平日里保养不好的缘故。既有这东西,怎么不留着自己煎了吃,还给我送来。”
那水榭四面七彩琉璃风窗大敞,春风细细而入,也有那么几张梳背倚,椿娘莲心到厨房借了炉子,在下瀹茶。花绸拣了靠东窗两张椅,一头说,一头请她坐。
韫倩捧着把双面苏绣扇睇一眼,上头绣的是鲤鱼戏莲,活泼如生,“这还是你去年送我给我扇面,你成日想着我,我哪里有不想着你的道理?我到底没什么要紧,不过是着了风,你这个才是大病,哪有女人家身上不来的?”
凑巧奚桓在外头席上没意思,转到里头来寻姑妈,见花绸进了水榭,便躲在窗户外头预备着唬她一唬。不成想听见她身子有病,愈发不肯进去,将腰弯得低低的,贴在窗户底下听觑。
花绸穿着烟紫的掩襟长褂,初荷粉的裙,垂着下巴将裙上的皱褶拉一拉,“你现不就见着一个了?”她笑得有些无所谓,“不要紧,大夫说了,调养好了,自然就来的。”
“你还不当回事儿?你都多大了?这可不是小毛病,这个不来,你往后如何替夫家传承子嗣?那单煜晗眼瞧着快三十了,现膝下还无儿无女,就指望你为他们家传宗接代呢。倘或娶你回去不能生养,一纸休书,仍旧把你退回来,你没脸见人不说,难不成在奚家住一辈子?就是你愿意,你们头上那两位太太,谁愿意?”
“我倒不愿意。”花绸半垂下巴,无奈中透着淡然,“可也不是我念叨它它就来的,大夫说燕窝阿胶多吃些,说得倒简单,这些东西,我哪里吃得起?我娘,为了那两把燕窝,冬天卧房里连个炭也不肯点,目瞪瞪的,大半夜对着根蜡烛做活计,这两年,眼睛都要熬坏了,我何尝忍心?”
那莲心捧盅茶上来,搁到花绸面前,“要我说,大老爷待姑娘一向很好,何妨去与他说,从这府里是总管房支了吃,养好身子是要紧。”
椿娘蹲在地上,扇着炉子搭话,“大老爷是好的,可他朝廷里一堆事情忙,他吩咐一声儿,东西是有了,可我们又得招多少人恨?他一对眼睛,哪里看顾得过来?”
“罢了,还是少惹些闲话吧。”花绸呷口茶,自己的事冷冷淡淡,倒是对韫倩的事情愁上眉心:
“你定的那个卫嘉,我使桓儿在外头打听了,实在不算个可堪托付的。房里争风吃醋打死人事小,听说前两年,他自己在外头奸/淫民女,被人告到大兴县衙里,是他母亲许了人家钱,与县官夫人周旋个把月,才把案子压下来的。”
韫倩听后,摇起扇来,优哉游哉,温暾打窗户里穿透她的耳廓,光束里的尘埃被她扇出的风扑朔到案,唯独不沾她镜不染尘的脸。
第17章 . 君不悟(七) “桓儿,过来”……
园里春风宜情,簌簌摇枝,沙沙的声响里暗含苦闷。花绸扭头朝窗户外瞥一眼,生怕叫人听见,外头倒无人,自有景色清冷。
她回转过来,见韫倩还是悠然自得,愈发心急,“我看你去求求你爹,卫嘉这样的人,哪里嫁得?我娘常讲,嫁富嫁贫不嫁坏,他坏在根儿上,凭你多贤良,也约束不住他。”
韫倩瞧她急了半晌,噗嗤障扇发笑,一个胳膊搭到案上去,凑拢脑袋来,“我实话讲了吧,求我爹也没用,他也瞧上了人家丰厚的礼。我这些时日,已经拿了个主意,不过我只对你说,你千万别告诉一个人。”
“什么主意?”花绸也搭过脑袋去。
“这婚事,原本是该纱雾的,她们母女俩不要,反倒算计到我头上来。我吃了她们这些年的亏,如何心甘?我爹嘛,是指望不上了,只有指望我自己。”
花绸急了,将她胳膊一把素腕晃一晃,“你快别绕弯子了,到底是个什么主意,说出来我也好帮你合计合计。”
韫倩朝窗外谨慎地张望一眼,抑下声,“过些日,是你家奚涧的生辰,二老爷与卫家都是在顺天府当差,少不得要请他们父子来。我家那太太,最不错时机地巴着凑你家的热闹,必定也带着纱雾来……”
说到此节,花绸在她眼里捕捉见一丝狡黠,蓦地把心提到嗓子眼,继续倾耳听她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