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她还是偷了那柄剑,给他写下小纸条,要他去藏经阁的屋檐上取。
因为,她没有办法亲自送给他了。
每一鞭抽打在身上,都叫人痛不欲生,被关在水牢下数日,险些被宫主砍断了偷盗的手,可她抬起头,仍然是惨然一笑。
从来无法无天,随心所欲,只为讨心上人的高兴。
后来,有一年,德王在边关,见到了一个卑微的小斥侯,冰冰冷冷,也是一样的不计后果,满脸血腥,没有温度的神情,像极了心头的那个身影。
其实,她不爱笑的,她从来没有见过万千色彩。
女子的一身白衣下,缓缓绽开血泊,她的一双眼眸,仍然在逡巡,似乎在寻找什么,他怎么可能不来呢?
在看到屋檐上,那一角翻飞的衣袂,惘然中破开一丝清明。
于是,她莞尔,耳畔,是从小养大的姑娘,失神地低唤:“慧娘娘……”
眼前,屋檐上坐着的那个人,是心上人。
许多年前,阴山的山崖上,名门正派的漫天罗网中,两个世所不容的恶人亲吻。
嘴唇嗫嚅,气若游丝,明知他听不见,却尽了这可恨的一生,最后一桩遗憾。
我们从小一同长大,我想自由自在,你想名扬大魏。
可惜,我囚禁在深宫,你遭世人唾弃。
世事常不遂人愿,我们都没有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她怔怔地笑了,游澜京的黑履踏过来,慧妃一只血手,攥住了他的衣袍,仰头,面容冷静。
“告诉你义父,杀了我,不必自责,因为,你们只是杀了一个贱人。”
游澜京低头看了她一眼,再次抬眼,望见远处屋檐上,五爪蟒袍的男子。
他来接慧妃的尸骨,葬回阴山。
盛京马上又要入冬了,这里的冬日太冷,德王心想,他得回莹州了
……
一切收拾妥当,已经是三日后。
玉察在榻上躺了三日,杀父仇人死了,她本该高兴,可是人的感情,向来复杂。
游澜京一直陪伴着她。
门被掩上,迷迷糊糊中,玉察被这一身红袍抱在怀中,小心翼翼地放在软榻上,她脸上泪痕未干。
“公主太累了,微臣就在外头侯着。”他抚了抚少女的青丝。
没想到,在他转身离开时,手腕被少女拽住。
“首辅。”她低低唤着。
“我在。”
“游澜京。”
“我在。”
原来,她已经醒了,昏暗帷帐下,一双眼眸清亮的,定定地望着他。
“你那么喜欢吓唬那些世家子弟吗?”
玉察的手缓缓伸在他的后脑勺,他一时愣住,随即,嘴角微抿。
“微臣悍妒又不能容人,又爱缠人。”
“你以后可不能这么凶了。”
“我答应你。”
下一刻,他尚未回过神,少女的嘴唇贴上来,她揽着他的脖子,一下又一下,咬着他的唇瓣,温热的。
玉察心想,她已经失去太多了。
当做在品尝小糕点一样,又软又糯,少女更感受到他的呼吸浓重起来,她仍没有丝毫松开的迹象。
其实,少女感受到的炽热,是令她有些怕,但是心一横,又继续让白雪梨花的清甜,充盈在嘴里。
起先,游澜京是不可思议地怔住。
玉察向来是畏惧的,退却的,眼底红红地推着他,她的主动,破天荒头一遭,让人受宠若惊。
万分惊喜之色,万分珍重,却不敢表露。
他竟然有些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了,心下欢喜,又不由得质疑这是否是真的。
上回,在梦里,她也这样主动过,游澜京又想起来那次令人耳烫脸热的绮梦。
她的吻,有些羞涩的小心谨慎,有时又重重的,十分热烈,就像那天晚上,她一面被弄得哭了,一面在他脖颈上狠狠留下的痕迹。
游澜京面不改色,心下已是汹涌,将她按在榻上,覆身上来。
他微微喘·息,首辅的呼吸声也是这样动人,有轻有重地打在少女的脖颈前。
游澜京将她的双手反缚在脑后,眼角绯红,眼底是故作的镇静。
“你要是这样,微臣真的一辈子不能放过你了。”
他想,就算玉察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少女望了他一会儿,蓦然,再次亲上来,舌尖触碰到牙齿,纠缠不清间,她轻轻落下一句。
“那就,把本宫卷到你的湖底吧,小蟒。”
第67章 . [最新] 正文完结 大婚
玉察的婚事, 是德王叔父亲自敲定的。
他年轻时是一头倔犟的白狼,从南打到北,杀伐决断, 一双瞳仁永远炯炯有神, 英姿挺拔,脾气又冲, 无人能拗过他。
可是,自从慧妃死后,这人挺直的脊背,一夜间佝偻了下去,两鬓染白, 似乎有什么在心底崩塌了。
他其实也很懦弱,连亲手杀了自己的心上人也不敢。
德王老了,他看着跟慧妃脾气有几分相似的义子, 心想, 想做什么, 就由他去做吧。
让游澜京自由自在, 得偿所愿, 仿佛能弥补年轻时对那个女子的一点亏欠。
皇弟与叔父执拗了三日, 最终,还是允诺了这门婚事,只不过,他有一个条件, 不许游澜京再任首辅。
历朝规矩, 公主驸马,不可在朝中任高职,谨防权势膨胀。
小天子眼眸微眯, 知道这个条件,德王不会准的,他半生心血可都在这个义子身上了。
没想到,过了半晌,德王竟然干脆利落地答应了。
“原先,本王也并没有打算让他继续做这个首辅。”
“嗯?”小天子略微诧异地抬头。
德王冷冷一眼瞥过来:“老家那个儿子,做了李家的人质,寻回来时,已经没了气,本王中年丧子,膝下只有他一个了。”
小天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攥紧了桌角:“叔父……”
“知道你怕我,忌惮我,以后用不着了,盛京城太热闹了,还是塞外清静,本王会一直待在边陲,你对外只需说我死了。”
他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世袭罔替,北方大州萤州,原先由青瓶宝河二州合成,临近北疆,有他在,草原上打不过来一匹马。”
“叔父,游澜京只是您的义子,与您并无血脉干系,若是真的世袭罔替,也该追封您逝去的亲生儿子!”
“亲生儿子?”德王眉毛微挑,似乎冷笑一声。
他转过身,浓重的阴影投下来,慢慢开口。
“本王这一生,刻薄寡恩,杀人无数,从没有过自己的血脉。”
小天子震惊地跌坐回去,面生疑惑,不知不觉,手心已生出一层薄汗。
“知道你不喜欢游澜京,本王替你思虑周全,他们回到萤州再成婚,天子嫁姐,定有万般不舍,你有什么要给你皇姐交代的,这几日便说好吧。”
小天子眉头微皱,他没想到,叔父竟然将半生戎马得来的封地侯爵,尽数给了一个义子。
自己原本只想逼迫游澜京卸位大权,如今,游澜京即将带着他的皇姐,远去北边的萤州,从一个罪籍,一跃为大魏整个北方版图的王侯。
从此,皇姐离自己如此遥远,她性子柔弱,遇事也不肯与人争执,只知道默默垂泪,万一游澜京欺负她怎么办?
德王不再理会小天子的心思,他走在白玉阶之上,抬头,渺渺千层云,秋气雁影,若隐若现。
娶老家那位夫人时,新婚当晚,她跪下,哭着求自己饶恕她,夫人坦白腹中已有三个月的身孕,未出阁时便已经与别人暗结珠胎。
夫人以为王爷会一封休书,将她逐出门去。
没想到,王爷似乎松了一口气,将她留下来,依然当作正房妻子,生下的儿子视若己出,只是多年来,没有碰过她一次。
胖头儿子生得越来越不像自己,形容猥琐,妻妾成群,哪有王爷年轻时半分的神采艳绝?众人暗地耻笑他,夫人战战兢兢的,他反而宽言安慰。
夫人一抬头,差点吓得魂飞魄散,王爷安慰着安慰着,竟然怔怔落泪了。
他心底想,今日的夫妻美满,琴瑟和鸣,他的温柔和包容,原本都该属于另一个女子的。
若是跟慧妃生下的孩子,一定漂亮极了,聪颖透顶,只是不要跟他娘亲一样,生下来就是个小坏胚。
为什么会放走她呢?
在某一天夜里,两个人血迹斑驳地躺在断崖的草地上,抬头是浩瀚壮丽的星河,身下是星星点点的小白花,绿草盈盈浮动,夜风一阵阵地吹着她的发丝。
她在自己身旁睡着了,粉嫩的脸颊沾着血,嘴角弧度略微上扬,惬意极了。
望着她恬静的睡容许久,那一刻,王爷忽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只是当时天清气和,不想她再同自己一块儿,行凶作恶,浑浑噩噩地逃亡,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她也该有获得正常人生的机会。
那天夜里,他起身走了,给宋家递了一封消息,让他们来寻回自己的大小姐。
他知道第二天天亮后,少女会哭得撕心裂肺。
可是德王不知道,多年后再次回到盛京,是来取她的性命。
回阴山的大道上,白马飞驰,一个俊逸的中年男子,怀中是一方骨灰盒。
杨枝垂道,恍恍惚惚,好像白马上坐了一对少年少女,粉裙少女笑容明媚。
盛京的冬天太冷了,他带她回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