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立在床前, 挣扎许久终究没叫醒他, 她缓缓往外走, 宫女拿来斗篷让她穿上,等出了坤宁宫的大门, 将好见墙头越下来一只白猫, 自打她回来后, 她偶尔能看见它,只不过它不再亲近她,更像只野猫,神出鬼没的, 倒是胖了些,大概宫里的伙食很好, 萧复没亏待它。
白猫跳下墙,跑到张怀跟前, 仰着头冲他喵呜, 张怀老泪纵横, 蹲身把它抱起来, 叹气,“竟是个念旧情的畜牲,不枉陛下待你好。”
夜色里, 宫灯被风吹的摇晃,映着虞媗的面容忽明忽暗,有些辨不清她的神情,张怀唯恐触怒她,小声说道,“太后娘娘,您不在宫里的这些年,都是陛下照料这猫儿,如今陛下去了,求娘娘给个恩典,让它去见一见陛下,也好全了这几年的养恩。”
虞媗将斗篷的帽子戴头上,往外只露个下巴,良晌嗯了一声,那院里站满了千牛卫和宫女太监,她脊背笔直,抬脚下台阶,这天黑,估摸着没看清,一不小心踩空,得亏她身旁的宫女眼疾手快搀住她,才没叫她栽地上,她紧紧抓着宫女的手,走起路飞快,快的身后一众人都只能加快步子。
——
紫阳观内一片安静,那间净室被几乎被烧没了,全是灰烬,地上的尸体被白布盖住,仅露在外面的手已是一团焦黑。
虞媗垂视着尸体,还有些难以置信,他说的气话,想让他死,他皮这么厚,怎么可能会放火烧自己。
她迟疑着攥住白布,顿了顿,掀开看,那张脸已经面目全非,五官被火烧的看不清本来面目,离得近能闻到烧熟的腐肉气味,让她喉咙里一阵一阵往上窜,她骤然松掉手,搭着宫女要进净室。
郭虎拦她道,“太后娘娘,里面塌的厉害,您还是别进去了。”
虞媗摆手,嗓音里尽是疲惫,“哀家就去看一眼,看了就出来。”
郭虎便没再拦她。
虞媗踏进这间净室,两边书架上的书籍掉了一地,有烧了一半,有全烧了,都是些道观的经书,她先前过来看见的话本估摸着也在灰烬里,她缓慢的在室内行走,里边落了很多砖瓦木梁,宫女怕她碰着,只得搀紧她。
“娘娘,您要找什么,让奴婢们去找吧,您身子要紧。”
虞媗摇头,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她只是想进来看看。
她漫无目的的在里面走,东看看西看看,直到那案桌前,案桌被房梁砸成了两半,上面的砚台滑下去,但又没落地上,被房梁拦住了下落,砚台底下的信封露出来,边角烧了些。
她猛然推开宫女的手,急急忙忙走过去,拿起那信封,信封上面落了一层灰,她慢吞吞拿着帕子擦去灰,才打开来,自里面取出信,这封信是萧复写给她的。
信里没写多少字,只交代了年后科考的一些事,让她着重任用新官,等那些旧臣的权力慢慢让渡到新臣手里,她就能完全掌握朝堂了,此后再不用担心会有权臣当道。
信的末尾只留了两个字。
保重。
虞媗的手指在颤,那一字一句里没有半分对她的抱怨,可她记得那天他在她面前卑微求着,他错了,他想跟她重归于好,只求她能再给他一个机会。
然后她说,他死了就不气了。
闻到腐肉时的呕意再次从喉咙里涌上来,她终于没忍住,一口吐出来,吐的昏天黑地,泪水自眼角滚落,砸在信纸上,一颗两颗,最后越来越多,她哑着声笑,“死的好。”
死了就清净了,死了他就不会再在她面前晃荡,死了从前的过往都烟消云散,那些恨都从她胸口里拔除,这样的好事,她应该高兴,举酒庆祝,最好昭告天下,他这种畜牲不配是她的夫君,更不配入皇陵。
可她并没有因此开心起来,她很难过,难过的站不住脚,想蹲在地上痛哭,但她到底没这么做,她只是在吐,五脏肺腑都像要被吐出来。
身旁宫女慌忙叫人,“快来人!快来人!”
那些宫女跑进来,搀扶着她离开净室。
外面跪了一地人,张怀抹着泪把白猫放到尸体面前,哭的肩膀直颤,“乖孩子,快看看陛下吧,可怜见的,烧成了这副模样,有什么想不开的也不能自杀啊,您这些年都熬过来了,好不容易才接了娘娘和小陛下回京,再难得事情都挺过来了,哪就走到这种地步……”
那只白猫低低喵着,后脊背拱了起来,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前肢刚踩到尸体上,迅速钻回张怀身前,张怀骂它,“你个没良心的小畜生,竟还嫌弃起陛下来。”
虞媗青白着脸,越过尸体要离开。
张怀赶忙叫她,“太后娘娘,陛下如今驾崩,您打算如何处理?”
萧复死的太突然,他虽不在朝里,可朝中多的是大臣盯着这里,有萧复在,那些朝臣自然规矩老实,眼下萧复一去,等他们知道了消息,虞媗和圆圆势弱,总会有胆大的想揽权。
虞媗双肩塌下,脖颈低垂,倏地道,“先瞒着吧。”
张怀迟疑着,“可、可总会被他们知道。”
回应他的是虞媗快速离开,就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她躲进马车里,谁也看不见她的脸色,张怀抱怨道,“这叫什么事儿,当初陛下为着她疯疯癫癫,这么几年都不愿意再娶,现下陛下殡天,她竟是这副铁石心肠!”
他唉声叹气,才要放下白布,却见那尸体胸口有道疤,张怀眉头一跳,凑近了看,还真是道疤,他很是疑惑,萧复这些年南征北战,身上没留过什么疤,只有上回被高仲射过一箭,背后留了个疤痕。
张怀心头闪过一个猜测,赶紧对郭虎道,“快,快让他们把这尸身翻个身。”
郭虎叫了千牛卫过来,抬起尸体一转,张怀捂着鼻子凑近观察,那肩背果真没有伤疤,他立时哎呦一声,刚要张口说,愣是憋住了。
急慌慌抓着郭虎到一旁,悄声告诉他,“郭大人,这怕不是陛下。”
郭虎滞住,“公公说的真话?”
张怀道,“咱家是陛下的跟前人,陛下沐浴时,曾见陛下后背有道疤,这尸体没有啊!”
郭虎瞳孔微缩,“真有此事,我得去禀报娘娘。”
张怀连忙拉住他,搓手道,“不瞒大人,娘娘瞧着巴不得陛下死了,现下陛下下落不明,您就算去说了,没准娘娘不会叫您去找人,倒不如咱们私下去找,等找到了陛下,再和娘娘说清。”
郭虎想想虞媗刚才的态度,看了眼尸体,在净室里吐出来,慌里慌张走了,十足十的嫌弃。
他点点头,两人便心照不宣的将这事藏在肚子里。
——
虞媗没有告诉圆圆萧复逝世,圆圆近来乖巧,早朝后念一下午书,晚间再和虞媗一起用膳,虞媗会陪着他玩一会,随后便由张怀将他送回含凉殿就寝。
他大了,再不能一直住在坤宁宫内。
这天傍晚,外面下起雨,风刮的呼呼的,院子里的花草被吹得歪歪斜斜,有些像是被吹折,小太监们赶紧冒着雨去救花草,一盆一盆搬到廊下。
虞媗立在门口,看那些花被风雨打得狼狈,不知怎的才想起,这些花草并不是以前她种的,她问小太监,“这些花草谁种的?”
小太监说,“回太后娘娘,都是太上皇陛下种的,种了好些年了,一直是陛下亲手打理,陛下说您最喜欢这些,不准奴才们碰呢。”
虞媗木愣的看着那一盆盆花,它们长的很好,枝干叶茂,开的花又大又艳,她以前最喜欢的,便是这些艳丽花束,嗅着花香,再差的心情也能变好,但她现在一点也不好,她挥手道,“把它们全搬走,哀家不喜欢这些东西。”
小太监瞧她脸色差劲,生怕她发怒,赶忙和其他几个太监搬了花盆进角屋,再不敢在她面前晃荡。
虞媗呆立在那儿,好半天没动,恰巧圆圆下学了,张怀打着雨伞送他过来,他兴致勃勃的跑到虞媗面前,拉着她的手道,“母亲,明天休沐,我想去道馆……”
张怀悄悄观察着虞媗的面色,她看起来不太高兴,张怀偷撇着嘴,冲两人弯腰退下。
虞媗牵着圆圆进门,忖度着话道,“母亲近来身体不爽,不然等两天,母亲养好了,再陪你去?”
圆圆担心道,“母亲,您是不是生病了?”
虞媗涩然一笑,“母亲没生病。”
“母亲,您别气他,他会改的,以后他不会气您了,”圆圆说道。
虞媗望着他,他还不知道萧复已死,还帮着他说话,想要他们和好,他想叫萧复父亲,可这声父亲再也没人听了,他再也看不见萧复了。
都是她害的。
“圆圆,如果母亲跟你说,不想你再见他,你会恨母亲吗?”
第八十六章 水痘
圆圆睁着眼眸, 一动不动,随即歪过头,眼睛红了一圈, 还要绷着不哭,“圆圆不恨母亲。”
他失落的低下来脑袋,眼睛里的泪水快要流出来, 他飞快抬手擦掉, 装作无所谓的样子, 还跟虞媗笑了一下。
虞媗心里发堵, 也跟他笑一下,拍拍他的头, 和他一起进房里用膳。
用罢晚膳, 张怀过来接圆圆回去歇息。
虞媗目送着他们走远, 四下一静,疲惫从四面八方卷来,她拖着身体倒在窗边的黄梨榻上,听着外面雨声渐渐下大, 她缓慢合住眸,就这么入了梦。
也不知怎么说, 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萧复和圆圆手牵着手, 一直在往前走, 她跟在后面, 看他们走的越来越快, 便急着道,“你们等等!”
萧复身形一停,侧过脸, 他的脸被火烧烂了,只剩一双眼珠子能看,那眼底皆是疏离和卑微,瞧过她便转头走。
虞媗跟不上他们,着急道,“萧复,你不能带着圆圆走!”
萧复后背僵直,脚步逐渐缓慢。
虞媗慌张追上来,抓他的肩膀,手才碰到他的背,那背上忽然显出狰狞疤痕,她只觉手颤,下意识收回手。
萧复松开圆圆的手,温柔的说道,“跟你母亲回去吧。”
圆圆揪紧他的袖子,“不,我要跟你走。”
虞媗心发空,她告诫自己是假的,可她还是抓住萧复的手,哽咽了出来,“……我那天是气话。”
萧复凝视着他们交握的手,倏忽轻轻推开她,牵起圆圆继续走。
虞媗还想追上去,可她的脚被定在原处,她只能看着他们走远,然后消失,她无可奈何的蹲倒,两手撑着地,到底哭出来,“我没要你死……”
霎时听见耳边一声“太后娘娘。”
虞媗一刹那惊醒,匆促摸过脸,早已满脸潮湿,她胡乱捏着帕子揩去眼泪,自己拍着自己脸,又恢复成原先冷漠的姿态。
“进来。”
张怀苟着背入内,一下跪地上瑟缩道,“太后娘娘,陛、陛下出水痘了……”
虞媗登时惊的起身往外走,“请太医了吗?”
“太医院的太医都过去了,”张怀跟在后面,讪讪说,“您还是别过去吧,太医们都说传染。”
虞媗没接这话,上了步辇由太监们抬起来前去含凉殿。
含凉殿内此时乱哄哄的,殿内殿外许多太监和宫女都在熏艾叶,艾香直冲鼻子。
虞媗恍若闻不到,匆匆入殿内,那些太医排在龙床前,个个脸上蒙着布,瞧见她过来,急忙叫人拿布给她遮脸。
虞媗戴好布,缓缓走到龙床前,这张龙床很大,圆圆躺在上面小小的,这会儿昏迷不醒,脸上身上都印满了红疹,虞媗心揪着疼,急急要近前看他是否还有呼吸,被身后宫女拽住道,“娘娘,您别碰陛下。”
虞媗眼流出泪,转身抓住太医,“能救吗?”
太医擦着额头的汗,谨慎回答她,“回娘娘,水痘不是什么要害的大病,等陛下身上的热退下去,就能慢慢恢复。”
言外之意,圆圆这会儿发热是最危险的。
虞媗卸了一身的力,腿软的差点摔地上,硬是撑着声,“速速开药。”
一边宫女连忙领着太医们下去。
虞媗往龙床边走,张怀拦着她道,“娘娘,这里有人伺候,您还是先回去歇着吧。”
虞媗道,“你去外面传旨,陛下重病,暂停早朝。”
张怀只得应声,退出了含凉殿。
有宫女端了热水来,小声说,“娘娘,太医叮嘱了要用药水给陛下擦身。”
虞媗点点头,倾身坐在床沿上,拧干巾帕给圆圆擦洗,从始至终她都没再出声,只专注的做着手里事情,等给圆圆换了一套干净衣物,她才停下手,冲殿内的宫女们道,“都下去吧。”
她的贴身宫女不放心道,“娘娘,您要不回去睡吧,这里奴给您守着。”
虞媗摇了摇手,她便不好再劝,随着其他宫女一起退了出去。
虞媗凝望着圆圆,那个梦或许是真的,萧复死了,圆圆也病了,她没有办法,她只能乞求这烧能退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