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劭指了指林昭昭,问旁人:“她,怎么回事?”
林尚副手连忙上前说:“回少将军,这娃娃是林参将的,说要练武,便先交由手下指点。”
“你行么,”裴劭抹掉下颌水渍,将水囊丢给左右,“马步固然重要,可这小子一看就撑不住了,她才几岁啊,这样下去损了膝盖,你当如何?”
副手冷汗连连:“可,可属下提前和她说,撑不住要告知,她没说啊。”
裴劭斜睨他。
末了,裴劭提溜起林昭昭,林昭昭骤地一惊,便听裴劭道:“别瞎造自己身子了,以后跟我学。”
林昭昭没那么讨厌裴劭,但也没那么多的好感,她挣扎着:“放开,我才不跟你学!”
裴劭起了玩心,跟士兵要来一把弓,丢到地上:“你拉开看看。”
林昭昭将信将疑,可是看起来明明很普通的弓,拉开却废尽她所有力气,遑论瞄准。
裴劭开始满嘴跑马了:“你跟我学,三月后,保证你能轻松拉开三石弓。”
接下来,裴劭有空时,会亲自教导她怎么练武,没空也会布置“课业”,等他空闲下来,再验收。
林昭昭学得很尽力,当她能轻松拉开三石弓时,她高兴地上蹿下跳,像只猴儿,头一次叫裴劭将军:“将军,我做到了!”
裴劭背着手,脸上挂着莫测的笑,心里想的是:“居然还真行。”
倒是他明白一个道理,跟这小子打一百次架,不如让她练武,这样她每天累得像牛,还反过来感激他。
收买人,不是所有时候,武力都有用,还得从她的需要出发,叫她当心服口服。
林昭昭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到能轻松拉开三石弓,十分有模有样,就连老国公爷也打听这事,因此,少将军培养了个徒弟,成了军中闲暇时的谈资。
及至林昭昭能精准射中靶心时,这一年又将过去。
除夕当晚,林昭昭在街上遇到张雪瑶,张雪瑶哭着道歉:“林姑娘,以前是我心眼小,带头嘲弄你,还请林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裴劭坐在酒楼窗边雅座,一手支颐,眼睛若有若无地,瞥着楼下。
张雪瑶在擦泪,十三岁的女孩面容精致,林昭昭穿一身崭新的圆领袍,她身量比张雪瑶高几分,她们站在红灯笼下,灯火光芒散发,余晖渐暖,张雪瑶递给林昭昭一个荷包,林昭昭有惊有喜。
当真有些两小无猜的趣味。
不一会儿,林昭昭上楼来,裴劭问:“她找你做什么?”
林昭昭捏着袖摆里藏的荷包,难掩高兴:“跟我道歉,我们和好啦!”
裴劭眯起眼:“你以为,她为什么要与你和好?”
林昭昭不怎么和女孩接触,想起方才张雪瑶那双泪眼,还有她的软话,脸不太好意思地红了红:“咳,可能她人不错。”
那时候林昭昭还不懂,张雪瑶只是看她与裴劭关系好。
当下,裴劭短促地笑了声。
后来他们要走时,裴劭坐在马车上,对林昭昭勾勾手指:“就是除夕也得训练。”
林昭昭问:“练什么?”
裴劭说:“跑——你追着马车跑。”
裴劭在怄气。
他将之归结为被徒弟背叛的不快,林朝这头白眼狼,见着女孩就腿软,算什么男人。
于是他舒舒服服坐在马车上,故意让她追,直到裴劭觉得差不多了,叫人停车,这才发觉她不见了。
车夫回话:“爷是说那位小少爷?我也纳罕呢,他一开始还追,后面过了路口,就没踪影了……”
裴劭面上不显,却立刻翻身上一匹马,往回跑。
除夕街上繁闹,人来人往,说不准会有人贩子,林朝也才十二岁,莫不是真遇到危险了?
裴劭心内一紧。
战场上运筹帷幄的人,此时却隐隐慌了神——他不该撇下她一人。
回到大街骑马不好走,裴劭撇下马,疾步走在游玩的人群中,有小孩在放鞭炮,噼啪声不断,有如他内心逐渐升噪的鼓点。
不知道找了几条街,裴劭后脖沁出汗水,他开始思考让府衙出来找人,好在下一刻,在一个戏台前,他看到林昭昭混在人群里看戏。
光线斑斓,印在她面孔上,她眉形好看,眼尾些微上挑,如龙眼核般的眼珠子内,流动闪闪荧光。
裴劭第一次发觉,这小子长得不错。
他大松口气,又有点恼,上前去拍她后脑勺:“你在做什么?”
林昭昭被拍痛了,“嘶”地一声回过头,立刻也怒起来:“疯狗!你别以为我感觉不到!那马车跑得那么快,我根本不可能追上,你故意的!”
被她说中,裴劭轻咳了声。
林昭昭在气头上,用力推开裴劭,一瘸一拐朝前走。
裴劭追问:“脚怎么回事?”
林昭昭白他一眼。
她确实追过马车,但摔了一跤,一抬头不见马车踪影,才知道自己被裴劭耍了,这里离家里还远,她身无分文,要是裴劭不回来,她一定和他绝交。
气死了,她讨厌裴劭这疯子!
裴劭舒一口气,温声道:“好了,是我不对,”他半蹲下来,“喏,我背你吧。”
林昭昭本打定主意不理裴劭,可一想到,自己能骑在裴疯狗身上,何等威风,她就心动了。
这可耻的胜负欲。
她趴在裴劭宽阔的背上,视野比旁人高出一大截,就连上面的空气都更冰凉些,很小的时候,林昭昭曾羡慕别的小孩能骑在父亲肩头,这一刻,那种感觉突然被满足。
她眼眶忽的发热。
她眨眨眼,低下头,却看裴劭耳朵白白的,倒有点可爱,她捏住转,引来裴劭一声:“林朝!”
林昭昭轻哼了声,拨他的头冠:“我脚崴了,都怪你。”
裴劭:“……”
回到马车上,林昭昭掀起车帘,闻到包子味,对裴劭说:“我要吃包子,你给我买。”
裴劭在抬手正玉冠:“让车夫去买不就行了?”
林昭昭:“我的脚好疼。”
裴劭:“……”
看裴劭下车走远,林昭昭立刻对车夫说:“我哥有事先走了,咱们直接走吧。”
他抛下她一次,她势必讨回来。
当裴劭提着包子走回来时,马车正转过拐角,他喊到:“等等!”
林昭昭从马车内伸出头,对他比了个鬼脸。
裴劭:“……”
这次,她便坐在车上掀开车帘,看他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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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之中,听到声声雷鸣,林昭昭的意识回笼。
很奇怪,明明是好多年前的回忆,那时候的人与事,却远比现在要鲜活,那种心情也万分真实,险些叫她以为她回到过去。
只是,做颗平平无奇的珠子,也挺好的。谁还记得她曾是那颗有棱有角的石头呢。
她抬手轻拍拍额头,这才起身。
归雁端着铜盆进屋,林昭昭看天色阴沉,细雨淅淅沥沥,问:“什么时辰了?”
“巳时,”归雁给她梳发髻,说,“天黑乎乎的,真叫人难以留意时辰。”
归雁又说:“奶奶是做了什么好梦吗?”
林昭昭:“什么好梦?”
归雁:“我前个时辰进来,听到奶奶似乎笑了。”
静默了一会儿,林昭昭拿起桌上的银篦递给归雁,指尖轻轻抚平眼角的烫意。
是好梦啊。
第十六章 意外 我梦到你不要我了。……
春雨绵绵,屋内听雨声别有意味,但除了必要时刻,着实叫人提不起出门的劲。
索性以往在芜序苑,过的也是这般深居简出,林昭昭倒也习惯,但雪净堂比芜序苑好在,过了倒座房之后,穿过一个宝瓶门,还有一片后园。
闻梅说了,若林昭昭无趣,也可以去后园走走。
后园常年有人打理,假山水榭应有尽有,早春的花该开的都齐了,枝叶繁茂,景色越发迤逦,林昭昭起了绘画的心思。
笔墨纸砚,都拿雪净堂现有的,宣纸徽墨管氏笔,各色颜料亦齐全,价值不菲。
她不是不识货,只是用得心安理得,毕竟还有五十两黄金和玉如意在裴劭那,就当买了这份奢靡。
亭子内燃着热炭,归雁和满霜在给林昭昭调色,争执起来了,满霜说这花得上桃红色,归雁觉得迎春花还是明黄好,这花本就是明黄,怎么能改成桃红呢?
没争个明白,两人一齐看向林昭昭,林昭昭小声说:“一半明黄?一半桃红?”
两个女孩噗嗤笑出来,嘴上纷纷叫好,心里还是不服彼此选的颜色,既然三奶奶端水,她们倒想看看,她要怎么调。
林昭昭拿出一支管氏笔,沾点明黄,在纸上勾出鲜亮的颜色,末了换成浅黄、鹅黄,颜色逐渐淡下去,在另一边如法炮制,将桃红、妃色、樱色由深到浅绘好,两种颜色的交汇处,圆润几番,竟然过渡完好。
很漂亮,熠熠生辉般,也很不常见的上色办法。
满霜赞叹:“这颜色真好,像极了南海明珠的光辉!”
归雁问:“你见过南海明珠?”
满霜摊手:“我梦里见的,可惜你是没机会看到了。”
归雁:“稀罕。”
这下,三人都笑起来,忽的一阵风过,卷来几粒雪,满霜“哇”了声:“下雪了!”转到春天,已经许久没下过雪,确实新奇。
林昭昭放下画笔,笑道:“今个儿不画了,把颜料护好,改日再来。”
满霜搬着箱笼蹦蹦跳跳往回走,归雁抱着纸,跟在她身后提醒小心,林昭昭走在最后。
福至心灵般,她脚步稍顿,立在回廊处远眺,在对面那条廊道上,细雪飘散中,一个高大的玄色身影正疾步走过,他身后跟着两个武官,两个文臣,四人似乎在争论什么,最前面的男子却没给他们多少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