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一轮弦月清冷地挂在天际,笼罩着整个宫城。
萧烨步履匆匆,大步朝乾元殿而来。他面容严峻,薄唇紧抿,身上都带了一股冷肃之气。
乾元殿外侍立的内官们看见他,都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恭恭敬敬地行礼。
萧烨推开房门,看见在皇帝身侧侍立的李玉韬,顿了一顿,垂眸敛去眼中寒意,朝榻上人行礼:“皇祖父。”
皇帝半躺在龙榻上,闻言睁开眼看他,懒懒道:“来了。”
萧烨嗯一声,目中无波无澜:“李总管,皇祖父这里有我就够了。”
李玉韬笑眯起眼:“奴婢刚伺候陛下用过药,那今晚就有劳太孙殿下了。”
萧烨默然不语,李玉韬也丝毫不在意皇太孙的冷眼,他甩了甩拂尘,抬步出殿。
“孙儿昨日处置了一批太监,”萧烨淡声开口,从袖中掏出一本折子,走上前递给皇帝,“他们御前伺候,却不尽劝诫之责,又护卫不周,以至于皇祖父龙体受损,该杀。”
皇帝看他一眼,伸手接过折子打开。
里头赫然是一排排的太监名单。
皇帝皱起眉头:“倒也不至于这么多人……”
萧烨笑了一下:“是李总管在您面前说了什么吧?”
皇帝将折子丢到一边:“非得是他说了什么?就不能是朕自己认为?”
“昨日事发之际,孙儿即让人把那些太监捉拿起来,如今还关在刑部大牢,”萧烨手指微曲,缓慢地摩挲着左手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盯着皇帝说,“只今天,李总管就派人去刑部要人,气势汹汹的,跑了八次。若是昨日我动作迟缓一些,恐怕一个太监都拿不到。”
李玉韬一个宦官,凭什么敢向皇太孙要人?
还不是平日里皇帝太过听信纵容,让他生出了恶胆,荒谬至极。
皇帝目光闪烁,冷哼一声:“依朕看,你处置几个主要的就行了。”
“此事既然是那群太监伺候不周,与李总管自然也脱不了干系,”萧烨话说得难听,“皇祖父如此偏袒,听信阉人,长此以往,恐怕有碍社稷。”
事实上已经有碍了。
他在民间那些年,百姓之中,谁不会偷偷骂一句昏君。
萧烨眼神晦暗,面色不愉,而皇帝被他直勾勾地盯着,一时竟有些窘迫之感。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不该过于宠信宦官?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局面已经形成,他就算想改,也是有心无力。
何况……何况他已至晚年,总盼着享乐舒心,于政事上,是真的不想操劳。
对他来说,现在唯一的大事,就是玄天台。
皇帝思绪混乱,面上渐渐有些挂不住,心烦意乱之下,突地生出些愠怒来:“放肆!朕看你是越来越大胆了!”
皇帝这一声呵斥可谓是中气十足,立在门外的宦官都听见了,连忙竖起耳朵,打算等偷听完回去汇报给九千岁。
萧烨却垂下眼皮,平静道:“皇祖父息怒,孙儿这就伺候您歇息。”
皇帝胸口起伏不定,大口喘着粗气,萧烨伸手扶他,让他平躺在龙榻上。
皇帝静了几息,又开口道:“明日李玉韬去找你要人,你放了便是。”
萧烨动作一顿,眉心皱起。
“朕留他们有用。”皇帝面色不善地看他一眼,理直气壮道,“等朕的事了了,随便你怎么样。”
爱杀不杀,一群太监罢了,到时候他可不心疼。
萧烨问:“皇祖父留他们干什么用?”
皇帝不打算告诉他:“这不关你的事。”
萧烨沉默。
皇帝已经闭上眼睛,做出一副准备入睡的模样。萧烨便也不好再追问什么,起身走到一边,把殿中的明烛熄了,只留角落一盏昏黄的灯。
他在房中的矮榻上歇息,等到后半夜的时候,他没什么睡意,索性起身,坐在角落里,借着昏黄的烛,拿起一本书翻看。
这里是皇帝的起居室,殿中除了床榻,还摆放了一张不大不小的案几,上面堆着些书册、奏折。萧烨扫过去一眼,被案上一角放置的明黄卷轴吸引了注意力。
这般光明正大地放在这里,想来也不是什么机密要旨。
萧烨没有犹豫,径直伸手,把那道圣旨拿了起来。
随着卷轴在眼前徐徐展开,一道没有加盖玺印的圣旨呈现在眼前。
萧烨一目十行地扫过,却突地眉心一跳。
——这是一道立后诏书。
-
天蒙蒙亮的时候,颜芷就由书圆服侍着起身梳妆了。
今日轮到她去侍疾,她得赶紧去乾元殿接替皇太孙。皇帝卧病在床,这方面她得积极些,不能惹皇帝生气。
颜芷坐在梳妆镜前,左右端详了一番自己的发髻,对书圆道:“打扮得素淡一些吧。”
书圆应诺,一双巧手之下,很快就给她妆点好了。
颜芷用过早膳,便坐了步辇往乾元殿去。
只是才刚走到寝殿外头,就看见外面立着的宦官们皆是一番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样子。
颜芷正感觉到疑惑,就听见啪地一声,殿中有什么瓷器被摔碎了。
一个小内官瑟瑟发抖地走到颜芷身边,行礼道:“荣国夫人安,夫人不如先到侧殿休息,眼下皇太孙还在内殿,似乎、似乎……”
似乎与陛下吵起来了。
小内官话没说完,殿中就传来皇帝的发怒声。
“你这孽障!朕立不立后,与你何干!”
第22章 . 争吵 皇祖父想立谁都可以,荣国夫人不……
萧烨呵笑:“立一个不足双十年华的女子为后,皇祖父您也真做得出来。”
皇帝脸上愈发挂不住,额角青筋都跳了起来:“你又懂些什么!朕身强体健,后宫充实,中宫空置多年,为何不能立后?”
萧烨攥紧了手中圣旨,指节用力到泛白,他盯着皇帝,一字一顿地说:“皇祖父想立谁都可以,荣国夫人不行。”
皇帝最讨厌这个长孙跟自己对着干的样子,当下他也怒极,冷笑道:“你可长本事了,敢管到朕身上,朕就是偏要立她,你又当如何?”
萧烨目光凉了几分。
二人对视几息,萧烨道:“您并不喜欢荣国夫人。”
皇帝讥讽一笑:“这话又从何而来?朕封她为国夫人,为她修亭阁、筑高台,金银珠宝流水一般送到瑶华宫,朕怎会不喜欢她?”
萧烨平声:“皇祖父看荣国夫人时,心中想的究竟是谁,您应该自己清楚。”
寝殿内突地静默下来。皇帝瞳孔骤缩,屏息看着面前的皇长孙,拳头慢慢握紧。一时之间,两人谁都没说话,室内寂寂,只听见灯烛燃烧的滋滋声。
“你怎么知道?”皇帝嘴唇动了动,“你出生时,江氏都殁了多少年了。”
“我虽未见过江贵妃,但我幼时开蒙,是得了江太傅的教导,对江家往事,知道的不少。”萧烨淡淡道,“皇祖父如此看重荣国夫人,宫中上下不少传言,稍微了解些,并不难猜。”
虽然他也疑惑过,皇祖父既然看中了那个女子,为何不纳后宫,反而封一个国夫人。
皇帝听他提起往事,一时心中更是感慨。
江家曾盛极一时,虽然后来江贵妃与其胞弟常胜将军先后身死,但江家还有尚书、还有其他在朝为官的子弟,并没有完全垮台。没过几年,江尚书成了江太傅,专门负责教导东宫太子,江氏一门成了归依东宫的属臣,不少子弟都入了东宫,辅佐太子。再接着皇长孙出生,又兼为长孙开蒙,深得东宫信重。
那时世人只会想着,等将来太子继位,江氏一门又会成为朝中望族,恢复鼎盛。可谁也没想到,好景不长,太子竟卷入谋逆案,惹得皇帝震怒,东宫上下近千人皆被斩首,一夜之间,流血千里。
江贵妃仙逝多年,那时的皇帝在盛怒之下,又怎会想起顾及昔日旧人的脸面?江氏一家亦被牵连,诛杀满门。
年幼的皇长孙失去父母,原本也不能幸免,是从江家逃出的仆人将他救下,藏匿民间,带他投奔了远房的江氏族亲。
也因此,这么多年,萧烨一直以“江霁”的身份行走在外。
萧烨微微垂眸,眼前这人虽然是他的皇祖父,但中间也隔了那么多条人命呢。
皇帝有愧于江家,更思念江贵妃。想起皇长孙与江家之间的渊源,他怒气消了些许:“你既然知道,就更不应该拦着朕。”
萧烨问:“难道立一个荣国夫人为后,能等同于立江贵妃为后?”
他不明白。
皇祖父既然心心念念着江贵妃,为什么不追封她为皇后,反而要来立一个替身。
皇帝神色又难看起来,不想与萧烨多说:“朕的私事,与你无关。”
萧烨眸色沉沉。
皇帝默了片刻,突地不耐烦地拍了拍身侧的床榻:“滚出去!朕不用你侍疾了。”
一天天的就会惹他心烦。
萧烨见皇帝如此抗拒告诉他原因,便也不再多问。他站起身,平静地行了一礼,转身推开房门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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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芷被请到偏殿歇息。
直到关上偏殿的房门之前,她还能依稀听见几句皇帝暴怒的呵斥声,与皇太孙那因为低沉而非常模糊的腔调。
除了一开始的“立后”之外,颜芷再没探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她听不清他们在吵什么,几番之后便也放弃了打探。
颜芷坐在椅子上,臂肘往案上一搁,托着下巴好奇道:“陛下要立后了么?是要立皇贵妃?”
她边想边认可地点点头:“皇贵妃娘娘掌管后宫这么多年了,劳苦功高,是该立为皇后。”
书圆站在一侧,闻言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夫人,奴婢觉得不像是皇贵妃。”
颜芷微讶:“那会是谁呢?”
在她看来,后妃之中,没有比皇贵妃娘娘的资历更合适的了。至于剩下的在宫中有些存在感的妃嫔,贤妃娘娘失宠多年,杨美人虽然恩宠在身,但太过年轻,出身也低微……
颜芷琢磨了一会儿就摇摇头。
不想了,反正跟她没关系。
寝殿里头,祖孙二人吵起架来,精神一个比一个旺盛,颜芷也不知道最后结果如何,只知道当她被御前伺候的内官请出偏殿的时候,正好看见皇太孙大步离去的背影。
他手中似乎还握着一道明黄卷轴,不知道是写了什么内容的圣旨。
颜芷只望了一眼便回过头,跟随内官步入皇帝寝殿。
皇帝着一身黄绸中衣,坐在榻上,由李玉韬伺候着用早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