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贵妃颔首,打趣她一句:“你倒是悠闲。”
两人坐在偏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而宫道上, 萧烨大步向前,王盛小跑着跟在后面,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的。
“殿、殿下……”王盛追上去,哭丧着脸,“您好歹等等奴婢。”
他不理解,为什么原本太孙殿下好好地在偏殿里待着,突然就从窗户上跳出来,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乾元殿。
萧烨拳头紧握,目视前方,面色紧绷。王盛悄悄觑一眼太孙殿下些微泛红的耳垂和下巴,试探着问:“殿下是身体不适吗?”
萧烨眉头皱得更紧了。
出来之后,没了偏殿那腻人的香料,又被冷风一吹,他神志清醒几分,但身上依然难受。此时他根本懒得理会王盛的问题,只紧抿着唇,脚下的步子越发快速,想早些回到东宫,等药效过去。
祝清川来东宫求见的时候,就看见紧闭的房门,和守在殿外,神色愁苦的王盛。
“怎么回事?”祝清川一脸惊讶。
王盛道:“殿下从乾元殿回来就身体不适,已经在房中待了半个多时辰了,谁也不让进。”
祝清川顿时蹙眉:“请太医了吗?”
王盛摇摇头。他回头看看紧闭的殿门,又凑近祝清川,小声说:“世子待会儿别多问,奴婢瞧着殿下心情不太好。”
祝清川一愣,狐疑地扫他一眼,点头嗯一声。
又过了会儿,房门开了。
萧烨换上一身银灰色圆领袍,做日常打扮,穿戴整齐,面色如常地站在房门处。
他目光微动,看见立在前面的祝清川,淡淡道:“进来吧。”
祝清川连忙抬步入内,看萧烨走到书案前坐下,他也跟上去,递过来一张折起来的纸。
“殿下,玄天台刚开始建造时,玉景真人给它写了一份批词。”祝清川说,“原版还在玄天台下的静室里放着,这是我让人偷偷抄来的。”
萧烨伸手接过,展开扫了一眼,神色凝重。
祝清川道:“这玄天台,根本就不是为了登高之用,而是为了做法事的。可是陛下要做法事,为什么要拿荣国夫人做借口?”
天下莫不以为,皇帝是因为宠爱荣国夫人,才要为她修筑高台,以登高望远,俯瞰皇城。为此,有些激愤正派的文人,已经写了许多讽刺谩骂的诗文了。
萧烨沉默片刻,道:“皇祖父意欲立荣国夫人为后,而立后大典,就定在玄天台。”
祝清川不由瞠目:“立后?这、这……”
萧烨心中已大致有数。他没有继续说这个话题,转而问祝清川:“钱远在宫外的宅子,你知道在哪儿么?”
祝清川想了想:“似乎是在出右安门往东,长平街那一带。”
萧烨把批词放到案上,说:“先从他开始如何?”
祝清川一惊,随即意识到萧烨的意思。
几个月前,他们从荆州办案回来,明明收集了许多阉党的罪证,最后却因皇帝亲信李玉韬,其中诸多利益牵扯,只能压下不提。当时萧烨说,对付他们,已经不能用阳谋了。
现在皇太孙说要先从钱远开始……
祝清川思索片刻,道:“那钱远最得李玉韬看重,手底下管着内宫数千名太监宫女,若能除掉他,也算是砍掉了李玉韬的一只臂膀。”
萧烨嗯一声:“你去安排,做干净点。”
今日发生在乾元殿偏殿的事,并不难猜。他素日与荣国夫人相见,身边只有王盛几个亲信之人,而荣国夫人并不知晓他的身份,一直把他当做御马监的宦官。那这宫城之中,知道皇太孙与荣国夫人过往的人,就只剩下了钱远。
敢算计到他头上,还是用这等龌龊手段,萧烨不会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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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芷从乾元殿回来,心情非常低落地去找赵苏叶。
赵苏叶伤势已经好多了,能从床上坐起来。她看着颜芷闷闷不乐的模样,忍不住笑她:“你怎么了这是?”
颜芷坐到榻边,手臂一身,向前抱住赵苏叶的腰,委屈地说:“我被人算计了。”
赵苏叶一怔:“怎么算计的?”
颜芷却不方便与她说那么清楚,她只是与赵苏叶倒苦水:“我原先以为的好人,原来不是,她要害我!”
当时那个江霁跳窗走了,偏殿里只剩下她一个,她听着殿外传来的脚步声,非常恐慌,只能赶紧把自己塞到薄毯里,躺在矮榻上装睡。后来看到进来的是皇贵妃与钱远,她整个人都惊住了!
怎么会是皇贵妃?
也是,皇帝还在病榻上起不来身,皇贵妃如今代理后宫,如果说要“捉奸”,以此来定她个秽乱宫闱的罪的话,的确是皇贵妃娘娘最合适。
可她根本不是故意在偏殿与那个江霁私会的,甚至江霁中了药,也是被人算计,有意促成。
颜芷觉得,这八成与推门进来的皇贵妃与钱远脱不了干系。
她前几天才得罪钱远,他这么干也就罢了。可皇贵妃……
颜芷非常难过,她一直以为皇贵妃是真的喜欢她,与她亲近的。这大半年来,她常常去长乐宫找皇贵妃娘娘说话,心里把她当做慈祥和蔼的长辈。
赵苏叶轻叹一声,也不追问颜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伸手抚了抚她的后背:“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也当长个教训,以后与人相处,多防备些。”
颜芷吸吸鼻子,闷声应了。
她抬起头坐正,想起来问赵苏叶:“赵姐姐,你今日觉得如何?身子可好些了吗?”
赵苏叶点头道:“好多了,约莫再歇两天,就能下地走动了。”
颜芷说:“那你也别出门,这段时间就一直在瑶华宫待着吧,我怕那钱远不甘心,再对付你。”
万一来一群太监,宫道上把赵苏叶劫走,对她做什么,那麻烦可就大了。
赵苏叶自然是应下,她想起什么,叮嘱颜芷说:“前几天我曾听到钱公公跟人说话,说的似乎是你的事,阿芷,他们似乎要对你下手。”
这几日她病得厉害,险些把这事儿忘了,刚刚颜芷提起钱远,她才又猛然想起来。
颜芷一懵,问:“怎么说的?”
赵苏叶凝神细想片刻,摇摇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听见他们说,你……你活不了多久了。”
颜芷面色一滞。
可是赵苏叶所说的时间点,她还没有得罪钱远,为什么那时候钱远就说她活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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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贵妃走出乾元殿,侧目斜了一眼立在廊下的殷王,殷王会意,立时跟了上来。
“母妃。”
“今日棋差一着,非但没能成事,反而打草惊蛇了。”皇贵妃眉心轻皱,低声说道。
“但儿臣问过了,”殷王扶住皇贵妃的手臂,同样压低声音,“今日他二人确实先后进入偏殿,至少在殿中待了两刻钟的功夫。”
皇贵妃想起看到荣国夫人时,她衣裳凌乱的模样,轻蔑地勾了勾唇角:“对,两刻钟的功夫,要做什么事也能做了,他们的关系绝不简单。”
殷王笑了笑:“所以咱们只需耐心等待,终有再次抓住他们把柄的一天。届时那所谓的立后一事,就只能搁置了,再没人能越到母妃您的头上。”
皇贵妃扫他一眼,神情颇有些无所谓:“其实我不在乎这个。立后?真当陛下要立的是她荣国夫人不成?你没听九千岁说么,等到玄天台上做法祭天,一番招魂祷告下来,陛下要的是货真价实的江贵妃。至于颜氏?反正她也是要死的,届时烈火焚烧,她能留个全尸就不错了——”
一侧的廊柱后,站在那里听完全程的颜芷脸色煞白。
第30章 . 祭天(二更) 就说我有要事,想见江公……
颜芷跌跌撞撞, 从回廊旁的小道穿过,步下石阶时,还不小心踉跄了一下。
书圆瞧见她这副模样出来,连忙迎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夫人, 您怎么了?”
颜芷摇摇头, 紧紧地抓住了书圆的手, 嘴唇哆嗦道:“回宫……快回宫!”
书圆心里咯噔一声, 意识到是发生什么事了,当下不再多话, 只搀扶着看起来状态非常不好的荣国夫人,快步往瑶华宫的方向去。
颜芷脸上血色尽失,失魂落魄。
她没想到, 她只是想去乾元殿求见皇帝,再试探一下皇帝对她的态度,却教她意外从皇贵妃与殷王的口中,听到了事情的真相。
这将近一年的时间,她所得到的身份、地位、宠爱、珍宝……终究都是假的,只是用来迷惑她眼睛的浮云,她受不起, 并将以一种惨烈的方式偿还回去。
可是……凭什么啊?!
只因为她与那江贵妃容貌过于相似,她就要被那□□宦选中,远离父母亲人, 来到这吃人的皇宫么?
只因她生了这样一张脸, 所以她就要努力满足皇帝的幻象, 逼迫自己去模仿一个死人,力求无限贴近皇帝心中完美的贵妃吗?
模仿还不够,皇帝想让她死。
颜芷不信那所谓的招魂之术, 那殷王、皇贵妃,乃至于九千岁、钱远,又真的相信吗?
只有昏庸的老皇帝!他失去爱妃,执念成魔,找了这么多替身还不够,竟还听信那道士荒唐之言,妄想逆天改命,起死回生!
可他年轻时造下的那些孽,他对江贵妃的亏欠愧疚,为什么要用她的命来祭奠?
颜芷一路快走,等回到瑶华宫时,书圆发现她的眼眶都红了。
“夫人……”书圆懦懦开口,想问问她到底怎么了。
但颜芷摇了摇头,她不敢把听到的事冒然说给书圆听,她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想静一静。
“我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颜芷哑声说,“你在外面守着,别让人进来。”
书圆担忧地看着她,温声应了句是。
颜芷把自己关在了寝殿内。她趴在床榻上,用被子蒙着头,闷闷地想自己这将近一年的时光里经历的一切。
怎么办呢?皇帝、九千岁、皇贵妃、殷王……这些有权有势的人,都想让她死,没有人可以救她,她一个没有身家背景的人,所得到的一切,没有一样不是来自于皇帝的恩赐。那玄天台从她刚入宫时就开始修建,也就是说,皇帝在最初,就是奔着要她的命来的……她连谈判的筹码都没有。
颜芷眨了眨眼,豆大的泪珠便从眼眶里汹涌而出,滴落在枕头上,很快就将上面绣着的海棠花打湿了,显得原本的娇嫩花瓣,颜色更加鲜艳。
她想起远在扬州的父母亲人,想起之前与兄长的来往信件……当初背井离乡,远离亲人,就足够让他们痛苦了。若是让他们知道她在宫中即将面临什么,又该是怎样的悲痛?
颜芷低声抽泣着,从被子里探出一个头,伸手在床板下面摸了摸。
她摸到了那封哥哥给她寄来的信件。
她把信打开,看到哥哥说要参加今年的秋闱,若能中举,明年春天就能来望京与她团聚……
颜芷泪流得更凶了,立后大典定在腊月,她哪里还能活得到明年……
“夫人。”
殿外响起了书圆的敲门声。
颜芷连忙擦擦眼泪,含混地应了一声:“嗯?”
“裴仙姑请您到书房去,说是要把上午落下的篇目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