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聪在家里的地位一直高高在上,两个姐姐都让着他。时日久了,他自然就没什么规矩,唯我独尊。苏娴刚才听到大夫的话,意识到自己莽撞的行为所产生的后果,一时也有点内疚,低着头说:“是姐姐不好。不过事关爹爹的安危,我也是关心则乱。”
“事关爹爹你才不会这么上心。我看是你不敢单独去同府救你夫君,才跑到家里来吧?”苏聪毫不留情地揭穿她。刚才他在屋子里,苏娴跟苏云清的对话他也听到了一些。毕竟是亲姐弟,住在一起这么多年,对彼此还是有几分了解。
苏娴被他说中,脸一阵红一阵白。要说她没有私心是不可能的,那歹人指定的四个人里面,唯有苏云清不算是正儿八经的苏家人。苏娴想的是,反正苏云清也不在乎名声,由她带银票去赎人最好不过。
现下边境乱得很,有歹人趁机打劫商旅,勒索他们的家人。她听说有不少人家都吃了暗亏,还有姑娘被掳去没了清白,家里也不敢报给官府知道。那都是群亡命之徒,什么都做得出来!
“聪弟……”苏娴还想把苏聪争取到自己这边,谁知刚开了口,就被苏聪打断了,“你不用说了,爹我们会想办法救,你怕死,就回家等消息吧!刘妈妈,送她出去!”
如今苏家家主不在,主母病倒,苏聪就是理所当然的苏家之主,说话还是有几分分量的。刘妈妈走到苏娴面前,“大小姐,请。”
苏娴扯着手帕,还想再掰扯几句,苏聪却不耐烦再听,拉着苏云清到内室去了。
从刚才开始,苏云清一直都没有说话。苏聪抬头看她,“喂,你不会真的想单枪匹马去救我爹吧?”
苏云清笑了笑,没说话。她承蒙苏家大恩,正是到了报答的时候。何况歹人指定的四个人中,也只有她合适前去。
苏聪看着她,眉头紧皱。如果可以选择,他真的宁愿苏云清是自己的亲姐姐。遇到这样的情况,苏娴想的不是怎么救人,而是如何保全自己。而苏云清来苏家不到一年的时间,却不顾危险要去救没什么血缘关系的爹。
两相比较,高低立现。
在这世上,家人之所以谓之家人,除了血缘以外,最重要的是彼此关心,相互照顾。在危难来临时,心里先想着对方,想站到前面去,挡住所有的风雨。
“三姐,你不要自作主张,就算要去,也是我跟你一起去。”苏聪用力地抓着她的手臂。
苏云清第一次听到苏聪叫自己三姐,眼眶一热。她醒来后,就失去了记忆,在这个世间,犹如飘零的浮萍,找不到来处和归处。苏家收留了她,给她一屋栖身,教她一技傍身,给了她三小姐的身份,让她能够落地生根。
如此大恩,她必须要报。
何况这一声“三姐”,值得了。
“聪儿,你先去照顾你娘。”苏云清弯下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答应你,不会乱来的。”
那伙歹人索要的银票不是小数目,苏家一时之间凑不出来,苏云清只能再去一趟晋安王府。歹人不许他们惊动官府,也许还会暗中派人监视,但这件事必须告知朱承佑。
苏云清得承认,朱承佑虽然每天都在游戏人间,看起来极不靠谱,但莫名地能给她一种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也许来源于救命之恩,也许来源于每回她有什么烦恼和困难,就在他的插科打诨之下,统统忘记了。
而且大凡她有所托,朱承佑必不会推辞。
月上梢头,朱承佑结束了家宴,前往陈倩倩的住处。晚上,他简单地跟朱嘉宁和上官心兰用了膳。朱嘉宁很高兴他能这么快回来,一直在问他沿途的见闻。上官心兰倒是没说什么话,只不过准备的菜都是他们兄妹俩喜欢吃的。
朱承佑不知上官氏什么时候打听了他们的喜好。不过,如此上心,也有可能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便于行事。他还需再观察观察。
陈倩倩因为朱承佑回来的第一顿饭没有陪自己吃而感到十分不悦,但还要表现出大度的样子。横竖现在她肚子里有张护身符,不怕朱承佑不来。
果然,晚饭刚撤下去,有人来报,王爷正往这边来。
陈倩倩立刻让王妈妈把蝉花纱拿出来。她现在怀孕的日子尚浅,趁着身段还没走样,一定要多在王爷心里留下好印象。
“姨娘,秋夜有些凉了,穿蝉花纱会不会太薄了?”王妈妈担心地问道,但还是把蝉花纱递了过去。
“你在屋里烧地龙,再加两个炭盆。”陈倩倩拿着蝉花纱,“王爷最爱我穿这一身,王府里其他人都没有,他必然印象深刻。但愿我这胎争气,一定要是个儿子,往后那些小蹄子就别想跑到我这个庶长子的娘头上去了。”
王妈妈知道王爷身边的姬妾多,王府也一直不停地在添新人。像倩姨娘这样身份的,只能靠自己去争,才能出头。否则就会被遗忘到不知哪个角落里,成为那数不清的昙花一现中的一个。
朱承佑跨进门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特别的香气,让人联想到江南水乡。江南的女子柔美,千娇百媚,就像秦淮河的水。
朱承佑掀开帘子,看到穿着薄纱的陈倩倩卧在美人榻上,身体的曲线若隐若现,长发披肩,眉眼妩媚动人。她的确算不上什么绝色,在王府众多美人中,只能评个中等。但她会察言观色,知道朱承佑喜欢什么。
朱承佑坐到美人榻边,陈倩倩便像海草一样缠了过来,“王爷,您让妾身等了好久。还以为您今夜不过来了。”
“天气凉了,你又怀着身孕,怎么还穿这么少?”
“王爷说最喜欢妾身穿这纱。”陈倩倩抓着朱承佑的手,放在自己腰上,娇羞地说,“妾身就是想让您多喜欢妾身一些。”
朱承佑抱着她,手掌接触到蝉花纱的质感,一时有些出神。这蝉花纱是从江南传过来的,来自江宁织造府。如今的江宁织造府早已经不姓苏,但苏家独创的绣法,苏家织布的经纬,仍被很多民间的织布坊沿用。这蝉花纱就是改良苏家织法后得出的新品种。
当时苏纶从江宁花高价买了两匹回来,出于私心,特地留了一段给陈倩倩用。朱承佑第一次见陈倩倩穿这身衣裳的时候,就被惊艳到了。翩若惊鸿,宛若凌波仙子。可他竟然有点遗憾,如果穿在江宁苏家的小姐身上,应该更能衬托出这种蝉花纱的轻盈和飘逸。
天底下没有人比苏家人更懂布料,更懂绣法,更心灵手巧。他们最懂得怎样将这世间万物的美发挥到极致。
出于私心,他让绣娘用剩下的蝉花纱做了一件裙子,至今还收在库房里,不予示人。
“王爷,妾身好想您……”陈倩倩动情,仰头凑了上来。
朱承佑怜惜她有身子,何况一会儿还约了梅令臣在书房议事,想制止她,可陈倩倩却不肯罢休,还把他扑在了榻上。
恰好有人在外面禀报,“王爷,苏家三小姐来了,说有要事求见。”
这个时辰?肯定是出什么事了。
朱承佑立刻起身。
“王爷——”陈倩倩抓着他的手,拉长了声音。
“倩儿安心在此处等本王,本王去去就回。”朱承佑安抚了她一句,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陈倩倩咬牙,伸手拂掉了桌上的茶盏,银牙暗咬。苏云清,又是苏云清!
王妈妈看到朱承佑走了,又听到屋内的动静,赶紧进来,“这是怎么了?王爷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还不是他那个好义妹来了。”陈倩倩冷冷地说道。
“王爷也太看重她了。明明姨娘还怀着身孕,就这样丢下你走了。”王妈妈叫婢女进来收拾,又凑到陈倩倩面前,“我看这个三小姐也不是省油的灯,哪有好人家的姑娘这个时间来见王爷的?莫不是她存了什么别的心思?”
陈倩倩好事被搅,不加掩饰地说道:“她就算存了什么心思,如今有王妃坐镇,岂能让她如愿?再者,她一个弃妇,王爷怎么会看得上?一双破鞋,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坐在书房里的苏云清重重地打了个喷嚏,谁在背后说她的坏话?
她挑这个时辰来,也是迫不得已。夜深人静,才好掩人耳目。
她还嫌弃朱承佑慢吞吞的,半天不来。
黑夜仿佛浓得化不开,更漏声渐长,外面偶有人语也异常清晰。
“王爷可在书房?”
听那声音,还略有几分熟悉。
作者有话要说: wuli清清子心灵手巧是有家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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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苏云清掀开窗上的布帘,一阵夜风灌进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秋夜已入凉,方才王府的下人本想引她到明堂里等候。可她知道朱承佑的书房位置比较隐蔽,而且地龙最热,所以自己挑了这个地方。
外头夜色正浓,花园里的石灯发出昏暗的光芒。灯影之中,站着一个青衣男子,仿佛破开了这茫茫夜色。很少有人能将天青色穿得如此出彩,“雨破天青云破处”,原本是形容汝窑天青釉的釉色之美,此人却将天如青,明如镜诠释得淋漓尽致。
苏云清见他跟王府的侍卫说了两句话,正要转身离去,连忙追了出去。
“公子请留步!”
梅令臣站定,这个声音源自何人,他最清楚不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再遇见,更没想到她会叫住自己。
他抬头望了一眼夜空,思绪纷繁复杂。应该直接走掉的,可双脚却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苏云清跑到梅令臣的面前,拱手一礼,“白日在王府,多谢公子相助。”
梅令臣看了她一眼。印象里,她总是穿着美丽而繁复的裙子,每日精心梳一个发髻,精致得像捏出来的娃娃。骨子里透着江宁织造府的贵气,优雅而慵懒。如今这般男装加身,举止潇洒利落,反而多了几分活泼和灵气,更像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了。
他曾担心给不了她原来江宁苏府的舒适和富贵,终日惶惶,殚精竭虑,生怕她过得不好。没想到,让她摒弃原来的一切,反而让她活出了原本没有的样子。
他无法评价这样好或者不好。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
“区区小事,无足挂齿。”梅令臣说完,就想移步。
苏云清抬起手拦着,“刚问公子大名,家住何方?改日好备一份薄礼相谢。”
“不必了。”梅令臣淡淡地说。
“交个朋友何妨?”苏云清仍旧拦着梅令臣,言之凿凿,“实不相瞒,总觉得公子面善,一日遇见两次,大概与公子有缘。行走江湖,多个朋友多条路!”
角落里的采蓝默默地抬手按住额头。小姐你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吗?这乱七八糟的说辞,哪像是江宁织造府出来的大小姐,又哪像是公子亲自教养出来的那个大家闺秀。
苏云清说完,暗暗地咬了下嘴唇。这都是什么鬼?她也觉得自己脸皮厚,见个长得好看点的男人,居然都上手拦人了!又不是没见过男人!可莫名的,就是想靠近他,想跟他说话,暗搓搓地希望发生点什么。
美色的诱惑这么大?!她忽然有点理解朱承佑的花心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慢慢凝结成冰。
梅令臣看着眼前人,几乎很难从她身上找出那个曾经同床共枕的妻子的影子。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冷漠,但心中有个声音说:不是你不肯放过她,而是她自己又找上门来了。无论她是否存有记忆,她还是拼命地想要靠近你。
一如儿时坚定地握着他的手,长大后毫无顾忌地扑进他的怀里,甚至是毫不犹豫地嫁给他这个臭名昭著的小人。他在跟恶龙缠斗,在被这个人世变得越来越冷酷无情的时候,她是那仅存的温度和柔软。
苏云清有点尴尬,想结束这场沉默。可身体异常执着,就是拦在那里不肯放人家走。她脑中还在天人交战,如果此人真的不想跟自己有任何瓜葛,为何在采蓝和潘小姐比试时,要出手拉住她?又为何要帮忙把她安置在厢房?
难道他在玩欲擒故纵?
两个人正僵持着,走廊那边传来朱承佑的声音,“清儿,这么晚了,你找为兄何事?”
“义兄!”苏云清无比感激朱承佑及时出现,立刻跑到他面前,“我有要紧事跟你商量。”
朱承佑给了梅令臣一个眼神,示意他先离开,然后对苏云清说:“外面冷,我们进去再说。”
“好。”
他们往前走了两步,发现有人跟着,齐齐回头看去。
梅令臣并没有走。
“义兄,他是谁?”苏云清忍不住问。他不说,难道她就没办法知道了?
朱承佑还没开口,梅令臣自己回答:“王爷新招的幕僚。”
朱承佑:“……”
“既然是幕僚先生,肯定智比孔明。请先生一起,帮忙出出主意。”
梅令臣从善如流地走到两个人的身边,朱承佑望了他一眼:刚才不是你想走?
梅令臣回了一个眼神:现在不想了。
朱承佑:……
进入书房之后,朱承佑又命人添了一个炭盆。刚才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苏云清已经浑身冰冷,伸手在炭盆边烤着手。她把信交给朱承佑,朱承佑看完,又传给了梅令臣。
苏云清看了梅令臣一眼,才问:“依二位高见,这封信和之前送到苏家的信,孰真孰假?”
朱承佑说:“依本王所见,这封信才是真的,对方要钱,又不让惊动官府,逻辑上说得通。先前那封信只不过是个圈套,借苏纶的手,骗我们去救人罢了。”
坐在角落的梅令臣一言不发。
苏云清点头,“我也是这么想。那伙歹人要的钱不少,我一时凑不出那么多,所以来找义兄帮忙。我可以代写借条,日后叔叔脱险,苏家必定归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