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谢钰抬眉,执起她的素手,带她顺着游廊往外行去。
两人一同穿过海棠初开的庭院,走过蜿蜒曲折的玉清桥。
桥上夜幕初降,倒映着漫天繁星,想来明日又是一个晴好的天气。
折枝轻攥了攥谢钰的袖缘,轻声问他:“哥哥要带折枝去哪?”
“去过生辰。”谢钰答得很简短,语声里有淡淡的笑音。
折枝轻应了一声,随着谢钰出了别业,踏上府门外等候着的轩车。
此刻已至宵禁,轩车便也未曾往盛京城里去。
折枝挑着车帘往外望去,看见挂在车辕上的风灯一路摇曳,顺着并不平坦的山道盘旋而上,渐渐停留在一座山庄跟前。
“城外什么时候建了座山庄?”折枝有些讶然。
“一直都有。”谢钰自轩车上步下,将掌心递至折枝跟前:“这座山庄是京城里一位官员所有,素日里不接待外客,故而妹妹才并未听说过。”
折枝将素手搭上谢钰的掌心,就着他的手徐徐步下车辇,轻声问他:“那怎么便接待哥哥?”
她顿了顿,有些讶异地抬眉:“这座山庄也是哥哥所有?”
谢钰以长指点在她的唇上,薄唇轻抬:“不过是近日置办。”
“若是旁人听见了,大抵又要传出我受贿的传言。”
近日置办?
折枝轻瞬了瞬目,一壁随着谢钰迈过山门,一壁有些好奇地问道:“别业里已经这般宽敞,许多院落都还空置着,哥哥怎么突然想起购置山庄了?”
谢钰轻笑了一笑,却并未立时作答,只是接过迎来侍女手中的风灯,带着折枝顺抄手游廊往后山处行去。
一轮明月悬在中天,四面夜色深浓。
山间的夜晚比之盛京城里的要寒凉上一些。折枝方抬手拢紧了衣衫,才转过一座廊角,便觉似有热气铺面而来。
她轻轻一愣,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庭院中海棠掩映处,坐落着一方汤泉。
比之荆县里的还要宽敞许多,足有几丈见宽。
边缘由汉白玉环砌,其上云纹连绵环绕,拥住那一方白雾蒸腾的清泉。
有如仙境。
谢钰的低醇的语声拂过白雾落于耳畔:“这是盛京城方圆百里内,唯一带有汤泉的山庄。”
折枝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谢钰轻笑,微寒的长指落在她的领口上,耐心地替她解开领口系着的玉扣。
春衫坠地,被叠放在一旁干净的青石上,旋即又压上一件银红色的罗裙。
折枝拿足尖试了试汤泉的温度,见并不十分烫热,便缓缓将整个身子都沉入水中,只露出一张柔白的小脸。
她伏在边缘的汉白玉上,抬眼去看谢钰,雪腮微红:“哥哥不打算洗沐吗?”
谢钰俯下身来,轻抚了抚她柔软的雪腮。
“在子时之前,还是应当先将生辰礼交给妹妹。”
他想起身,折枝却轻轻攥住了他的袖缘。
“哥哥等等。”
折枝说着将叠好的春衫重新展开,从袖袋里取出一方帕子来,双手递给谢钰,轻声道:“这是折枝给哥哥准备的生辰礼。”
“祝哥哥生辰吉乐。”
她似有些局促,复又小声道:“准备得仓促,还望哥哥不要嫌弃。”
她原本应该准备的更多些的,只是她病了数日,待好转的时候,彼此的生辰已在近前,即便是昼夜追赶,也只来得及绣出这方帕子。
谢钰接过,垂眼望去。
掌心中是一方绣帕,素白的鲛绡上以五色丝线描绘出雪中寒梅盛景。
背面以银线绣有一行小字,与鲛绡同色,寻常使用时难以发觉,唯有放到眼前时,方能看清是一句诗词。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谢钰眸底有笑意淡淡而起。
他将帕子拢入掌心,起身行至海棠树后,取出一方锦盒,放在折枝手畔。
这只锦盒有些奇怪,明明只有双手合拢大小的宽窄,却足足有半人多高。
折枝不得不绯红着莲脸从汤泉里站起身来,这才够到了盒面,将锦盒打开。
这锦盒里头却做了许多层,像是屉子般可以一一取下。
折枝取下第一层,却见里头是一只金镶玉的长命锁。
与谢钰一样的制式,只是上头没写姓氏,刻得是‘穗穗’两字。
折枝有些讶异,旋即弯眉笑起来,将这一层放在一旁,继续往下看去。
第二层里装得是一只玛瑙项圈,垂下的流苏上缀有璀璨明珠,很是精致琳琅。
同样是稚童用的物件。
折枝轻瞬了瞬目,似是明白过来什么,讶异地仰头看向谢钰:“哥哥不会是将折枝从出生至今,所有的生辰礼都在今日补上了罢?”
谢钰‘嗯’了一声。
“从今往后,每年陪妹妹过生辰的皆是我。”
“别再想着旁人。”
“折枝没想过旁人……”折枝低声:“先前说的话,是在气头上,说出来气哥哥的。”
她说着,不敢去看谢钰面上的神情,忙垂眼继续往锦盒里看了下去。
她陆续见到了带着金铃铛的羊脂玉镯子,琉璃雕的憨态可掬的兔儿爷,白玉制的猫儿镇纸等等物件。
而最后一层中,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沓故纸,压着一些零散的物件。
折枝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面上的一张,惊讶地发觉竟是这座山庄的地契。
之后往下,依次是别业的房契,银票,谢钰的户籍,官印,乃至于与其他官员往来的书信。
“这是——”
折枝愈看愈是心惊,忙将东西依次放回去:“哥哥怎么将这些物件错放进去了?”
谢钰握住了她的素手,轻吻过她纤细的指尖,语声低哑:“我将身家性命交与穗穗。”
“穗穗不可负我。”
折枝轻轻一愣,缓缓低头,将莲脸埋进他的掌心里,羽睫上似也染上一层朦胧的月光,盈盈将坠。
“折枝必不负您。”
她低垂下眼:“可是……折枝已没有等同的东西可以送给哥哥了。”
“穗穗可将自己赠予我。”谢钰的语声响在上首,少有的郑重。
折枝抬起脸来,小声问他:“可要签卖身契吗?”
“不必。”谢钰答道。
折枝似是明白过来什么,莲脸愈红,探手勾了他的腰带,让他俯下身来,缓缓替他解开了领口的玉扣,褪下了襕袍。
她带他到汤泉里来,将自己贴近了些。
谢钰的眸色微暗,抬手将小姑娘紧紧锢入怀中不让她肆虐,语声微哑:“也不是这般。”
折枝有些困惑:“那哥哥是要——”
谢钰阖眼,稳了稳心神,启唇道:“妹妹不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折枝闻言连连颔首,又轻声补充了一句:“若是可以,折枝还想知道哥哥的。”
“我的身世,原本便与妹妹的纠缠相连,即便刻意想分开,亦是艰难。”谢钰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低声启唇:“倒不如一同说起。”
折枝轻应了一声,便不再开口,只安静地听着。
谢钰随之启唇,语声在月色清辉下愈显低哑,像是揭开一道久远的旧伤。
“十七年前,先帝率军攻城那日,前朝废帝曾下急诏,令所有武将世家入宫拱卫皇城。其中便有世代从龙的镇国公世。接到旨意的当日,他抛下刚生产的妻子与初降生的子嗣,率兵入宫迎敌。”
“可惜前朝大势已去,两日两夜的死战之后,城门破,废帝被诛,宫人四散奔走。他眼见着回天无力,便带着当时已身怀六甲的姜妃趁乱潜逃出宫。”
“途径城郊一座破庙,雷雨交织,姜妃动了胎气,于破庙中诞下一女。他知自己此行凶险,担忧身份暴露后皇室血脉无法保全,便将姜妃诞下的公主与桑家子嗣调换,令其在桑府中安然长大。”
折枝缓缓抬起眼来。
谢钰口中她的身世,与她近日里猜测的并无多大出入。
只是她却不曾想到,谢钰的父亲曾为了她生父的诏书而抛家弃子。
……原来正因如此,谢钰初来时才会那般恨她。
“那镇国公府里那个孩子呢?”折枝小声问他。
谢钰薄唇轻抬,眸底的神色却冰冷:“皇城陷落,镇国公府自然不能幸免。镇国公夫人无法下榻,唯有将自己的子嗣托付给府中忠心的管家带走,混入流民中出城。自己,却身陨于那场战火之中。”
折枝垂落的羽睫轻颤了一颤,惴惴望向谢钰。
谢钰却恍若不觉,只是平静地叙述下去。
“他用带来的银子在离京城颇远的一座小城里落户,以平民的身份抚养镇国公世子长大。请城中最好的先生为他启蒙,教授他君子六艺。只惜好景不长,世子九岁那年,管家年迈病重,药石无灵。临终之前,方与那孩子说起当年旧事,将半片镂刻着‘钰’字的长命锁交与他,告诉他,这是他母亲为他取的名字。他还有一位父亲,是曾经骁勇善战的镇国公,或许还在人世。”
“管家离世后,当地的恶吏以户籍不明为由侵占了他留下的所有家资,将那孩子扫地出门。”
“那孩子别无选择,只能带着半片长命锁,颠沛流离寻找自己的生父。数年里,宿过破庙,吃过狗饭,还要忍受一个陌生的小姑娘时不时闯进他的梦里来。锦衣玉食,仆从环绕,还恣意妄为地在他梦境里欢笑哭闹,过后便消失无踪,从不与他说话,只留下难以抑制的头疾。”
“是折枝的不是。”折枝低声与他道歉:“是折枝不该闯到哥哥的梦里来。”
“穗穗又何必与我道歉,这并非你能选择。”
谢钰有些无奈地轻笑了一声,轻咬了咬她送到唇畔纤细的指尖,敛了眸底的情绪,继续说了下去。
“他寻自己的生父寻了足足有四年之久,直至十三岁那年,他因淋雨后高热倒在路旁,被人牙子捡去,与一些买来的孩童一同贩售。同年,桑家子嗣因心疾离世,当年的镇国公为了令姜妃放下丧子之痛,四处寻找与桑家子嗣年岁相仿,长相肖似的孩子。”
他说着,轻嘲地低笑出声:“却不曾想,没找到肖似的孩子,倒是在人市上见到了自己的亲生子嗣。那个被他与妻子一同抛弃在战火中的亲生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