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新荔, 我什么都没说,还不成吗?”周平无奈求饶道:“你拉我一把,我起不来了。跪久了, 腿疼。”
新荔骂他无赖, 却还是把手藏在袖子里头递给了他。
周平借了力起来, 脸上才有几分放松。“你赏我些点心吃吧,要夫人亲手做的那种。”
“成。”新荔大大方方地答应下来。
另一头,荣澜语带着清韵,先去了趟仙鹤缎坊。因为祝氏不喜欢在晚上还卖这些绸缎, 所以此时正好是缎坊关门清账的时辰。瞧见荣澜语来,二人脸上都有喜色。
“夫人,再过两三日,最多两三日,这些账目清利索,我们就能给您送银子去了。”温长志笑道。
祝氏也点头。“这是给夫人进益的头一个月,我们两个有些笨,得多算几次才好。还得把下个月的本钱留出来。”
见他们高兴,荣澜语也笑。“你们也多留些呀。整日守在这,多辛苦。”
“比我们从前卖药抓药强多了。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些主顾比那些看病的人好说话极了。只要相中了,当即付了钱就走,从来不讲价,也跟咱们不废话。”温长志道。
“人生如此,有失必有得。你们做的是别人不愿意做的买卖,自然也有别人永远也抢不到的好处。”
“哎呀,夫人你别说。我从前想啊,咱们这铺子肯定阴森极了,谁来了也只不过呆一会就走,连人气都没有。”祝氏抚掌笑:“可没想到,按照夫人给的法子布置,这店里头暖意融融的,又雅致得像个茶楼似的。而且这往来的顾客也多,一天都没有断了人气的时候。”
“真好。”荣澜语赞道。“我也不懂什么经营之道。就是把自己想成主顾,我想在铺子里瞧见什么东西,就把什么东西布置出来。”
温长志颔首,对荣澜语的聪慧愈发赞叹。
从仙鹤缎坊出来,荣澜语的心思稍稍安定。清韵凑过来,低声道:“祝氏怕算不准帐,没敢跟您说个准数。但温掌柜跟我私下说了,说是一个月三十两左右。”
“这么多?”荣澜语也有些诧异。“这才刚开坊不久……”
“是啊。在财落坊这地界,真算不错的了。”清韵也点头道。“所以夫人您放心吧。您算算,咱们的两家铺子加起来,一月怎么着也有五十两。看雨水,今年咱们的几亩良田也能有不少进益,头年怎么也送过来了。咱们一定能过个好年。”
荣澜语点点头,抱着怀里的七十两银子,愈发有了底气。
赏心楼的人没有不认识周寒执的。
荣澜语进门说了找谁,茶博士就笑着把她领到了玉竹号的门口。但隔着门就能听见,里头一片静谧,并无旁的雅间里饮酒作乐的吵闹。
茶博士笑笑道:“客人刚走,似乎只留了周大人在里头。”
荣澜语有些诧异地哦了一声,敲了两下门走进去,果然见桌上尽是残羹剩饭,七八壶酒撂在旁边,有的倾倒在桌上,有的醉醺醺地靠着汤碗。
但桌上这一切似乎都与窗边的男子无关。他独自搬了椅子坐在窗边,俊逸的侧脸足以让所有女子小鹿乱撞。健硕的身姿也孔武有力,与他那此时羸弱无神的双眼形成了对比。
荣澜语心头一紧,问道:“喝醉了?”
周寒执瞧见她,似乎并不意外,双眼总算回归了些神采,但依然迷离道:“不曾。”
荣澜语想每回宋虎喝醉了酒,也都跟自己说不曾醉。可见醉酒之人是分不清自己醉不醉的。她好脾气地捡了一条干净椅子坐在他身边,随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只见那方向一片漆黑,隐约间似乎有野猫在行走。
再瞧周寒执,细密的血丝早已爬上眼角,眉心紧紧蹙着,唇畔也深抿,显然是并不舒坦。荣澜语冲着身后的清韵摆摆手,清韵会意,自去外面要醒酒汤。
“你也出去吧。”周寒执恹恹道。
“我陪你坐一会,绝不打扰你。”荣澜语的胳膊肘拄着窗台,侧头看向周寒执。他的面容里像是写满了沧桑的故事,让人的心忍不住就柔软下来。
二人就这么坐着,直到那漆黑的街角忽然亮起一盏灯,而后一张人脸出现。他似乎很是恼火的样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拽出了一根烧火棍,用力抽向那只野猫。外头吵闹,听不清那人在说什么,但显然是在责骂那只野猫。
照理野猫该机灵,可这一只却好像又饿又病,走起路来连身形都是晃动的。它在被抽了第一棍子之后,就头一歪倒在了地上。后头的那些棍子便如雨点般落下来。
荣澜语一急,起身便要开窗,但手很快被身边的人按住。
“没用的。死了。”他别过脸去,看似冷漠,但眼神却愈发脆弱。
荣澜语心疼猫,却更心疼眼前人。她从桌上拿过包裹,抱着沉甸甸的银子道:“周平都跟我说了。当年老夫人走后,你父亲自信依然能做好买卖,便把家中剩下的银子全都投在了里头。可老太爷没有经商的头脑,一味地赔钱。他又不死心,四处借了不知多少银子。他自然还不上,这些就成了你的债务。”
“周平还说,这几年你还的已有七七八八,只剩表三舅舅这的银子了。表三舅舅仗着你欠他钱,整日拉着你陪他应酬,趁着喝酒的交情赚那些客商的银子。如此你也算还债了。现在还剩七十两不是?你瞧,我都拿来了,你别不高兴了。银子算什么,你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荣澜语说了一大堆,可周寒执的脸色依然沉得能滴出水来。这会他又盯上了那只野猫,瞧着那人竟在剥猫的皮肉了,他恨得牙痒,冷冷道:“你瞧活着有什么意思。我们都跟那只野猫似的,本就苟延残喘了,偏偏还有人不想让我们活。”
这话气得荣澜语腾地一声站起身来,看着周寒执那张没有血色的脸道:“你胡说!周寒执我不明白,你好端端的大男人,瞧着比世间所有男儿都厉害,怎么就被这五斗米压弯了腰呢?如今银子都还了,你还在难受什么,矫情什么?”
这一番骂反倒让周寒执清醒了许多,他冷哼一声,靠在椅背上,双眼郁郁地盯着荣澜语道:“我今日也以为,债都还清了。可表三舅舅方才告诉我,我爹经他的手,还借了五百两的印子钱。印子钱利高,若是今年还,至少要六百两之数。而明年这个时候,更是不止。”
瞧着荣澜语怔住,周寒执就笑,笑得无奈而痛苦。“母亲走后,我已经还了两千两了。这老爷子嘴硬,我竟不知外头还有多少。”
二千两?荣澜语暗暗惊住。对于一个从八品的小官来说,两千两几乎是十数年才能拿到的年俸。而周寒执不过两三年的功夫就还上了两千两银子,可见是吃了多少苦。
想起余衍林当着自己的面大言不惭地指责周寒执不想法子赚钱,真真可笑极了。
许是借着醉意,周寒执的话比平时多了很多。此刻看着荣澜语精致如画的脸庞,他竟道:“无论我对你是否有什么感情,从你与我定亲的那一日起,我就该承担起男人的责任来。可世事难为啊。债务在前,我无法放任老爷子不管。”
许是难得听见这些真心话,荣澜语的神情显得虔诚而珍惜。
周寒执继续叹道:“人生难两全。因着这些债务,我可以不顾自己的名声,也可以不顾周府到底过着什么日子,可我不能不顾你。下聘那日,我有意在前一日酒醉,不去下聘。为的就是让你后悔,让你退亲。但我没想到……”
荣澜语接过话茬,轻声道:“你没想到我会去找你,会跟你说出那番话。”
周寒执点点头。“你站在我面前,跟我说了那么多。我当时就想啊,哪来的这么有勇有谋的小姑娘。可你也真的点醒了我。一位女子,在陌生而无奈的婚事面前尚且愿意一搏,我又怎么好退缩。”
荣澜语点点头,赞道:“成婚以来,我觉得你做得极好。担当着父亲的债务,没让我觉得半点苦恼。当着所有的面,什么事都顺着我,护着我,让我觉得周府的日子与从前没什么两样。”
“还不够。”周寒执摇摇头。“我给了你平头百姓都嫌寒碜的聘礼,给了你空空荡荡的宅子,给了你一群只知道吸人血的亲戚,还有一位只知道嗜酒的郎君。”
“没有的事。”荣澜语忍不住流下眼泪来。“周寒执,我不许你这么说。”
周寒执揉了揉她的眉心,帮她把眉头舒展开,无奈道:“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分明吃了很多苦,却总觉得日子是甜的。”
荣澜语不吭声,眼泪却扑簌簌地往下掉。她想如果老夫人在天之灵,看见这一幕会是怎样的心情呢。大概也跟自己一样,心疼极了。
周寒执抬眸看见那人把野猫皮扔在僻静处,拎着一身猫肉回了屋,不由得喟叹:“我觉得日子总是苦的。你那么聪明,不如告诉我,人活一世,到底有什么意义。”
荣澜语怔怔地,头一回理解了自己丈夫的无奈,也明白了,他原本想给自己很多很多。
房间里的酒香肉味让荣澜语觉得恶心。她主动拉起周寒执的手,轻声道:“你陪我出去走一走,好不好?无论明天的日子怎么过,今天咱们什么都不想了。”
周寒执也不再想看街角的野猫皮,于是硬撑着苦涩的心情,与她一道往出走。
顺着这条街一直向上走,是一座不高不矮的山。山顶没有庙,没有茂密的林子,但有一座凉亭和几条曲径。这是盛京城里头的四山之一,也是端午的时候人人登高采蒿的地方。
“小时候每到端午,爹娘就带着我来这。”荣澜语的心情松快了一些。那五百两的印子钱,似乎真的被抛在了脑后。
“我从来没来过这。”周寒执答道。“独在异乡为异客。”
荣澜语嗯了一声,更加用力地向山上走去。上山的路,尽是台阶,重复而曲折。周寒执一只手拎着羊皮角灯,另一只手的袖口习惯性地被荣澜语扯住。
两个人的身影一晃一晃地上前。
在深夜的山上,显得格外寂寥,却也格外有彼此支撑之感。
“我晚上也来爬过一次山。”荣澜语又语气轻快道:“这山里没有大虫毒蛇,其实是散心的好地方。那天晚上,爹娘吵了架,两位姐姐睡下,我吓得扯着娘亲大哭。爹没法子,就哄着娘亲和我一起上山。”
周寒执安安静静地听着。又听她发问:“你知道娘亲后来是怎么被哄好的吗?”
周寒执摇头。
少女忽然扯着他的袖子发了力,一使劲奔到山顶最高处的凉亭里头,然后兴致勃勃地指着山下的风景道;“你看!”
周寒执向下看去。
繁荣的盛京城此刻不眠。四角高高的城楼里闪着光芒,将整个盛京笼在里头。皇城的位置最是耀眼,而周边围着的城坊也不逊色。万家灯火的光芒与上空白茫茫的月色形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
“你还能想起那只野猫吗?”荣澜语问。山上刮来阵阵寒风,她不得不提高了嗓音。
周寒执摇摇头。
“你还能想起桌上的酒肉吗?”荣澜语再喊。
周寒执笑着摇头。
“如果现在山上不刮着寒风,让咱们舒舒服服地躺着,你脑子里想到的是什么?你觉得缺什么?”荣澜语笑着问。
“是周府的酒肉饭菜。”周寒执老老实实地答。
“这就是人生的意义!”阵风又来,荣澜语不得不扯着嗓子说话。
但周寒执没听清,问她说什么。
她一笑,冲着山下高声喊:“我们忘记烦恼,只记得那些让我们高兴的事,只想追求那些让我们高兴的事。这,就,是,人,生,的,意,义。”
一个字又一个字跳进周寒执的耳朵里。
周寒执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又像是重新认识了眼前的女子。
周寒执拉过她的手,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
荣澜语双眼闪过惊慌,但很快被那个温暖的怀抱所感染。
两个人紧紧抱着,在山巅。
在他们一起一步步走过来的,这座山的山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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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平是在当晚出门接周寒执时,恰好碰到了表三舅舅家的车夫,与他闲谈才知道五百两印子钱的事。
得知这事,周平的脸跟门口的土几乎是一个颜色。他不知是苦笑,还是苦笑不得的神情道:“主子以为这是最后一笔债了,卖了命似的还。没想到……主子恐怕是扛不住了,是不得活了。”
然而,他抱着绝望的心进了书房去见周寒执时,却见到周寒执如往常一样浣着手。
甚至似乎,神色比往常还好一些。
他垂头丧气地走过去,痛苦道:“主子,您放宽心。债能还完的。”
周寒执眉心略蹙了蹙,却吩咐道:“赏心楼对面有一幅野猫皮,你去埋了。再找找是谁剥了野猫,只瞧谁家门口的有猫骨头就知道。把那人送到官府去,盛律有关于虐猫狗之罚。”
周平不明白为什么周寒执没头没尾地下了这么个吩咐,可在他眼里,既然主子还有心思关心外头的事,至少说明心还没死。
他稍稍放了心,走出门时,又见到荣澜语。
荣澜语更是笑得像往日一样绚烂。“昨儿点心吃撑了?新荔说你吃了七八块。”
周平心里一热。
他知道荣澜语已经知道了印子钱的事,可人家提都不提,似乎就不觉得是个事。光这一点,就是世间大半女子不能及的。这要是换了别人家的夫人,知道婆家欠了这么多债,恐怕早就闹着和离了。
“夫人跟你说话呢。”新荔照例骂道。
周平撇了她一眼,忽然嘴一咧道:“往后,夫人让我吃多少我吃多少。多了也不嫌多,少了也不饿!”
“这是什么话,没头没尾的。”荣澜语笑着嗔怪,却也知道周平真心是个忠心耿耿的。
“新荔留下陪周平说话,我进屋与大人商量件要紧事。”她吩咐这一句,便独自进了书房。
周寒执的酒气早已散了。
高高大大的人,健硕的身材,让荣澜语进门的时候眼前一亮。“我拿前两日买了秋梨熬了些秋梨膏,一会和早膳一道用了再走,也算再醒醒酒。”
周寒执嗯了一声道:“那印子钱的事不必你烦心,我自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