镂空雕花灯罩里的烛火灭下去,室内顿时一片黑暗。
赵锡守在外头,饶是他习惯了,不多时,听着里头传来隐约的胡乱动静,也不由心头起了邪火,搓搓手,与不远处同样守着的小厮道,“胡发,我们走,今晚这里不用人伺候了,让他们看着,咱俩出去喝花酒去。”
胡发原也听得站立难安,听了这话,嘿嘿笑了声,忙跟着一道走了。
*
祝家二爷病了的消息传出去后,永州一些商行便乱了起来,连带着酒馆茶肆里的百姓都在议论这件事。
这几日,外头登门要来祝府拜访的人更是络绎不绝,只是都没能亲眼见到二爷一面。
今日却似乎不大一样,一大早,赴白便拿着封信匆匆回来。
屋内,紫檀掐丝兽耳炉焚着香,赴白火急火燎地进来,绕过隔门的时候,额头“砰”的一声撞到镂空花窗。
站在男人身边的柔兰一惊,微睁大眼看去,看赴白揉着额头,唇角忍不住落了笑。
赴白也觉得尴尬,咳了声,讪讪上前,“二爷。”
腰系白玉云纹腰带的男人站在桌案前,循声,修长的手搁下笔,抬眼道,“怎么了。”
赴白也顾不得头痛,攥着手里的黄纸信件,“二爷,茶庄的支庄主让人送来封信,说是有紧要事,想请您见面商谈,人已经在待客厅了。”如今商行的人见不到二爷,都没了头绪,不得已只能亲自上门。
本来二爷是不见的,但今日二老爷祝衫在府里,就自作主张让人请了进来,此时支庄主正在待客厅同祝衫喝茶聊天。
赴白皱着眉头,心中不忿。如今二爷宣称病了,没有精力打理外面的事情,二老爷便迫不及待出手了。
祝辞问:“什么事情?”
赴白正要说,却想起什么,看了旁边的柔兰一眼,踌躇不定。柔兰明白了,小声福身道,“柔兰去给二爷沏壶热茶。”说完便飞快低着头出去了。
只是,她才迈出门槛,正要离开,耳边却传来里头不甚清晰的声音,“二爷,支庄主……接到东溪知州派人……”
听到那其中那两个字的一瞬间,柔兰猛地僵在那里,眸色怔怔,竟是再迈不出一步。
好半晌,她眼中含了泪,反应过来,忍下鼻尖酸楚,转身往厨房去了。
屋内,赴白展开了信件,“东溪知州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谣传,明面上是找茶庄的麻烦,私底下去派人送来信件,说祝府里藏了一年前庆王事件中的遗女,要与二爷亲自商议。”
祝辞神色不变,指腹漫不经心摩挲着,视线落在那白纱纸雕饰的镂空隔窗上。
方才那道即将迈出门,却霎时停驻的身影,他看见了。
赴白等了半晌,见祝辞不说话,只得踌躇问道:“二爷,这件事情凭空而来,是真是假还未可知,而且看样子东溪知州目的不纯,像是特地来找二爷茬的,二爷可要……可要出面?”
祝辞淡嗯了声,“去看看。”
赴白担忧道,“可二爷对外宣称仍在病中,二老爷和徐夫人若是知道……”
“这么些日子,够久了。”祝辞薄唇微沉,眸色冷淡,“这么长的时间,他们都没能力接手,就不该再怪我没给机会了。”
赴白听出男人话中的意思,心中敬畏,低头道,“是,赴白即刻告知支庄主,说二爷您一会儿就到。”
说完,赴白便出去了。屋外杵着等候的娇小身影看见赴白离开,这才敢进来,一声不吭,端着茶水到了祝辞身边。
屋子里安静异常,柔兰轻咬住唇,摒弃杂念,端起白玉瓷壶给男人倒茶。
祝辞微垂了眼,淡淡看过去。
那双持着茶壶的手纤细秀美,如水葱根般白嫩,一举一动都带着天然的引诱,祝辞眸色略深几分,不禁想起那一日,这双手强自镇定,轻颤着为他换衣时蹭过的柔软感觉。
他那时,竟是头一回要克制着,才忍下旖念,没将她怎么样。
然而继那日之后,小姑娘竟像是学乖了,尽力避开他,事事谨慎,半点都不靠近他了。
他哪里看不出她心里打的算盘。
祝府里的丫鬟,隔几年是会换新的。除却被主子留下的,与做事格外麻利的,其余的到了时间都会发放身契遣散出去,到时候便恢复了自由身,不再受人管束了。
她也是打着这个念头,想着要离开祝府。因此才刻意不出彩争先,如今进了他的院子来伺候他,也事事谨小慎微,担心逾矩。
怎么,她也要逃离他么?
不知为何,柔兰只觉得身旁男人的视线较往日炽热许多,她心跳急促起来,又想起方才赴白说的那件事情,手中竟是没注意,茶杯里倒的水满溢了出来,浸湿了桌上的宣纸。
她霎时慌了,“二爷……”
祝辞却没理会那些,低道,“怎么哭了。”
小姑娘的眼睛是红的,但并不是因倒茶时出了差错慌乱而哭。她方才端着茶水进来时,眼眶就带了隐约的红,只是被刻意低头遮掩住了。
男人眼型多情风流,视线却深沉,像是能穿透她的心思。在他面前,她竟是好似半点秘密都没有了。
柔兰不敢去看祝辞的眼,蜷长的眼睫垂着,声音小小的,“没、没有,许是方才出去的时候被风迷了眼。”
这话是明显的托词,祝辞没有拆穿。
他移开视线,问她,“我之后几日有事,不会待在府里,你可愿意留在我院子?”
柔兰一怔,微微泛红的眸抬起,看着男人掩在光影下俊美挺拔的侧脸。
二爷……要出去?
这几日,二爷一直称病闭门不出,就是为了给二老爷和徐氏以病弱假象,放松他们的警惕,可如今只要二爷一出去,就预示着不会再对他们留后手了。
之后二爷不在府里,她又在二爷病中贴身伺候过,若是回到杂院,势必会遭到各个院子刁难。
可、可她若说留下,不就是从此都要在二爷身边伺候了么?
柔兰心中慌乱,半晌低下头,小声道,“多谢二爷照顾,柔兰……柔兰还是回去吧。”
祝辞漫不经心摩挲着扶手的手一顿。
他唇边微笑不变,道:“好。”
第13章 狐媚子!
祝辞到祝府堂厅的时候,祝衫正和茶庄庄主支金责说笑。
祝衫脸型四方如斧凿,说话做事却圆滑,知道支金责为了正事来,不单刀直入,只先迂回说些寒暄的客套话。
说了半晌,终于不着痕迹扯到正事上,支金责却警惕皱起眉,“这些事情还是等到二爷来了再说吧。”
祝衫被拂了面子,面上笑容立僵。
恰巧此时,屋外丫鬟的声音响起,支金责转头看见门外描青疏淡的身影,激动之余,起身上前,“二爷来了!”
祝衫也站起来,看着祝辞,心中腾起怒意。
好歹他是这祝家明面上的家主,祝辞还比他整整小了一个辈分,可外人对他们的态度却一个天一个地,简直反了。
正恼怒着,电光火石之间,祝衫忽发觉哪里不对,心头微慌——不对,祝辞不是还病着吗?按照徐氏的话,祝辞此时分明应该已经……怎么还能安然无恙站在这里?
“二爷近日身体可好?外面商行的人好几日都见不着您一面,当真是乱了阵脚。”支金责笑道。
祝衫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男人神色无波,走到松红交椅旁坐下,“支庄主送来的那封信,具体是何情况?”
支金责忙跟过去,“是这样的,前几日我接到茶行传来的消息,说是铺子里的伙计无缘无故被找了麻烦,紧接着我又收到信件,是东溪知府朱文苇派人送来的,信中说……”
抬眼觑了觑祝辞的脸色,这才道,“说祝府里有可疑的遗犯,是个女子……”
旁边的祝衫原本还沉浸在慌乱之中,听到遗犯二字,陡然看了过去,“遗犯?什么遗犯?”
他们祝家清清白白,什么时候窝藏了遗犯,这个罪名他们祝家可担不起!
“我也不清楚,”支金责面露难色,转向始终没说话的身影,“二爷,自从那日茶行出事,之后几日,永州附近八郡的商行也都陆续遭到了同样的事情。而在那封信里,东溪知府特地说了,只要将祝府里的遗犯交给他,就会给祝家一个面子,不把这件事情泄露出去。”
这东溪知府的态度可疑,一面暗中派人找祝家麻烦,一面却又私底下来找祝家要人,还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
不过这个理由倒是用的好,借着庆王一事遗犯的由头,向祝家要人,想来是以为祝家商贾之家,不敢招惹朝廷权势。
可惜,算盘打错了吧。
赴白腹诽这东溪知府胆子真是大,他还真没见过敢招惹祝家的。
口口声声遗犯,就是要给祝家扣这顶与朝廷对着干的帽子。
祝辞轻触杯盏,若有所思,“除了这些,他还说了什么?”
支金责小心翼翼笑道,“东溪知府想单独与您商谈这件事情,说届时若是配合他们,找到了遗犯交过去,还会给祝家丰厚的赏银。”
话语落下许久没有听到回应,支金责抬头,对上祝辞扫过来的视线,额头冒汗,讪讪笑了笑。
他不蠢,看得出来,这件事情虽然听起来事态严重,可只是东溪知府想向祝家要个人罢了,只不过这件事情始终要二爷亲自出面,他们有些心虚。
“是吗,”祝辞看着支金责,笑意不变,“我祝家缺他这一点赏银?”
“不是不是!”支金责忙不迭摇头,“您是什么身份,永州人哪里敢和您说这话!那东溪不在永州地界,东溪知府才放肆了些,只是他好歹也是一方官员,若是之后存心要找商行麻烦,底下人当真吃不消啊……”
虽然朝廷重农,想方设法压制商业,可永州位于江南地带,天高皇帝远,皇帝的手就是伸得再远,也管不了这么多。祝家掌握着永州一带八郡的商业命脉,饶是再大的官见了祝家的人,也得小心翼翼客气说话。
东溪那个知府是去岁才新换上的,应该是不熟悉情势,才敢和祝家挑衅。
也有小道消息说,那庆王一案留下的遗犯是个女子,东溪知府喜好美色,不知从哪打听到那女子容貌不俗,这才起了心思,想把人要过去。
支金责正胡乱想着,终于听见男人出声,“地点在哪。”
支金责大喜过望,忙道,“在东溪与永州交界的常邑,二爷过去小住几日便是,我已经让人安排好了。”
杵在旁边的祝衫沉着脸,转向祝辞,愤怒道:“这件事情可大可小,你为什么不直接把府里的遗犯搜出来,直接送去东溪?如果消息泄露出去,被庆王知道,祝家就完了!”
祝辞漫不经心笑了声。
“先不说这件事情是否属实,若是祝家直接把人送去,开了这个先例,之后旁人要再来找祝家麻烦,您祝家家主是不是也同样会恭恭敬敬把人送上?”
祝衫一噎,陡然被揭露了心思,脸色涨红,磕绊道:“你、你……你是什么意思,我小心谨慎,难道还有错吗?我何尝不是为了祝家考虑?你若一意孤行,就看这件事情到时候如何收场!”
说完,祝衫似是再待不住,气怒之下,猛地甩袖大步走了。
支金责眼观鼻鼻观心站在旁边,很有眼色地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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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府杂院中,干活闲暇时间,几个丫鬟聚在一块唠嗑。
一个脸圆圆的丫鬟磕着瓜子,想起什么,忽然凑过去八卦道:“芬梅姐,听说柔兰原本去了二爷的院子,现在二爷病好了,她就被赶回来了啊?”
芬梅嗤了声,“可不是,我可是听前院的小厮说的。今日早上二爷刚走,那狐媚子就被赶出了二爷的院子。”
曼香正坐在旁边涂脂抹粉,听见丫鬟们在说这件事,挑唇幽幽笑了声。
脸圆圆的丫鬟注意到了,笑着过去,坐到曼香身边,“曼香,你用的是什么香粉,好香啊,你和芬梅姐都用这个,也分点给我们用呗。”
曼香一把将香盒揣进怀里,瞪眼道:“不行,我可只剩这一盒了,这香粉可是金烟坊的新货,想买还买不到呢。”
圆脸丫鬟巴巴地瞧着,眼里羡慕,“曼香姐长得好看,又会打扮,小厮们都上赶着帮曼香姐买东西,这种福气我们哪赶得上。”
“这算什么,”曼香被捧得心花怒放,精心描画的眉挑起,“能被主子收进屋子里,那才叫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