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一边用余光打量他的神色,一边语气柔弱地转了话锋,“我知道这么做对大小姐不公平,把她送去陆家更是我一时糊涂,可她再如何也是老爷的女儿,便是没了桑家大小姐的名头,老爷也可以像往常一样,甚至比往常更宠爱她。至于贺兰公子,大小姐跟他本就不是一路人,老爷若是心疼她,大可另给她选个家中人口简单,性子也与她合得来的夫君,到时夫妻恩爱,生活轻快,岂不比在那高门大宅里提心吊胆来得好?”
桑明海沉着脸没有说话。
柳氏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是时候了,她狠狠心,又含泪补了一句:“若还是觉得对不住大小姐,老爷可以在大小姐出嫁的时候给她送上厚厚的嫁妆。我也愿意拿出五千两私房给她添妆,算是我这次做的太过,给她的补偿。”
五千两差不多是柳氏私库里所有的钱,桑明海对此心里有数。他低头看着她,神色在微微跳动的烛光映照下,半明半暗,看不清晰。
“……别以为五千两就能把这事儿抹干净。”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冷声开口,“看在康儿的面子上,我不休你,但你也别想没事人似的继续做你的桑大夫人,马上收拾东西滚去乡下庄子呆着,没有我的允许永远不许再回来!”
“老爷!”
“哼!”
桑明海沉着脸甩袖而去。柳氏流着泪神色凄婉地瘫在了地上,心情却比刚才进门时更好了。
她就知道,他一定会被她说动的。
想起即将顺利嫁入广安伯府,迈入京中权贵阶层的女儿,她嘴角微勾,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自己刚才拉扯间被弄乱的袖子,从地上爬了起来。
五千两算什么?银子可以再赚,可飞上枝头的机会却只有一次。
至于被赶去乡下庄子软禁……
待她家玉妍彻底在广安伯府站稳脚跟,她自然有办法让他求着她回来。
***
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桑明海才重新出现在桑瑶面前。
彼时桑瑶刚起床喝了药,正在吃钱忠明亲自送来的早饭。
红枣百合粥、三鲜小笼包、香菇鸡丝卷、清香鱼片羹……大大小小十来道色香味俱全又适合养病之人食用的早点精致地摆放在她面前。
但桑瑶却没什么胃口。
一是病还没好,二也是没心情。
她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手里的白玉勺子,犹带病色的脸上,一双平日里总是明亮闪烁的杏眸无精打采地半垂着,像是没睡醒。黑长如墨的头发也随意披散在肩上,带出几许少见的柔弱。
钱忠明从小看着她长大,见此忍不住劝道:“小姐多少吃几口吧,这样病才好得快。”
桑瑶回神,勉强又喝了小半口粥,之后就摇摇头示意自己不想吃了。
“小姐都没怎么吃呢……”
“瑶儿,爹回来了。”
钱忠明还想再劝,桑明海抱着个雕工精致,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红木盒子走了进来。
方才还没什么精神的少女看见他,先是一顿,之后就冷哼一声别过头,把手里的勺子重重搁在了桌子上。
“生气了?”桑明海走到她跟前坐下,“爹昨晚是真的有急事要去办,不是故意不回来的。你看我这一处理好那边的事情,马上就来找你了。”
桑瑶板着脸没吭声。
“这事是爹不好,爹给你赔礼道歉。”桑明海说着,把手里的红木盒子往她跟前推了推。
桑瑶还是没动。
桑明海只好直接打开那盒子:“这是万宝阁新出的一套头面,是十分罕见的红玉制成,市面上独一无二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桑瑶的目光终于无意识地扫了过去。
“怎么样?喜欢吗?”
桑瑶喜欢。
她这人品味庸俗,从小就喜欢这些金灿灿闪亮亮,一看就很值钱的东西。
眼前这套头面,用料极佳,做工极好,样式也是市面上未曾有过的新颖别致,正符合她的审美。
可就是因为喜欢,她才笑不出来。
【为什么突然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桑瑶盯了父亲好一会儿,才抿紧嘴唇拿来一旁案桌上一直备着的纸笔写道,【为了给柳氏说情吗?】
桑明海顿了一下,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桑瑶以为他是默认了,脑杏眸一下怒瞪变圆,胸口也剧烈起伏了起来:【她这样害我你还想替她说情?!你还是不是我爹?!】
“不是,你误会了,爹没有要替她说情的意思!”桑明海见此忙回神解释道,“昨晚我就已经让人把她送到乡下庄子里去,以后她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桑瑶一愣,怒容滞住。
“她做出这样的事情,本来我是想休了她的,但她毕竟是康儿的生母,真休了她,康儿以后不好做人。再说这件事也关系到你的名声,爹也怕传出去对你不好,所以只能把她送去庄子软禁。”
桑明海皱着眉一脸余怒未消的样子,让桑瑶愕然之余一下哑了火。
她心里很清楚,就是为了桑宝康,她爹也不可能休了柳氏,最多就是罚柳氏禁闭,打她一顿板子,或者从此不再去她的屋子过夜之类的。
可没想到她爹竟然直接把人送到乡下庄子里去了。
这跟休了也差不了多少了,他竟然舍得?
看出她在想什么,桑明海眸光微闪,叹了口气:“我与她夫妻多年,自然是有感情的,可对爹来说,你更重要。她这样伤害你,爹自然不能再容她。”
所以,他送她那么贵重的头面,只是心疼她受到了伤害吗?
桑瑶抿唇,脸颊尴尬地热了起来。
那她刚才的反应,岂不是……
“好了不说了,先吃饭吧,我已经让人去请城中最有名的陈大夫了,一会儿让他好好看看你的嗓子是怎么回事。”桑明海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却什么都没说,只难得温和甚至称得上温柔地安抚道,“陆家那边你也放心,一会儿爹就去找那个陆湛,把这事儿给解决了,不会让他有机会在外胡说,坏了你的名声。”
因为柳氏和桑宝康的关系,父女俩近年来时常吵架闹不快,桑瑶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父亲了。
她手指抠了抠被角,不太自在地点了一下头。
“只是……”桑明海突然语气一顿。
桑瑶见他迟迟没有继续往下说,不由抬起了头。
“只是广安伯府那边,怕是只能……就这么算了。”
桑瑶没能马上反应过来,好一会儿她才愣愣地看着他写道:【什么叫,就这么算了?】
第8章 断绝关系
“是这样的,”桑明海眸光微闪,面色沉沉地解释道,“昨晚爹找柳氏对质时得知,玉妍那丫头为了嫁进广安伯府,一直在冒用你的身份跟贺兰玦通信,两人时常在信上讨论诗词歌赋,据说十分投契。”
桑瑶一愣,脸色骤变。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贺兰玦不知那是你,又被她在信上表现出来的才学所迷,一心想着成亲后跟你吟诗作对,弹琴作画。可这些都是你不喜欢也不擅长做的事,爹怕就算顺利把你换回去,你们之间也会因此事生出波澜。”
桑明海说到这,神色担忧又无奈,“偏此事内情又不好为外人所知——毕竟是咱们家的家丑,又事关你的名声。尤其你要嫁的,又是广安伯府那样重规矩,讲脸面的人家。若是叫他们知道柳氏母女的所作所为,定会恼羞怪罪,到时我们全家都得担责,你的处境也会更加艰难。所以爹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该以你能自在过日子为重。广安伯府那边,暂且就将错就错,由着玉妍那丫头嫁过去吧。我本就一直担心他们家规矩多,你嫁过去会受委屈,如今又发生了这事……”
桑瑶回神看着他,半天没有反应。
她有一双清亮得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桑明海被她这么盯着,心下有些不自在。他忍不住移开视线,语气却是越发温和地安抚道:“当然如此一来,你暂时就不能以桑瑶之名回家了,不过你放心,不管叫什么名字,你都永远是爹最疼爱的女儿。爹也一定会另给你挑个不比贺兰玦差,性情也跟你更合得来的夫君,再给你添上厚厚的嫁妆,风风光光地送你出嫁。”
桑瑶几乎要被他说动。
可惜,她从来都不是会被人轻易糊弄的性子。
她回神看着眼前的父亲,突然觉得荒谬可笑极了。她想像往常一样冲他发脾气,可却怎么都张不开嘴,甚至连愤怒的表情都做不出来。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把她的身体连同五脏六腑全都冻住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才终于能够动弹。
【那桑玉妍呢?她抢走了我的亲事又害我至此,爹要我眼睁睁看着她如愿以偿,嫁进伯府吗?】
“当然不是!”桑明海连忙摇头,“她处心积虑夺走你的亲事,辜负我对她多年的疼爱,我自然不会饶了她。只是眼下我们还需要她粉饰太平,所以暂时只能先让她得意一阵。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爹答应你,将来一定想办法替你报了今日之仇。”
桑瑶想问他将来是什么时候,一年两年还是十年,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没意思极了。
她想笑又想哭地垂下长如鸦羽的睫毛,僵着手在纸上慢慢地,一笔一划地写道,【我不同意。这门亲事是我娘生前给我定下的,我绝不会就这么让给桑玉妍。如今伯府的迎亲队伍还没走得太远,女儿恳请父亲马上派人去追,想办法将我和桑玉妍换回来。】
【至于其中的风险,我自会一力承担。就算真的不慎事发,被贺兰玦知道换嫁之事的真相,我也有办法不让他不怪罪咱们家其他人。至于他会不会因此事嫌弃我这个人……我不在意。我宁愿被他嫌弃甚至是退婚,也不愿忍下今日之耻憋屈度日。】
她宁可舍了这桩婚事,也不会便宜桑玉妍那个贱人!
桑明海脸色几不可见地僵了一下:“爹知道你心里不平,可这件事关系着你一辈子的幸福,我们不能冲动行事……”
桑瑶满心冰凉,一个字也不想再多写:【我意已决,求爹成全。】
桑瑶态度异常坚决,桑明海劝了半天也没能劝动她,终于失去耐心发了火:“反正这事儿我已经决定了,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都不会改变!你也别想着私下找人去追广安伯府的迎亲队伍,我绝不允许你坏了这门亲事!”
虽然心里早已有数,但亲耳听见这话,桑瑶还是心下一刺,红了眼睛。她捏紧手里的毛笔,终于再也忍不住爆发了出来:【所以你这么做根本就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自己的利益!什么爱我什么为了我着想,都是借口!你分明就是被柳氏说动了打算成全桑玉妍!因为她的性格比我更适合广安伯府,因为你舍不得这门亲事给你带来的助力!所以你才能无视我遭受的痛苦做出这样的决定!】
如果真的疼爱她,怎么会问都不问就做出这种看似是为她好,其实处处都在逼她退让的决定?怎么会派个人去试一试贺兰玦的反应都不愿就直接让她放弃?又怎么会在她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后还一意孤行?
所谓的疼爱,全是假的,全是藏在利益之后的算计!
就连这套头面,她之前也没猜错,他就是出于心虚才给她买的。就跟母亲过世后,每次他答应她什么事却做不到的时候,就会买礼物敷衍她一样!
桑瑶想到这,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她死死地咬着牙忍着心头的痛闷,一股脑地将藏在心里多年的话,全都发泄了出来:【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最疼爱的女儿,可事实上你真正疼爱的人只有你自己!我对你来说,不过是个没事的时候愿意宠着纵着,有事的时候随时都可以舍弃的小玩意儿罢了!你从来都不关心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只在意我能不能给你长脸,能不能给你带来利益!】
她下笔速度又快又狠,落在纸上的字迹张牙舞爪得像是要飞出来。
桑明海看得恼羞成怒,偏又无法辩驳,见她还要往下写,他一时没忍住,抬手就挥了过去:“够了!我说了,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
啪的一声脆响后,桑瑶手里的毛笔飞出去摔在了地上。同时,她苍白的脸蛋上迅速浮起一片刺眼的红。
“老爷!”一旁的钱忠明吓了一跳,桑明海反应过来,也是僵了一下。
桑瑶感受着脸上传来的痛意,突然觉得特别特别冷。
“这!有话好好说,怎么还动起手来了呢——”
眼看情况不好,钱忠明忙出言缓和气氛,然而不等他说完,眼前像是呆住了的姑娘突然眼泪簌簌而下。
随即,她一边擦泪一边飞快地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毛笔。
【桑瑶这个名字是我娘给我起的,谁也偷不走,我也永远不可能改了它。但既然桑家另有了一个桑瑶,那么我走就是了,从今以后,我跟桑家再没任何关系!】
她咬着牙抖着手,将这番话扔到了桑明海面前。
桑明海一时冲动打了女儿,心下多少有些愧疚,但事已至此,他不能也没法退让,又见桑瑶竟说出这样决绝的话,他心下那点愧疚顿时就因为父亲威严受到挑战,重新化作了恼怒:“好!你好得很!柳氏说的没错,往日里就是我太纵着你了,才养出了你这么个任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断绝关系是吧?行,我成全你!我倒要看看离了桑家,你还能去哪!”
这话像是一把刀,用力在桑瑶心口扎了一下。
热滚滚的鲜血从那个不是很大,但却让她疼得忍不住弓了背的伤口里汩汩流出,桑瑶用力咬住发颤的唇,一把推开钱忠明冲了出去。
“小姐!”钱忠明见此急了,“老爷,小姐还病着呢!不能让她就这么跑出去!会加重病情的!”
是不能让她就这么跑出去。这丫头性子有多犟他是知道的,真要由着她离开,她一定会马上雇人去追广安伯府的迎亲队伍,拼着玉石俱焚的心将事情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