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琼英向他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是了,我们回去吧,等到明年寒食再来。
因天已向晚,当天赶回金陵已经来不及,三人决定在六合县城歇宿一晚,等到明日一早再出发。
六合县城规模不大,唯一的一家大客栈位于城西,里面的客人不少。店小二见到他们三人,迎上来笑道:“三位客官是想打尖还是住店啊?”
因中午只吃了一点干粮,沈琼英一行人已是饥肠辘辘,沈均益先开口道:“我们住店,先给我们准备晚饭吧。”
“好嘞。”店小二随口道:“只是三位客官来得不巧,刚刚来了一批客人,把饭菜都买光了,眼下只有牛肉面是现成的,倒也是六合特色,给三位来三碗牛肉面可使得?”
六合牛肉面名声在外,沈琼英早就想尝试一下了,欣然道:“有牛肉面吃已经很好,就是这样吧。”
不大一会儿功夫,三碗热腾腾的牛肉面便端了上来,汤色有些发黑发浑,上面密密地撒了一层葱花,看上去并不起眼。
这能好吃吗?沈均益犹豫着喝了一口汤,眼睛忽一亮道:“顾大哥阿姐快尝尝,别看这牛肉面外表混混沌沌不尽如人意,但汤头特别鲜。”
沈琼英随即也尝了一口汤,是醇厚又鲜美的口感,不由笑道:“果然,店家特制的汤底非同一般。”
顾希言好奇问道:“英英是大厨,据你推测,这汤是怎么熬出来的。”
提到自己的老本行,沈琼英自然胸有成竹,笑笑道:“这是用猪骨、牛骨混合咸骨熬制的清汤,再配上酱油、八角、大料、花椒调成的,所以格外有滋味。”
“原来如此。”沈均益不由又多喝了几口,这碗老汤果然值得细细回味,仿佛陈年老酒,韵味悠长。
店家很舍得放料,牛肉切成薄片铺满了整个面碗,吃到嘴里口感筋道,纤维明显,有浓郁的牛肉醇香,绝对新鲜又美味,想是加了酱油和胡椒的缘故,细细品来还有一丝回甘和麻爽,一点点挑逗着人的味蕾。
牛肉面的配料也很丰富,牛肚爽脆弹牙,暗藏幽香,牛筋特别有嚼劲,一口咬下粘粘的充满了胶质,配上清甜脆嫩的本地矮脚青,醇厚之余又多了几分清爽,别提有多美味了。
面条是普通的碱水面,可煮得很筋道,是金陵人喜爱的偏硬的口感,配上香气浓郁的香葱,令人越发欲罢不能,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顾希言已经将整碗面都吃完了,额头上已是冒出细密的汗珠。
沈均益、沈琼英也将面条吃的七七八八,招手唤来店小二道:“店家,你们的牛肉面做得真好吃。”
店小二笑道:“承蒙客官捧场。对了,客房已经安排好了,您三人住两间客房好吗?”
沈琼因脸顿时红了起来,开口道:“还是给我们安排三间客房吧。”
店小二皱眉道:“这怕是不成,刚刚来的那批客人一下子订了好几间房,就只剩下楼上西头的两间了,三位客官还是将就一晚吧。”
沈均益随即笑道:“无妨无妨,我们是一家人。把我的行李搬到二楼紧西头,他二位的行李搬到旁边那间客房就行。”
“好嘞。”沈琼英还来不及提出反对意见,店小二已经去搬运行李了。
待到一切安置妥当,沈琼英狠狠瞪了沈均益一眼道:“你做什么又自作主张,我有说过要住在这里吗?”
沈均益却毫不介意,顽皮一笑对顾希言道:“顾大哥,你看看阿姐说的话,这里住不得,难道我们今晚要露宿街头?阿姐这脾气呀,除了做饭好吃,顾大哥究竟看上她那一点了?”
顾希言轻咳一声:“益儿,怎么和你姐姐说话的?”
沈均益无奈一笑:“是了是了,我忘了顾大哥是和阿姐是一伙儿的,我不在这里讨人嫌了,车马劳顿了一天,我也累了,就先回房休息了。”
说完也不等沈琼英答复,便一阵烟地溜进自己房里。
沈琼英站在二楼进房也不是,下楼也不是,一时竟愣住了。
顾希言笑笑道:“只管站在门口做什么,你不累吗,我是累了,进去休息吧。”
沈琼英的脸越发红了,顾希言已是抬脚进了房,她迟疑了一会儿,只得跟着他走了进去。
客房布置得倒是很整洁,一张宽敞的拔步床,上面悬着青色的纱帐,临窗有一几一椅,窗门洞开,一阵晚风悠悠吹来,带来了一丝凉意,令人心神为之一爽。
店小二将茶水预备好后,便关上门出去了。沈琼英坐在临窗的椅子上只是发愣。
顾希言忽然开口道:“英英,若你觉得不方便,我便另找一家店住下好了。”
沈琼英低声道:“不用了,万一被人瞧见更不好。”
她的脸像火烧一般,灯下无论如何也遮不住,只得背过身去,顾希言偏偏走到她对面,轻笑道:“怎么这么害羞,你忘了,咱们小时候可是睡过一张榻的。”
那是沈琼英十一岁生辰,沈德清请了一班小戏热闹了一天,到了晚间送走了客人,沈琼英叫上顾希言、沈均益还有一众丫鬟,在自己房中又摆了一桌酒席,当晚众人都饮了不少酒,便顺势在沈琼英房内歇下。沈均益歇在暖阁外,顾希言迷迷糊糊的,竟然与沈琼英一起倒在暖阁内的榻上,到了第二天早晨,还是沈均益第一个发现的,他大声笑道:“顾大哥怎么和阿姐在一起睡了,早知如此,我昨晚应该给你们涂个大花脸的。”
一旁的丫鬟也都捂嘴偷笑:“真是的,我们居然都没发现,昨晚实在醉的厉害。”
想起往事,沈琼英嘴角微微向上翘起,故意装糊涂道:“有这样的事吗,怎么我不记得了。”
顾希言笑了:“还是小时候好啊,你看,你现在都不承认了。时候不早了,赶紧休息吧。”
说着,顾希言已是脱掉鞋子倒在榻上,他自己躺在里侧,向沈琼英招招手道:“你也来呀,这张榻很宽大,睡我们两个人没问题。”
他既然这么大方,自己再扭捏也不大合适,沈琼英犹豫片刻,一咬牙也上了榻,不过她和顾希言离的很远,悄悄用被子盖上了头。
顾希言轻轻笑了笑:“不觉得闷得慌吗?”他一把将被子拉开,低头吻了下去。
沈琼英紧张地用双手紧紧抓住床单,呼吸也变得局促起来,可出乎意料地,顾希言只是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随即便放开了她。
这次轮到沈琼英诧异了,她有些不解地看向顾希言。
顾希言笑笑道:“折腾一天实在累了,早些休息吧。”
见沈琼英只是呆呆的,他又轻笑道:“怎么你不相信我是正经人,不然我……”
“不不不。”沈琼英忙道:“顾哥哥当然是正经人,我们睡吧。”
话虽这样说,可沈琼英成年后毕竟第一次与男子同躺在一张榻上,心里毕竟有些紧张,像是有许多虫子在爬。但她又不敢动,所以越发睡不着。
沈琼英一直留意顾希言的动静,他的呼吸也有些很局促,同样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看得出来他也有些紧张。
原来他的轻松都是装出来的,沈琼英顿时释然,反而没那么紧张了,她打了一个哈欠,困意紧跟着袭来。当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忽听得顾希言低声问:“英英,你睡着了吗?”
沈琼英忽又清醒了,低声笑道:“我睡着了。”
顾希言也笑了:“睡着了,那你这是在说梦话?”
沈琼英笑问:“顾哥哥怎么也睡不着?”
顾希言反问道:“那你为什么睡不着?”、
二人都低声笑了,沈琼英低声道:“既然我们都睡不着,不如说一会儿话,也许聊着聊着就困了。”
“英英。”
“怎么?”
“嫁给我吧。我早就认定你是我的妻子了。”
沈琼英笑了:“好。”
“你不后悔?”
“有什么可后悔的,反正除了你我也不想嫁其他人呀。”
“顾哥哥。”
“怎么?”
“你还记得那一年我们去鸡鸣寺上香吗?
那是顾希言和沈琼英互相表明心意后,二人相约一起去鸡鸣寺上香,一方面祈祷顾希言金榜题名,另一方面,二人也希望恋情能够圆满。谁知不久后变故横生,鸡鸣寺也就成了二人的伤心之地,这么多年一直不忍踏足。
“我自然记得,等我们回到金陵,就去鸡鸣寺还愿吧。”
“好。顾哥哥,我还想去台城,想去栖霞山,想去莫愁湖。有好多年都不曾去过了。”
“没问题。金陵还有很多胜景,等到闲暇的时候,我和你一起去看花吃酒,我们还可以去明净寺喝一壶茶水,然后一起去看雨花台的晚照。”
沈琼英的本意是彼此聊聊天就困了,谁知二人越聊越兴奋,错过了困头越发睡不着。到了后半夜,沈琼英居然又饿了。
还好自己带了鸡豆糕,沈琼英从榻上起身,向顾希言招招手:“顾哥哥饿不饿,我们一起用些点心吧。”
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少时挑灯苦读,沈琼英给自己送宵夜的时光,顾希言笑笑道:“好吧。”
鸡豆糕又称鸡头糕,七八月份鸡头米正当季,选用新鲜鸡头米放入锅内加水煮熟后,去壳晾干研成细粉,与糯米粉、白糖一起加水拌匀,再揉成面团,然后放入笼屉内蒸熟,便成了鸡豆糕。沈琼英还特地加了核桃仁和松仁,口感更加丰富。
鸡豆糕口感细腻又有嚼劲,因加入了核桃仁和松仁,咀嚼之间有浓郁的植物清香,糕体油润适口。鸡豆糕里只放了一点点糖,清甜不腻,越发烘托了鸡头米本身的清美,一口咬下,是满满地江南水乡清韵。
顾希言、沈琼英一人吃了一块鸡豆糕,又喝了一壶凉茶,胃里终于充实了,沈琼英打了个哈欠道:“现在我们真要睡了,天一会儿就亮了。”
二人相视一笑,又躺回榻上,这回很快便睡着了。只是没多一会儿便又被叫了起来。沈均益走进房中,笑对二人道:“昨天真是累了,我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你们睡得怎么样?”
沈琼英根本没睡够,眼下疲惫异常,她狠狠瞪了小弟一眼:“多话,赶紧下楼用早餐,我们得赶在中午前回醉仙楼呢。”
早餐照例还是三碗牛肉面,沈均益还是吃得很香,可沈琼英和顾希言只喝了汤,又挑了几根面便放下筷子,沈均益眉头一挑,刚要说些什么,却见顾希言的侍从急匆匆走了进来,开口道:“属下可算找到您了。这镇上只有这一家像样的客栈,属下听闻您陪沈掌柜去六合扫墓,估量着您会歇在这里。”
侍从的话不得要领,顾希言皱眉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禀顾府尹。”那侍从喘息略略平复,忙回道:“李首辅来金陵了,眼下正在府衙等您呢。您可得快些回去。”
因天子并未亲政,李延庆掌控朝政,日理万机,是不折不扣的大忙人,此次能拨冗来金陵,必有要事,顾希言随即吩咐:“快去备马,我得尽快赶回金陵。”
第85章 盐政四议+凉拌凉粉+油煎凉……
顾希言赶回应天府衙已是午时了, 韩沐见到他,急匆匆道:“阿弥陀佛,你总算回来了,李首辅昨日就到了金陵, 今天指名要见你, 已经在夙公堂等了半天了, 我可真怕他发脾气。”
顾希言忙快步走进夙公堂, 却见一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正在慢条斯理地啜茶, 看见他轻松地笑了一声:“好啊, 你终于回来了。可叫我好等。”
顾希言忙上前行了礼, 沉声道:“下官来迟了, 累首辅久等,请首辅恕罪。”
李延庆没有穿官服,也没有和顾希言讲究礼数, 只是笑着随手一指旁边的座位道:“你坐吧。我此次来并未知会应天府, 今日又碰上你休沐,不知者不怪。刚才顺手翻了翻你这里的公文,条目整理得很清楚嘛。”
顾希言斜签着坐下, 有些困惑地看向李延庆, 问道:“首府亲自来金陵, 不知有何训示?”
李延庆笑笑道:“伯约,张允中一案告破,一众官员定了罪,连带宁王的阴谋也被粉碎,你现在可是名满京华的人物了。可知在北京,上至陛下,下至无知妇孺, 都在议论你的事迹?”
顾希言忙道:“查明两淮盐政之弊,全赖陛下圣明烛断,李首辅庙胜之策,卑职何敢居功。”
李延庆笑着摆摆手:“你也不不必过谦,客套话就不说了,我说你当得起,你自然当得起。”
李延庆亲自来金陵,总不会是特地褒扬自己的吧,顾希言正在揣测他的来意。李延庆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一般,沉声道:“你一定在猜测我的来意,一定在想我这个大忙人怎么会来金陵。不错,我确实很忙,忙到每天只好睡二三个时辰,即使六部堂官想要见我也要排队。此次来金陵,一则奉陛下之命拜祭太庙,二则来见见你。有两件大事,想问问你的意见。”
顾希言现在心里有底了,拱手道:“还请李首辅指教,下官定会知无不言。”
李延庆清了清嗓子道:“这第一件事,你也应该知道,如今天下税赋,盐税居其半,可最近这几年,开中法的弊端越来越明显,私盐渐渐横行,朝廷盐税收入越来越少,盐法关系到国本,你可有改良之策?”
提到改良盐法,顾希言相当有心得,李延庆这番话可谓正搔到痒处,便开言道:“不敢欺瞒李首辅,对于盐政的败坏,下官近年来亦痛心疾首,最近整理了盐政四议,正打算向朝廷上书,还请李首辅指教。”
李延庆笑了:“我果然没看错你,你且说说,都是那四议?”
顾希言轻咳一声道:“李首辅知道,按照开中法,盐商必须在边仓上纳粮草取得仓钞与堪合,方能获得盐引,下官建议允许盐商用银两折代粮草,改由运司专门负责运输,一方面可提高效率,另一方面也可免去盐商边地奔走之苦,此是第一议。”
李延庆点点头:“时移世易,用银两折代粮草倒也简便易行,这第二议呢?”
“第二议是盐政改革的核心。当下私盐横行,最根本的原因是朝廷对盐户手中的余盐没有相应的政策,这些余盐由私贩流出便成了私盐。据下官了解,仅两淮盐场每年生产的余盐就高达四百万多引,是正盐的四倍,盐政焉能不乱?与其硬堵,不如用疏导之法。下官建议允许余盐流入市场,盐商可凭盐引与盐户自由买卖。”
“自由买卖?”李延庆沉吟片刻:“此议非同小可,若盐商借机哄抬盐价,又当如何?”
“这便是下官的第三议了。”顾希言对此胸有成竹:“盐运司可根据市场行情,每半年限定食盐最高价格,防止奸商囤积居奇,哄抬盐价。与此同时,生活确实困苦无依的盐户,当许其在坊间贩卖余盐,只要别超过二十斤即可。”
李延庆点头不语,过了一会儿又问:“眼下商盐瘀滞的现象越发严重,盐商手中的正引因无盐可支成为浮课。仅仅去年一年,浮课便增至六十万两,盐商被逼无奈,往往将盐引贱卖给囤户,囤户盐引越多,其势力越大,遂使盐法大坏。这是燃眉之急,你可有良策?”
顾希言笑道:“此亦不难。可将盐商所领盐引编成纲册,分为十纲,每年以一纲行积引,九纲行新引。纲册许各盐商据为"窝本",每年按照册上旧数派行新引。为了加快速度,可使用减斤梳理之法。淮盐旧例每引五百七十斤,减去一百四十斤,以四百三十斤为一斤,减出斤数每三引即可凑成一引,大抵用十年时间,就可将积引全部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