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公主之事才刚过去,他元气都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就这般树敌,当真不怕出事吗?
卫旸似不这么想,见汝宁半天没动作,他轻轻一抬眉梢,“怎么?孤的话,你也不听了?”
他声音轻俏,听着似比方才愉快不少。闭上眼听,脑海里甚至还会出现一个轻衣缓带的翩翩佳公子,右手执剑,左手捻花,好不风雅。
然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才是真正要大动肝火的征兆,诚如暴风雨之前,平静之下是波涛汹涌的杀机。
在场众人都忍不住咬紧了牙,腿颤身摇几乎站不住。
连过往的风都似也凝滞了。
汝宁也慌得厉害,两只手心全是汗,心里虽有千万个不愿意,但也只能听话跪了下去,心不甘情不愿地冲元曦道:“对不起……”
卫旸不满意,“大点声,没吃饭吗?若是吃不饱,孤可喊人过来,现在就喂给你吃。”
现在喊人过来喂她吃?那喂她的还能是饭吗!
汝宁两排槽牙磨得山响,恨不能冲上去咬断他脖子。
膝盖上的擦伤本就还在流血,这一跪,旧伤又添新伤,疼得她两眼泛红。明知卫旸是在故意为难人,却敢怒不敢言。撅着嘴,委屈巴巴地看向连瑾求助。
可连瑾却站得离她老远,抻抻衣衫,拍拍袖子,俨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汝宁吸了吸鼻子,像是无形中被捅了一刀,连身上的伤都不觉如何了。
十根尖尖指甲都快在掌心掐出血,她却也只能乖乖弯下脊背,双手加眉,毕恭毕敬地朝元曦行了个大礼,“我,汝宁九公主,今日不该对曦和郡主无礼,甚至大打出手。望郡主大人有大量,饶我这一回,我必感激不尽!”
额头“咚”地一声触底,整个草场都安静下来。
元曦虽还处在震惊和忐忑之中,但也不得不承认,她心里其实还是很高兴的。
被汝宁骑在头上欺负了这么多年,今日当是她最痛快的时候,嘴角都不由自主翘了起来。
只是……
她抬眸,有些茫然地看向神测之人。
过去在女学念书,自己挨汝宁欺负的时候,卫旸也没少为她出头,只是那时候,他每次出完头,都会回来训斥她,问她为何这般没用,连反抗都不会。
久而久之,她便学着自己去应对,即便心里再不喜欢这些争斗,也不去麻烦卫旸。
似今日这般不问缘由,只纯粹地为她出气,还是头一遭。
到底怎么了……
元曦惘然不解,见他眸光闪动,隐有转头之势,她忙撇开脸,装作在看草场的风景。
卫旸看在眼中,垂眸无声笑了笑,便淡淡收回目光,没说什么。
大日头当空照下,虽没有盛夏那般毒辣,但也十分晒人。他稍稍一挪步,高挑的身影便罩落在她身上,不大不小,正正好将她护在自己羽翼之下。
第21章 跳湖
磕完头, 汝宁也没脸再在这里待下去,由宫人搀着,头也不会地径直往自己的寝宫走。
明明脚上还有伤,却溜得比兔子还快。瞧那慌乱的架势, 只怕春猎结束前, 她都不会再出来。
元曦忍俊不禁, 心口盘踞的郁结也消散泰半。然想起昨日被放某人放鸽子之事, 她又瘪瘪嘴, 绕着裙绦哼道:“太子殿下不是有公务要忙,抽不出时间来猎宫消磨吗?”
语调阴阳怪气的,又隐隐带着几分娇嗔, 仿似在闺中妇人在抱怨迟迟不曾现身的情郎。
卫旸轻咳一声, 没回答,只转头看周遭的春景。
山川河岳,草长莺飞,北归的大雁自穹顶掠过。风吹得周遭的海棠“簌簌”轻响,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照在花枝上, 每一朵花都流淌出娇艳的光泽。
猎宫他已来过许多次,却是第一次品出这里的美妙。
品着刚才她说的话,像在无限回味一杯新采的明前绿, 他不自觉浅浅地弯起唇角, 墨画般清俊的眉眼也如远山起伏的轮廓般缓缓舒展。
天光投落他眼底,那样深不见底的瞳孔,此刻却酝酿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温和。
元曦仰头瞧着, 只觉一片春冰在眼前缓缓融化, 都不自觉为之目眩。
低眸觑见他眼下淡淡的青痕, 想是赶了一夜的路, 方才能在这个时辰到达猎宫。
元曦心头微微牵扯了下,轻叹口气,到底没忍心再揪着“放鸽子”之事不放。
“你想去林子里围猎吗?”
清冷的嗓音如风刮过耳畔,元曦眼皮蹦了蹦,倏地抬头。
她过去没少来猎宫,卫旸虽讨厌了些,嘴上百般嫌弃,不肯带她,但最后都架不住她央求,每次出宫围猎都会稍上她。可她到底是姑娘家,不好像男儿一样去到围场深处,弯弓搭箭,肆意围猎,至多就是骑一匹马,在草场周围散散。
她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到底是觉得可惜,有时还会驾马在林子边扬脖张望。
原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没机会体验围猎的酣畅淋漓,然眼下,他却这样问……
幸福来得太突然,元曦都不敢相信,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张着一双大眼睛,小心翼翼又殷切十足地把他望住。
卫旸忍不住笑,伸手捏了捏她鼻尖,什么废话也没多说,只抬抬下巴道:“去挑马吧。”
*
围场占地极广,草木葱茏。阳光层层叠叠自枝叶缝隙间洒落,在地上斑驳。风自耳边呼啸而过,俱是围猎之人的欢呼声,和飞禽走兽的咆哮。
元曦不由攥紧手里的缰绳,心跳得厉害。
卫旸笑了笑,“害怕了?”
元曦斜他一眼。
若说完全不怕,那必然是假的,毕竟林子不比外头,那么多野兽可不是闹着玩的。每年围猎,也多多少少会有人受伤。但若说她真吓得打退堂鼓,倒也不至于。
“不是还有殿下在吗?”元曦回答得轻松。
野兽哪有他凶残啊……
当然,这后半句话她只敢在心里揶揄,没胆子真说出来。
可卫旸好像在她心里也长了一双耳朵,能听见她腹诽似的,悠悠睨来一眼。
元曦颤了颤肩,心虚地缩起脖子,转开眼。以为他又要像上次在马车上那样,毫不留情地戳穿,再把她损得无地自容,她不禁蹙眉叹了口气,认命般地闭上眼。
谁知卫旸却并没有发难,犹自收回视线,低头查看手里的玄铁弓,边拉弦试力道,边问:“想要什么?”
这是要给她猎东西?
元曦惊愕不已。
大约是他今天实在太好说话,哪怕是他亲口说出来的,她也不敢完全相信。刚好这时,旁边的灌木丛里窜出来一只兔子,毛色雪白油亮,在阳光下都隐约在发光,煞为可爱。
她便迟疑地一指,“那个。”
卫旸竟二话没说,直接举起手里的弓-箭,对准了那团雪白。
元曦眼睛亮了亮,颇有些受宠若惊,甚至都有点恃宠而骄的意思。在他即将松指放箭的一瞬,她又补了一句:“要活的。”
卫旸已经弯弓,箭在弦上,闻声,侧眸瞥她一眼,不耐又无语。
元曦吐了吐舌头,也知道自己得寸进尺了,乖乖低下脑袋,没敢再提什么要求。适才那句“要活的”,她也便没放在心上。
却听“咻”地一声,雕翎箭破风而去,闪电一般冲向灌木间,竟是险而又险地擦着白兔的左后腿而过!
那兔子“咕”地哀叫一声,欲弹腿蹦走,奈何受了惊吓,没看清方向,“砰”地一声径直撞上面前的乔木,昏倒过去。
贺延年过去捡兔子,小家伙还真活着,除了左后腿的一点擦伤外,浑身无任何伤口,皮毛照旧鲜亮,模样也依旧可爱如初。
“哎呀!”元曦欢喜地叫了一声,忙让贺延年把兔子抱过来给她瞧。
小姑娘生得漂亮,笑起来就更是好看。一双眉眼弯起来,胜过那洛阳牡丹,灿灿的,能烙进人心坎儿里去。
卫旸虽极力克制,还是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在她发现之前,又默不作声地将视线收回,吩咐贺延年道:“把兔子带回去包扎一下,再寻个结实的笼子养起来。”
贺延年点头应是,笑着看了两人一眼,忙下去照办,还极是贴心地把其他人也给带走。
不消多久,这里就只剩他们二人,和此起彼伏的枝叶“沙沙”声。
元曦坐在马上,目送那只雪白的兔子,眼尾余光却落在旁边人身上。
从马蹄下救人,帮人围猎兔子,说起来都是一些很稀松平常的事,大多数人遇上了都会如此,可放在卫旸身上,就当真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了。
唇瓣几次翕动,她到底是没忍住,问出了困惑她到现在的事:“你今日怎么这般好说话?”
卫旸搭下眼帘看她,“我以前难道不好说话吗?”
元曦:?
“你以前好说话过吗?”
她脱口而出,几乎是在一瞬间将两只眼睛瞪到最大。过去她只觉这家伙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却不想他对自己的误解居然这么大!怪道从来不说人话,原来不是故意的,而是当真不知。
这得狂成什么样啊?
元曦光是想象,那张漂亮的脸蛋就忍不住皱成一团。
卫旸“嘁”了声,本能地就想怼她几句。然话到嘴边还没说出来,他自己就先愣了一下,像是恍然大悟一般,短促地笑了声,望向长天,似叹非叹道:“无妨,你总会习惯的。”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同林间偶尔流淌而过的一阵清风一般。
却势不可挡地,在元曦心池间落下重重一声,溅起大片水花。
是她的错觉吗?为什么这话听着这么像在跟她承诺什么?
总会习惯的……
习惯什么?他现在“百依百顺”的样子吗?
一颗心在腔子里“隆隆”闹着天宫,元曦动了动唇,很想开口询问,可想起过去的种种,她又闭了嘴。
面对他,她终归还是缺少一段勇气。
微风渐起,繁花纷乱,两人在马上相望无言。
胯-下的两匹马倒是踱步而立,互相交颈。二人也随着身下马的接近,越贴越近。直到元曦身下的那匹白马脑袋一偏,即将同身旁的黑马擦身而过之时,卫旸忽然伸出手,揽住她的腰,一下子将她抱到自己怀中。
身体猝不及防地变轻,又落到实处,元曦惊得叫了一声,蹙眉正要问他又是在发什么疯?
三只雕翎箭便“咻”地一声,从她刚才坐着的地方飞驰而过。若不是卫旸六识灵敏,尽早觉察,这会儿子,她只怕已经被扎成筛子!
林深叶茂,许是哪个围猎的人没瞧准,不小心放错箭了吧?
然她这想法还没落地,下一支雕翎箭便撕扯着劲风,直奔卫旸后心而来!
比刚才那三发还要快速,还要猛烈,箭镞折射出凛冽寒光,杀意尽显!
好在卫旸眼疾手快,拔出挂在马鞍边上的长剑,在箭锋即将杀到的一瞬,挥剑将它斩落。随即便挥下马鞭,高声大喝:“驾!”
黑马扬蹄嘶鸣,如一道玄色闪电,载着两人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