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那样会点有不好的后果,譬如被怨恨,那也无所谓。傅珏并不觉得一份美满的亲情能给注定拥有至尊之位的人多少好处,她就是这样过来的,深知什么才是最好。
平心而论,在培养傅蕊这条道路上,傅珏几乎算作呕心沥血。
她调动她的野心,给她一个前行的理由,连忠心耿耿的伙伴都有她从中促使,甚至还为她在谋取一份连傅珏自己,都未曾真正得到过的力量。
青云会迟早会归顺于朝廷,即使到时候,这朝廷的主人已经不再是傅珏,但它终究也姓傅。
这是傅姓的江山,傅姓的王朝,它的版图在得到青云会那样的助力之后,将会扩张到前所未有的宽远。
这一点,傅珏的觉悟倒十分高,比她当年到死都不能瞑目的父亲要好不少。
灯油又添了一回。
侍女来去无声,手脚轻捷地好似夜中野兽,不会惊动一只草虫。
傅珏抬起眼皮,看向灯前添油的身影,这当然不是什么寻常侍女,是她的暗卫之一。
她看着对方的动作,倾注完灯油之后,执起一把小剪。咔嚓一声,灯花被剪下,灯芯只余寸半。
做完这些,侍女恭敬俯身,问询还有何事要做。
过了片刻,傅珏说才没有,并让她下去。
侍女却没动,她弯着腰,又问了一遍。
傅珏笑了,她并不为这份违逆而动怒,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暗卫在为何而固执。
她缓声:“无妨。”
侍女终于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殿门外。
这是今夜最后一个值守的暗卫,此刻也被打发到隔壁殿了。
雨仍在下,傅珏敲击着桌面,还没敲几下,忽然感觉到有风吹来。
夜风,凉而湿润,不知何处吹来,很近。
她抬起眼,看见桌前多出了一个人。
黑衣,斗笠,执着一柄刀,刀尖的水淌在案上摊开的纸张之上,距离她眉心三寸之远。
傅珏没有动,也没有惊慌。
她静静地打量面前这个人,距离上次也是唯一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两年多的时间。
她在观察她,同时,也在被对方观察。
泠琅知道有怪异。
女帝七名暗卫轮流值守,无论何时,身边至少有三人护着,即使是在最安全的禁宫深处,也是这样。
而半刻钟前,仅剩的那名暗卫离开了,空旷的寝殿内,只剩几名不通拳脚的侍女黄门,连外人已经悄然潜入都未曾知觉。
泠琅知道奇怪之处,但她已经习惯了偏向虎山行,并且她隐约感觉到,这是一种邀请。
就像春末夏初,水花纷飞的溪涧边,那个面溪而立的背影,和转过头后,意味深长的眼神。
泠琅紧盯着眼前这个女人。
她是如此从容,即使被从天而降的一柄刀指着,也毫不惊慌,甚至在同刀的主人对视。
那双薄而挑的眼中,深沉而含蓄,没有流露任何情绪。
看到这双眼,泠琅竟一时忘了自己如何开场,她只想到初见之时自己是如何形容这个女人。
渊渟岳峙。
那是不知晓其身份,不了解其作为的第一印象,而如今泠琅明白了一切,看着她,竟然又想到了这个词。
泠琅冷冷地说:“我来问你三句话,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女人一动不动:“朕为何要回答?”
泠琅丝毫不理会,自顾自问道:“第一件事,当初在玉蟾山,你已经认出了我,你为什么不杀掉我?”
傅珏一语不发。
泠琅说:“因为你知道,我在找春秋谈。”
“你知道我在找,也知道这一切在秦浮山的预料中,所以不愿打草惊蛇,只想伺机而动。”
傅珏极轻地笑了一下:“你说得不错。”
泠琅极快地说:“第二件事,你活不了多久了。”
“你当年兵行险着,为了解毒而怀孕生产,那几年过得轻松,但现在毒素残留,反而变本加厉。”
“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对不对?”
傅珏依旧那样深深地看着她,平静而威严:“这是你父亲说的?”
即使在这种境况下,她的气度依旧像个帝王。
泠琅没有正面回答,她只说:“看来,你已经承认了。”
她手腕一翻,刀利落如鞘。
威胁陡然消失,傅珏却没有奔走,她坐在原处凝视着静立的少女:“怎么收起来了?”
泠琅说:“既然你已时日无多,那便没这个必要。”
“朕以为你们这些江湖人士,定要仇人死在手里才会痛快。”
“谁说你是我的仇人?”
傅珏的脸,在今夜第一次有了类似于惊讶的神色。
她说:“哦?”
泠琅望着山水屏风,屏风的另一端,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地昏睡的侍从。
她扶了扶还在滴水的斗笠:“这是我要问的最后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即使在被你那样背叛过后,李若秋也没有怨恨你?”
惊讶的神色迅速隐去了,傅珏的面容重归平静,她没有用任何言语回应这句话。
泠琅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她死之前,都没有怪你,她甚至在等你一句解释。”
傅珏说:“可惜。”
她淡然道:“朕没有任何解释。”
泠琅说:“你的回答和我预料的一样。”
她把手放在刀柄上,慢慢退开:“我当然不会选择在这里杀人,因为我知道我今夜根本杀不了你。”
“你一定埋伏了足够的人,或许会让我吃点苦头,总之,今夜过后,要让我更加憎恨你。”
“你以为,我会为了复仇,和傅蕊合作,献上青云会的力量?等多年以后,狡兔死走狗烹的惨剧再次上演?”
她对着天底下最尊贵的人,露出一个有着淡淡讥嘲的笑容:“你不会得逞,因为傅蕊不是你。”
“我更不是李若秋。”
“杀掉你太干脆,像你这种人,算计到了尽处,却看见事态没像自己想的那样,应该比死更难受吧?”
抛下这句话,泠琅扶着刀纵身掠出,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声低沉大喝:“拿下她!”
不过是一瞬间,周遭陡然大亮,先前委顿于地的侍女们立即起身,纷纷从袖中摸出武器,朝她迎面攻来!
泠琅毫无战斗的心思,她跃出大殿,勾着檐角翻身上屋顶,在万千夜雨之中,清楚地瞧见屋脊上恭候多时的人影。
高瘦,持剑,黑衣与夜色交融成一片。
她不知道那是谁,但知道那人正站在她逃离此处的必经之路上。
雨水顺着刀刃甩落而出,泠琅纵身挥出一刀,在即将触及对方衣角的一刹,却心头一动,急急收势,刀锋拐向另一头。
屋脊湿滑,这个动作险些让她滑了一跤。
那人似乎发出声悠然轻笑,隔着雨响,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夫人,一别多日,如今——”
“竟只能在这种地方看到你?”
第143章 终时曲(下)
泠琅的心忽然狂跳起来。
万千雨水淋漓而下, 打在她紧攥着刀柄的手指,和对面人挺拔的肩。
现在并不是什么寒暄的好时候,追兵在后, 雨幕重重中杀机四伏, 但在这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想的竟然是,江琮好像一点没变。
夜色很暗, 他们又很久没见,她却能一眼认出,是不是足够证明这一点。
泠琅有很多话想问,譬如他这两年过得如何, 譬如她昨天抵达西京,却听说泾川侯夫妇早些日子出门游玩,已经不在府上很久, 是怎么回事。
她也有些事想说, 关于南山村李若秋留给她的东西, 关于她穿越了整个南部山脉的旅行, 还有那件足以扭转一切, 他们共同寻觅已久的武器的下落。
但什么都来不及开口,那双漂亮的眼眸暗了一瞬,紧接着,剑光划破浓稠水汽, 一蓬血雾随之炸开。
某具身躯倒了下去, 跌入茫茫雨丝中,与此同时, 更多的身影匍匐着, 潜藏在高高低低的建筑轮廓后, 正悄然袭来。
泠琅猛然回首,朝着踏上这处屋脊的来者挥刀而上,金属嗡鸣,不过三招,对方踉跄一步,也坠落不见。
而身后,也传来刀刃相激的声响,禁城已被惊动,人只会越来越多。
包围圈在迅速缩紧,泠琅紧盯着暗色中的人影,后撤半步,还未同身后人说什么,只觉得腰上一紧——
下一刻,她被一股大力带离原处。
景象飞速后退,雨点乱糟糟地糊在脸上,有人把着她的腰,带她跃过一处又一处尖翘屋檐,亭台阁楼。
短暂的惊讶过后,泠琅迅速反应过来,她看向身侧青年线条流畅的脸际,很明显,他奔出的方向很有考量,他对皇宫十分熟悉。
仍有人穷追不舍,泠琅一边被带着逃,一边从袖中摸出一只纸包,瞅准了空往某处殿窗内一扔,只听砰一声,那处传来崩裂炸响,浓浓白烟漫卷而出。
江琮听到了声音,却没有回头看,他一手揽着泠琅的腰,另一只手竟然有撩开她脸上湿发的空闲。
他声音带着笑:“这么大的雨,放火有什么用?”
泠琅抓着他手臂,仰起脸看他:“怎么没用?我分明看见有人停下来,回身禀报了。”
江琮往后轻瞥一眼:“夫人会挑地方,方才那里是珍宝阁。”
泠琅痛快地笑出声音:“那圣上会不会气个半死?”
江琮唔了一声,轻松道:“她在你说最后那些话的时候,应该差不多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