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反应过来,他脑中一震,可那一片柔软已是令他抽身乏力。他失却了所有的思考能力,惶惶然深陷其中,轻轻在她唇上摩挲、辗转。
她已是全然僵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一回神,脸噌的一下涨红,在他脚上狠狠一跺,挣脱出来,气急败坏指着他:“杜蘅思,你、你……”
“你”了半天,你不出个所以然来,又气鼓鼓往前连走几步。
杜誉一张脸似被胭脂泡过,红到了脖子和耳后根,他亦没预料到自己会做出这等浑事,见她疾走,明白自己惹恼了她,心中一慌,拖着一条跛腿,连拐杖都没来得及拿起来,紧追过去。
早先因为知道她在家等得焦急,即便从峭壁上跌下来,崴地脚肿了老高,仍一步一拐地坚持着往家走。走了半天,他一条腿已然几乎动弹不得,失了拐杖,完全是硬拖着才能挪动几步。
只追了几步,就重心不稳,轰地一声,栽到了地上。
前面花朝听到这一声动静,下意识回过头来,见他栽在地上,连忙撇了羞怯和说不清是恼是兴奋的情绪,奔到他身边,将他扶坐起来。
“对、对不起,我并非有意要轻……”
“轻薄”二字还未出口,花朝已狠狠打断他:“书呆子!你胡说什么!”
竟是要矢口否认方才发生的事。
花朝虽然看起来胆子大、行事出格,但其实只是个纸老虎,在一些她当下处理不了的事上,她会变得非常逃避。
譬如眼前,譬如那夜后来发生的种种。
既然不承认方才的那个吻,也就无处可恼。杜誉一时不知是该松了口气,还是泄了口气,心底五味杂陈,浮上一些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那夜后来忽然下起瓢泼大雨,两人都没有带伞。花朝扶着杜誉躲到了一个山洞中,再后来……
窗外忽然刮起一阵风,支摘窗被吹得嘎嘎作响。将杜誉从这一点旧思中拉回来,他眼底浮起一点怅然。很快,这怅然便被如常的淡静所替代。见她避的如洪水猛兽般坚决,亦觉差不多逗弄到了时候,笑一笑:“也好。本官有些乏了,你替本官烧些水吧。炭在柜子里,窗下有一桶水,我下午着人打的。你就用那水就行。”
花朝怔了一怔,没料到他会这么快放弃。其实心底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和杜誉早不是清清白白、单单纯纯的初相见时了。这些年奔波,亦让她明白,没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他真要怎样,她也无法拒绝。
当年的杜誉她还能喝上一喝、凶上一凶;如今这杜誉……算了吧她还想多活两年。
听他那么说,心头松了口气。往窗边一眺,果见那摆着一桶水。想起下午打水之事,心上不觉浮起一念。这厢房只是备着例外之需,杜誉照说并不经常宿在此处。这么说来,他下午就料到晚间会宿在衙门了,还早早备好了水。
倒是不必再劳动她大老远去别处打水了。
不管怎么说,两人终是不必再不尴不尬、不清不楚地再来一场糊涂。一听他这么吩咐,花朝立刻勤快开柜取炭,预备烧水。只是不知就这一间厢房一张床,两人晚上该如何睡。
正思量间,杜誉忽在身后开了口:“部衙只有诸司长官有单独的厢房。因这两日事多,我忘记了同他们借个厢房。值房那边是大通铺,不太舒适。何况毕竟有宋捕头值夜,终归有些不妥。今晚你睡里间,我在外头打个地铺。”
“啊?”
“不愿意?”杜誉笑了笑:“本官那床十分宽敞,本官倒是不介意和夫人同榻而眠。”
“愿意,愿意!”花朝连忙道。
“愿意和本官同榻而眠?”
“……”
杜誉淡淡一笑,丢下红着一张脸的她,抱着被子去了外间。
及至上/床躺下了,花朝心中仍有些恍然。杜誉果然在外间打起了地铺。厢房毕竟是官舍,别的不说,被子还是足的。
花朝又蓦然想起那时在杜誉的破茅草屋子里时的光景,那时亦是这样,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那时还没有里外间之隔,两人呼吸相闻,倒也睡得踏踏实实的。如今怎么了,竟然躺下半天还是心神不宁,想东想西的。
杜誉的伤也不知能不能睡地下。虽说已然入了春,但晚间还是寒气重。若寒气入了伤口,以后落下个病根子,也有的他受的!
但这都是他活该,谁让他拿自己作饵的!
想到这,她腿上竟也有些隐隐作痛。翻了个身,亦觉得没有舒服一点,遂又翻过来。
不知是不是这动静,惊动了外间的杜誉。一阵窸窣过后,帘子忽被人打起,门帘处嵌进一个人影:“怎么还不睡?”杜誉的声音有些沙沙的,夜深人静,像细沙在她耳廓摩挲,搅地她心里乱乱的。
“大人不也没睡?”本来就睡不着,还被人盯着,花朝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杜誉却似听不出来,不急不慢地踱进屋里:“是睡不着?还是不舒服?”
花朝以为自己吵着了他,没料到他会干脆进屋来,一紧张,干脆一坐起来:“民妇有些走了困,大人快睡吧,我、我不动了……”
“我也不困。”杜誉道,脚步并不是往着床边去,而是走到了桌边,晃亮了火折子,将桌上的一盏灯点亮:“左右也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吧。”虽如此说着,他却就着烛火的一点光,在柜中翻找了一瞬,摸出一个锦盒。
花朝好奇的目光追过去,见那锦盒中卧着一些香片,已用了一些,只剩下半盒。他衣上并没什么别样的香气,可知寻常是不熏香的。此时又翻出这些玩意来,却是为何?
杜誉并未与她解释,将那香片丢入香炉中点着了,又道:“你这些年刊印了不少话本子,可有有趣的,捡来说给我听听吧。”
花朝左右睡不着,见他赖定了不走,生怕他再起什么心思,干脆应了他的要求,捡了几个戏本子说给他听:“那民妇给你讲一个《狐妖媚娘》……”说时未经思量,出口才一下子勾起往事,当初不告而别时不愿杜誉来找自己,便胡乱留了张字条,说自己是狐仙变的;现下提起“狐妖”二字,怕一下子激地杜誉也想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事,连忙改了口:“算了,这个不好,我给大人换一个,还是给大人讲《沈生与桂娘》的故事吧……”
杜誉却仿佛对“狐妖”二字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只是一挑眉:“那个《狐妖媚娘》为何不好?”
“那个狐妖……会吃人,对,吃人!就像这样,嗷呜!”花朝信口胡诌,为了显得真实一些,怪叫一声,作出狰狞模样。
杜誉却并未被劝退,反故作思索状:“哦?吃人?怎么吃?”
“专掏人心窝子吃……”花朝怎么恶心恐怖怎么说:“就像这样……”表演欲望一上来,忍不住五指成爪,朝着杜誉一递一抽手。杜誉纹丝不动,有些挫败,只好回归语言攻击。“要趁人活着有意识的时候掏,这样心窝子掏出来还在跳,够新鲜够热乎,才好吃!被掏心窝子的人一时还死不了,只能挣扎痉挛,最后活活痛死!”
杜誉一笑:“夫人说的这般生动,仿佛自己吃过人心一样……”
“诶?没……”花朝尴尬一笑:“那哪能……书中写的!都书中写的!”
杜誉不再深究,继续问:“那狐妖吃什么样的人?我这样的……吃不吃?”
“嘿嘿,大人说笑了,大人是刑部堂官,一身正气,那狐妖怎敢近身?”花朝马屁在舌尖一溜而出。
“既不吃我,我有甚可惧……”杜誉道:“将全本说来听听罢。”
花朝只好硬着头皮给他现编了个《狐妖媚娘》的故事,讲了不知多久,忽然困意来袭,连舌头都开始打结,眼睛也像沾了腐皮胶,怎么也睁不开:“媚娘见那陆生生的俊俏……媚娘见那陆生生的俊俏……”
朦朦胧胧间,她感觉似乎有一双温暖的手掌,托着自己的脊背,轻轻缓缓地将自己放平了,又为自己掖了掖被子……
好些年没人为她做这件事了,真舒服……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吃吃笑了一下。忽想起自己还在为杜誉那个大尾巴狼讲故事,一面又想着这小子原不是这么个磨人的性子啊,不知是哪个王八蛋把他教成了这样……浑浑噩噩乱七八糟地想着,脑中的话已然连不成句子:“那狐妖见……见杜生……长的俊俏……”
迷蒙中她仿佛听见了一声低笑,接着似乎还有一个温柔缱绻的声音在她耳边垂着气似地吐出一句她连不成意思的话:“你说的对,狐妖掏了人心,不会就让人死,只会让人痛不欲生……”
“睡吧,夫人。”眼前最后一点不真切的光亮也暗下去,花朝放心地跌入一个黑甜乡。
作者有话要说: 杜大人又是乱占便宜的一天~~
小杜:哄媳妇睡觉,开熏~~
第二十五章
花朝一夜无梦,睡得极为舒坦。早上起来,已是日上三竿,屋里屋外早没了杜誉的身影。朦胧忆起昨夜支离破碎的事,走到香炉边,揭开盖子,嗅了嗅,果然是安神的香。昨夜光顾着和他东拉西扯了,竟没往这上头想。
这些年在外奔波,过得颠沛而紧张,很少有睡得这样沉的时候。
只是杜大人衙房内,怎会特意备着这种香呢,何况还是用了那许多的。
转念又想,杜大人为公事操劳,想必亦时常有睡不安稳的时候。思及此,她脑中不由浮现出当年那个简单到有些呆板的小书生。
想来官途步步如履薄冰,进退之度极难把握,朝荣亦能夕败,并非易事。
她又如何不知。
思量间,她竟有些为杜誉叹息,那样清绝朗朗的少年人,被这官场一通摩挲,也不知是不是件好事。
刑部的待遇是上乘的,杜誉的床十分柔软。花朝这些年在外,已然习惯了睡硬板床,这乍一睡软床,腰还有些不适应。起来后伸了几个懒腰,仍觉有些酸酸的不得力,遂一边一只手扶着,一边琢磨昨日是不是也摔着腰了,早知那时候便让大夫顺便看上一看了。
正这么想着,王菀忽隔着院子跑过来,老远见她扶着腰的姿势,不由一愣。心道杜大人好生厉害,昨日伤成那样,晚上依然雄/风不减。她倒是低估大人了。
果然方才见他,眉梢眼角尽是春意,与人说话都温和了些,真是亘古未见。
还特别拿邓尧嘱咐了她一番不许瞎道昨晚的事。
哼,她王菀是那种爱嚼舌根的长舌妇吗?
见了花朝,遂忍不住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的确是生的亦见清丽亦见妩媚,怪不得人上心。可杜大人毕竟是棵老铁树,怎么眨眼就蓬勃开起了花呢?她王菀,长得难道就差了吗?
花朝见王菀过来,立刻收了自己的乖张姿势,站得端端直直,正经人似地行了个礼:“王令史好。”
王菀道:“杜大人让我来来看看你醒了没有,醒了跟我过去吃个早饭,吃完我送你回大理寺。”
花朝乖顺应了声“是”,老老实实跟着她穿过院子去用早饭。穿过回廊时,一眼瞥见院中站了三个人,一个是吴源,她认得;另外却是两个女子,一个妇人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那少女正像妇人比划着什么,手伸出中间三根手指,像在比划个数字三。
见两人经过,那妇人连忙福了一福:“表小姐好。”
王菀淡淡挥了挥手:“表姐好。”
表小姐?表姐?
花朝立刻明白过来。这妇人应该是王菀远房表姐,但恐怕因亲戚关系隔的太远,不好意思腆着脸叫王菀表妹。看王菀的态度,亦是淡淡的,想必不太将这妇人放在眼里。
不用猜,那妇人大概便是董元祥的遗孀。而那女孩,应该就是董元祥的女儿。
王菀见花朝向他们多看了两眼,随口道:“大人让我将他们两也一并送去大理寺,催着张大人尽快把你这案子结了。”
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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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誉正在案前看着卷宗,吴源敲门进来:“大人,董家方才送来一些票据,是那董旺在当铺当货的质单,多是些古董首饰,不像是董旺能有的……另外,这董旺在祥云赌坊,还欠了一些赌债。”
杜誉垂首听他说完,笔下未停,淡淡应了声“知道了”,又吩咐:“让王菀把这些东西一并拿去大理寺交给张大人。”
吴源应了声“是”,却没有就退下去。
杜誉感觉到他还杵在跟前,抬起头,搁下笔:“怎么,你是觉得这案子有蹊跷?”
吴源不置可否,只是道:“昨日才审出董旺有嫌疑,今日证据就送到了跟前。”
杜誉赞同地点了点头:“不错。不过既然你我能看出来,张大人亦不是糊涂人,放心吧。”说着,便站起身:“李大人休沐回来,本官正要找他述职,一起吧。”
两人在廊角处分手,吴源刚走出两步,杜誉忽然在身后叫住他:“吴源,帮我去后门书肆那买本书。”
吴源躬身答应:“大人要什么书?”
杜誉笑了笑:“《狐妖媚娘》。”
狐妖……媚媚媚娘?
饶是吴源一向冷定,也不由露出惊讶神情。然一怔之后,却并未再说什么,应了声是,便往外走。
迟钝如他,亦感觉出来了,大人今日心情不错。
刑部尚书李继盛衙房内,杜誉刚陈述完旬日内办的案子,李尚书忽然道:“听闻你昨日在办案途中遭人袭击了?那刺客是崇礼侯府的人?”
杜誉一怔,垂目道:“目下还有诸多疑点,尚不能完全确定。”
李尚书点一点头,须臾又问及卷宗失窃和名伶双喜遇害的案子。杜誉一一应答,并未给出什么确切结论。
李尚书却摸摸长髯,道:“我看这案子也简单,双喜是崇礼侯府未过门的小妾,崇礼侯昨日为了不让这案子继续查下去,竟然直接加害于你。料来是要隐瞒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若有什么要上门搜证的事,你只管和本部院说,本部院即刻签个手令给你。”
杜誉躬身称谢。
李尚书看了看杵在堂下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杜誉,想了想,一句话还是出了口:“本部院看此案牵连甚广,还是尽早结案为妙。你不要怕,要查谁办谁只管去,有本部院为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