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因为他没有痛觉神经,而是因为他比较高傲要面子。
姜锦年连忙捧起他的脸,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寻摸,从他的后颈探索到头发,还好他没有流血,也没有摔出一个包。
她缓慢站起身,弯腰向他伸手,要拉他一把。
傅承林却道:“可能我没伤在脑袋上,伤在了腰上腿上后背上,你不准备亲自验证么?”
姜锦年冷漠地回答:“还会开玩笑啊,太好了,啥事没有。”
傅承林果然坐了起来。他右手扶着膝盖,左手揣进了衣兜,他半低着头想说点儿什么,又发现姜锦年返回了卧室。她找出一件崭新的西装外套。
她解释道:“那天晚上在酒店天台,你把外套脱给了我。我拿去干洗了,今天正好还给你。”
她向他告别:“傅先生,我送你下楼吧。”
*
第二天上班,傅承林穿的正是姜锦年昨晚给他的衣服。
他今日与往常不同,左手没戴表。不是因为他不想带,而是因为手腕肿了,他就在办公室里抹一瓶红花油,熏染得一屋子都是那种味道。
他的合伙人推门而入时,被呛得抱怨了一句:“什么味儿啊?”
这位合伙人名叫郑九钧,年方二十八岁,外形挺拔俊朗,背景广泛深厚,父辈都是名头响亮的大人物,因此他偶尔被同行称作“郑少”。
郑九钧和傅承林相识五载。郑九钧有关系和眼界,傅承林有思维和经验,两人一拍即合,遂成立了“静北资产公司”,主营各类风险投资,并与多家机构签订了业务往来。
郑九钧最近看上一个P2P项目平台,浏览了几遍企划方案,这才来找傅承林详谈。
因为他消息灵通,所以他还听朋友说,傅承林勾搭了一个基金公司的美女研究员,这些天跑没了影,都是为了享尽风流意,常宿温柔乡。
郑九钧闷咳一声,开门见山地问:“你迷上了基金公司的小丫头么?”
傅承林放下红花油,反问道:“哪儿听来的消息?”
郑九钧不回答,只说:“无风不起浪。”
他捏着一沓报告纸,垂眸细瞧了一眼傅承林的左手。嘶,摔得怪狠的,肿了一大片,奇怪了,傅承林昨天还没事,晚上跑去哪儿负伤了呢?
郑九钧稍一寻思,做出猜想:“傅承林,你们家的那丫头不容易追啊。”
傅承林波澜不兴道:“追不上就算了。”
郑九钧颇感兴趣,忍不住一探究竟:“她不是你的真爱?”
傅承林语调偏低意味不明:“人间没什么真爱。”
郑九钧问:“那有什么?利益和情.欲?”
傅承林忽然笑得明朗,推拒道:“这话别问我。我的答案,你不想听。”
郑九钧向后一仰脖,轻轻靠上了老板椅:“不跟你闹了,承林,我说真的,P2P平台的那个项目,你有空研究研究。据我所知,姚家人也在投资它……沿海一带最先兴起。”
傅承林却道:“我们的公司成立一年半,很多事情急不来。”
傅承林聊天很有一套章法。在郑九钧面前,他能不绕圈就尽量不绕圈,因此郑九钧一直以为他是一个豪迈爽快又诚实的男人。
郑九钧也不瞒着他,实话实说道:“爷爷不支持我干这一行。他们老一辈行军打仗的人,都觉得金融不是实业,创造不了价值……我就跟我爷爷争取,他老人家说,只要今年能混出个样子,他就不再管我。”
傅承林转了转手中钢笔,笔尖点在办公桌上,问道:“爷爷口中的,混出个样子,是什么意思?”
郑九钧用手指比了个数字。
他本以为傅承林会立刻定下计划,怎料傅承林不紧不慢地回答一句:“我们是人,不是印钞机,这任务太艰巨……连我都要想一想。”
郑九钧暂时放下工作,转而问道:“对了,承林,你喜欢的那个基金公司小丫头……叫什么名字?我帮你把把关?”
恰好傅承林的办公室座机响了。他立刻拿起话筒,按下接听,朝着郑九钧摆了摆手,郑九钧会意,没再逗留于傅承林的办公室。
但是郑九钧想知道的事,总能知道。
他下楼,找上了傅承林的司机。司机告诉他,那个姑娘名为姜锦年,确实非常漂亮,简直一副花容月貌,说话声音也好听,清清脆脆像出谷黄莺。
郑九钧又问,姜小姐家里是做什么的?司机答不出,支支吾吾一阵,透露了她住在普通小区。还说,昨晚上傅承林就站在楼道里,等了她几个小时,返回车上时,傅承林满身油垢头发蓬乱,左手扭伤还装作没事一样揣在兜里。
郑九钧疑心那姜小姐是穷人家的丫头片子,仗着有几分姿色,正在耍计谋、钓凯.子。
他很快找到了姜锦年的工作所在地。并且打听到,她因为上半年表现突出,即将升任基金经理助理一职。
在某些基金公司,提拔流程依然十分保守,严格按照研究员、基金经理助理、基金经理的顺序一路往上走。
姜锦年并不是罗菡手下任职最久的研究员,但她一定是被提拔最快的。当她收到公司的正式通知,她的心情就像七月骄阳,灿烂热烈,照耀了一地金光。
罗菡笑着恭喜她:“你入职第一天,我就看好你,你的模型盘表现很不错。你前天交给我的报告,我仔细审查过了,‘四平购物’股票值得纳入重仓。你不信任龙匹网,我有几个反驳意见,我准备再长远观察一个月,具体情况,咱们留到明天晨会上说。”
姜锦年连声应好,再三感谢她的赏识。
罗菡点头,接着道:“今晚我得加班。有个聚会,我想麻烦你替我参加……之所以不找别人,专找你,是因为那边不仅有投资总监,还有静北资产的人……你更熟悉一些,你有空吗?”
静北资产,是傅承林名下的公司。
姜锦年原本要推辞。但她今天刚升职,倘若一口回绝,并不明智。她琢磨了一会儿,终归答应了。
第20章 笑谈
六月份并非“季报集中披露期”,姜锦年的邮箱里仍有数不清的报告,多半来自于券商研究所。
她要写一篇行业深度分析,就不得不专注于研究,进行多方位的数据统计……为了早日成为基金经理,姜锦年有意识地锻炼自己的模拟组合与荐股能力。哪怕她坐在包厢里等人,心中想的都是宏观经济数据。量化后的季度考评标准,将决定她能否接着升职,什么时候可以升职。
包厢内空空荡荡,肃然无声。姜锦年干脆拿出笔记本,在上面涂涂画画,还列出一张纵横交错的表格。
恰在此时,门开了。
姜锦年心无二用,沉迷运算,没有抬头。
直到男人的脚步声逼近耳边,她的视线离开笔记本,见到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左边的鞋尖稍微离地,反复踏了踏,像是一位音乐学院的教授在踩拍子。
“你好,姜小姐,”那男人介绍道,“我叫郑九钧,来自静北资产公司。”
姜锦年垂首翻包,找出一张名片。她的头发护理得很好,柔顺有光泽,发丝搭在肩头一侧,更让人注意到曲线优美的雪白脖颈……她状似无意地将一缕头发别在耳后,原是因为她耳形精致,还戴了一个银色耳钉——款式极简,很可能值不了几个钱。
郑九钧审察了姜锦年全身上下,做出总结:品位一般,穷是真穷。
姜锦年不知他腹诽,双手递上名片:“郑先生你好,我是姜锦年。”
随后,两人握手。
郑九钧发现姜锦年的掌心有茧子。他略略摩挲了一下,姜锦年立刻抽回手,佯装要拿起酒杯:“郑先生知道其他人什么时候来吗?”
她转移话题:“服务员刚才拿过来几瓶黑桃A香槟和茅台酒。今年白酒板块的净利大增,整个行业开始复苏,你看好大盘走势吗?”
郑九钧坐在一把椅子上,抬高左腿,踩到了一块垫脚凳。
他笑说:“听你这么一讲,我就想增持贵州茅台和山西汾酒的股票了。”
姜锦年附和道:“它们的涨幅都大于百分之一点三。不过七月份呢,一般是白酒的消费淡季,五粮液和汾酒为了保价,偶尔会停止供货,保证当季库存,进一步冲刺中秋和国庆节。”
言罢,她端过茶壶,拿起一只杯子,往里面添水。
郑九钧的左手搭放在桌上,五根手指轮流敲击一遍酒瓶,又说:“你这么头头是道的,随便一支白酒股票的涨幅数据都背了下来,怎么还好意思喝茶呢?我给你倒酒吧。待会儿他们人都来了,免不了又要灌你几杯,你先垫垫底。”
郑九钧看起来一副潇洒倜傥的模样,态度客气又不疏离,劝酒的架势十分熟练,像是老朋友的随意之言。
姜锦年却是个倔骨头。
她借口手机响了,要接电话,拎着皮包出门。她在走廊上等了十几分钟,等到其他客人陆续出现,她才跟着他们重返包厢,那时的气氛热络不少,姜锦年还碰见了一个熟人。
正是姚芊。
姚芊穿着一件香奈儿套裙,众星拱月般落座于最中央。
四周墙壁全是暗色调,镶嵌几盏横式长灯,灯光挥洒,包围了铺着雪白绸布的方形桌。姚芊的视野正对着门口,她一手捏起了桌布,一手握住黑桃A香槟,开了一个玩笑:“来迟了的人,要么罚喝酒,要么付账单,姜锦年,你自己选一个吧?”
选一个?
姜锦年有一瞬间的失神。
这款香槟是9000块一瓶,三十年贵州茅台售价12000。众人还没点菜,光是这几瓶酒,已经价值不菲,她又哪里掏的出那么多钱?
况且那些名贵的酒,都不是姜锦年点的。
姜锦年径直来到了郑九钧身侧,搭话道:“郑先生是第二个到场的人,他可以作证……我来得很早。我只是出去接了个电话。”
郑九钧端起玻璃杯,看戏般不言不语。
因为他经历过几段莺莺燕燕,也曾在脂粉堆里摸爬滚打,所以姜锦年在他这儿,什么都算不上。男女之间说白了就那么点事儿,他挺不喜欢姑娘们摆出一副假模假式的正经样——姜锦年是其中的代表。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助理,那助理摊开菜单,点名道:“佛跳墙一人一份,再加一个龙虾鲟鱼,松露帝王蟹,鱼子酱布丁……”
姚芊盯住郑九钧的脸,眼波一横,娇嗔一句:“你们这些人呀,也太坏了吧。姜锦年都愿意请客了,你们能不能换别的菜?”
卖弄风情是一门学问,倘若欠缺火候,会显得轻佻无趣,过犹不及。姚芊的分寸拿捏得当,郑九钧乐于和她打交道:“说得也是。要不这样,姜小姐,你来点单?”
姜锦年应酬次数不多。
她不知为何成为了众矢之的。
富人圈永远混不进去,她从没指望过混进去。她一穷二白三固执,一时想不到最巧妙的化解方法,更不情愿在一桌人面前甩脸发脾气——投资组合暴跌的情况下,她的损失将不止十万,那形式远比现在严峻。她理应冷静,但是姚芊的公然挑衅,让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纪周行。
姜锦年轻笑:“我知道郑九钧先生是静北资产的副总经理,姚芊来自柒禾金融,顾总监是秦吴信托的人……”
她掀完每个人的底,自嘲道:“我只是一家基金公司的助理,今天要是跟各位交朋友,至少会背上一年的债。可我真的很有诚意,我想跟大家合照一张相……然后,我就去前台刷卡付款。”
说着,她打开了手机摄像头。
郑九钧按住了她的手:“你这是做什么?”
姜锦年理所当然道:“留作纪念。”
郑九钧替她解围:“姚芊只是跟你逗个趣。你都没点单,我哪能让你付钱。”
姜锦年诚实道:“我想和你们AA制。”
郑九钧挑起眉头,没作答。他同身边人换了个位置,换到了姚芊身边,自此,他们打情骂俏足有一个小时,而姜锦年一直在和旁边的风控总监说话。她时不时偷偷摸摸看一下手表,只盼着能早点结束,她实在不喜欢参加这种格格不入的聚会。
服务员上菜之后,姜锦年吃得比较慢。
龙虾螃蟹风味十足,她却在计算卡路里。到了晚上九点多,几个客人先行离去,只剩下姜锦年、姚芊、郑九钧和另外两三个人。
有一人刚从欧洲银行回来,说起那边年轻人的聚会游戏——烈酒灌眼。这种方法,能极快地吸收酒精,让人一下子轻飘飘如堕云雾。
姚芊兴奋地鼓掌:“咱们也一起玩玩吧?欧洲人能做,咱们为什么不能做?”
姜锦年心道:智障。
她一只螃蟹还没吃完。螃蟹壳堆在一边,宛如小山,这习惯和傅承林有点儿像,因此郑九钧不由自主多看了她两眼。
她“啪”的一声,掰断了一只螃蟹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