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毕竟是大事,如果对彼此都不了解,很难说合不合适。”
话里有种不好猜的暗示。
沈弗峥也懒得猜,抽出会议前的半个小时,在一家咖啡店与孙毓静见面。
相比于彭东琳这种在生意场上跟男人厮杀也不逊色的女强人,这位孙家小姐更深谙贤内助之道,婉婉有仪,又不失精明手段。
沈家长辈都满意的联姻对象,怎么会是等闲之辈。
但今天一见,她还是叫沈弗峥刮目相看了。
沈弗峥如何宠爱一个小姑娘的事,无需特意打听,这些日子孙毓静也有听闻。
那个叫钟弥的小姑娘也不是半点长处都没有的花瓶,章载年外孙女这身份都没拿到明面上来显摆,打听了才知道,既能在马路边配合小朋友跳舞,穿上得体裙装,也能站在沈弗峥身边举杯宴京市名流,宠辱不惊这四个字算是在她身上活了。
不怪沈弗峥喜欢她。
位高权重之人,放着百花齐放的戏码不看,非要豪掷千金捧一枝独秀,自然就成了脍炙人口的饭后谈资。
豪门轶事多少年翻不出新花样,连她自己的父亲都在外有个不为人知的私生女,那又怎么样呢?见不得光就是见不得光,她从小就懂,什么该争什么不该争。
他们本就八竿子打不着的留学经历,也很难提供什么有意思的话题,从学校讲到专业,再讲到京市,彼此所处一个圈子,圈内八卦也都各自听过。
她先不说钟弥,讲起旁巍,说去年昌平园听戏那回见到他的女儿萍萍,小姑娘真是可爱,好好一个家庭可惜了。
“我听我婶婶说,是旁先生身边有个小明星,我倒不觉得全是那个小明星的错,彭东琳把人逼得太紧,其实只要大家各司其职,互不干涉,萍萍未必不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现在倒是可惜了。”
沈弗峥听懂她的意思,淡淡一笑:“孙小姐见解独特。”
孙毓静端起咖啡浅浅呷了一口,她脊背挺直有种胜券在握的笃定优雅,放下杯子,微笑道:“联姻是对双方都有益的合作,你有心爱之人,和你有一位得力的沈太太,这并不矛盾,沈四公子一直不肯给彼此进一步发展的机会,是觉得我善妒,不能容人吗?”
“孙小姐出身清流显贵,自然气度非凡。”
沈弗峥看着她眼里丰盈的神采,稍顿片晌,又淡淡道,“我那位心爱之人,她不敌孙小姐半分,非常之——”
“善妒。”
“不能容人。”
他语气不紧不慢,却足够孙毓静的脸色地覆天翻,前一句里的“清流显贵”仿佛瞬间也有了不动声色的嘲讽意味。
哪个正常女人会在婚前就这么慷慨大度,让丈夫放心养情人。
沈弗峥稍露一丝头疼表情。
“她的东西,别人要是碰了,她就不要了。”
第68章 茉莉茶 世无其二
到五月, 京市俨然入夏。
沈秉林从外地休养回来,不晓得是灵山秀水可医陈疾,还是满意沈家如今平息下来的现状, 瞧着精神瞿烁。
晚上一大家子和和气气围桌吃饭,时不时厨房又添一道热菜过来。
蒋骓坐下首, 热气腾腾的盘子从他这儿堆上去,水陆毕陈的珍馐, 人人执筷却无食欲, 都心不在焉地往油盐里捡些味道,装装样子,静静等着老爷子发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沈秉林终于出声了, 说的倒不是坐他身旁的沈弗峥, 而是隔桌子,看向对面的蒋骓。
“你跟那个叫小鱼的丫头,订婚有好些年了吧。”
蒋骓一愣, 没想到会扯上自己。
他虽然姓蒋, 但沈禾之在这点上倒是不顾及他爸蒋闻的感受, 强势到底,不许他脱了沈家的营帐, 在外, 很少有人说他是蒋闻的公子,都称他沈家的表少爷。
但实际上, 沈秉林对他不怎么上心。
或许是他成年时, 从高位退下来的外公上了年纪, 心力不济, 也或许是他教养出来的沈四公子,已然出类拔萃,再没更好的苗子能叫他再亲手去栽培。
在这个家里,沈弗峥是能把一碗水端平的人,哪怕和沈禾之闹得不愉快,也不会薄待她的儿子。
但沈秉林不是,他一贯偏心得众目昭彰。
几十年云谲波诡,为他殉道的,不计其数,他唯独记一个两袖清风的章载年。
他的孙辈里,他最喜欢的也是有几分像章载年的沈弗峥。
提到小鱼,蒋骓眸色微沉,他怀疑厨房今天没把鱼腹处理干净,好生生一块鲜嫩鱼肉,回味居然发苦发腥,叫他声塞喉舌。
旁边的沈禾之乐见老爷子惦记蒋骓,殷勤替沈秉林布了菜,笑说:“十八岁成人礼一并定的婚,是好些年了。”
沈秉林略略回忆说:“那小姑娘瞧着很讨喜,与你也般配,能定下来就该定下来了,省得家里操心。”
蒋骓听明白了,这是拿他点沈弗峥呢。
他都能听明白的事,在场不会有不懂的,沈禾之立即应着,话里有话:“小鱼和蒋骓都是懂事的好孩子,门当户对,我们也没什么可操心的。”
沈秉林微微点头,说小鱼的父亲就这两年还要往上走,以后的确能帮上蒋骓不少,好马要配好鞍,才走得快,走得远。
“红顶商人做到这个份上,很可以了。”
桌上刚刚鼓涨起来的话兴,还没来得及往沈弗峥身上引去,沈秉林这句话,好似一根针,敏感地刺破热胀的水泡。
红顶商人,小鱼的父亲是,章载年也曾经是。
饭后,先是沈弗峥的父亲沈承之和沈禾之兄妹俩去了老爷子书房一趟。
蒋骓和沈弗峥在偏厅下棋,蒋骓已经连输两局,心不静,隔着庭院里映着葳蕤花木的寥寥灯火,往另一侧书房必经的走廊上看人出来没有。
等沈弗峥落子,蒋骓回头一看,棋面死局已定。
他攥着手心两颗快要生热的黑子,目光从回天乏术的棋局上,看向执白的沈弗峥,一派平静,似夜里无波的井。
稍后,廊上有人影走动。
门口有人来唤,老爷子叫沈弗峥过去一趟。
桌上两盏未动的茶,看样子刚刚书房里聊天的内容不太轻松,他的父亲和小姑姑连水都没喝一口。
那幅“饮冰肃事,怀火毕命”挂在书桌正当前,沈秉林穿一件黄玉色的绸料唐装,手中运一笔饱墨,在案前写字。
地上弃了两张长卷,可能刚刚沈承之兄妹俩来时,他便如此。
怪道连茶都没敢喝一口。
一言不当,叫老爷子笔墨搁置,便是错处。
沈弗峥经过那两张废卷,猜想它们的由来,走近了,喊了一声爷爷。
沈秉林没抬头,只出声,叫沈弗峥过来看看这幅字怎么样。
“遒丽有余,灵动不足,像——”
他略思忖时,沈秉林侧看过来,他便迎着那种浮于表面的敦雅目光,领教其中无需狂澜作配的深坠,毫无怯惧,点评的话声淡淡续上。
“像被囚住拳爪的老鹤。”
沈秉林闻声开怀,笑容深长却有些意味不明,手背敲了敲桌面,道:“人总是要老的,可你父亲你姑姑,他们的拳爪,离老还远着呐,你从小,我就教你,兴旺离不开一个和字,这‘和’字里有半个‘利’字,利来利往才是最长久稳定的和气,手里的线要多,这幕布后的皮影小人才能舞得好看,你这次做得很好,用你二伯来制衡你父亲,你二伯明年回京任职,你以后的路还会更好走。”
“只是为了个丫头,跟家里人闹得这么不愉快,不像你了,你父亲和你姑姑对你意见都很大。”
这是沈秉林第一次提及钟弥。
其中态度沈弗峥拿捏不准,但也不是很在乎,沈秉林拎着三尺熟宣,将自己满意的字晾到一旁。
一截长长的香灰从首端积重折落,小小星火一瞬明灭,幽幽檀香中,沈弗峥话音亦如一缕烟轻,却同样有经久不散的意味。
“她叫钟弥。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的‘弥’。”
“你姑姑提过几次,我记着了。”
沈秉林背着光,在另一张书案上看木料,嗓音辨不出情绪,“说这个丫头很有本事,不是个能受屈的主儿。”
爷孙俩看似互不相干各做各事,话音前始终牵连着。
金丝楠木的镇纸推开,沈弗峥沉腕运笔,写的和说的全然不同,也未见墨尖有半刻停顿。
“章老先生把她教养得很好,如果她到我身边来,却要受了委屈,我担不住您这些年夸我的这句青出于蓝,我会有愧。”
静默片刻,突兀有声。
“好一句‘有愧’!”
沈秉林哼笑一声,转过身来,目光锐利地打量着沈弗峥,似笑非笑,觉不出是失望还是满意:“学了这么多年章载年,还是学不成,骨子里还是沈秉林。”
为欲成之事,可以为之不择手段,背刺挚友,损伤亲人,在所不惜。
沈弗峥离开书房时,案上留着八个字,饮冰肃事,怀火毕命,遥遥照应墙上那张字。
他摹得太像。
可这八个字不是章载年教他的,是他在沈秉林跟前一笔一笔练出来的。
沈禾之在偏厅见沈弗峥从廊上走来,一盏盏夜灯辟出光明,就会反衬黑暗,明暗交织出一股深沉涌流,静默淌过,他从容走于其间,列松如翠,郎艳独绝。
这些年,浸着沈秉林的权势,溢着章载年的风骨,泼天富贵里,唯沈家四公子独显一段清冷气韵,濯濯其华。
多叫人满意。
沈秉林分明也不属意钟弥,言语间,却还是不愿出面当这个拂了孙子意的人。
他以梁屋作比,沈家是屋,沈弗峥如今是那根不可或缺的梁柱,他能为沈家撑开体面荣华才最紧要,至于这梁面上他要刻什么图,是沈家的事,但跟梁塌了比较,却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就算不看门第,可钟弥是什么人?章载年当年低调离京,事情才平息,钟弥进了沈家,难保不会有人旧事重提,父亲难道——”
笔尖一顿,晕开难看黑点。
沈秉林森然抬眼,截断话,问沈禾之:“什么事值得重提?”
沈禾之当即禁了声。
一旁的沈承之在收到妹妹的眼神后,仓促地开口解围:“只怕这件事章家那边也不会同意。”
“哗”一声。
一张废卷被拂落,如此轻的声响,居然也能叫人冷汗涔涔,心惊不已。
沈秉林没作声,铺开新纸。
沈承之一回想,这么多年,沈家人年年去州市看望,明面上的和气已经讨来了,为什么章家会不同意?因这是一方为心安强求,一方作顺应妥协的结果。
真有和气,这么多年章载年怎么也没有回京?
老先生骨子里清傲,从没有一刻低头。
沈承之便知道自己也失了言,连忙补救说,“倒也不是说钟弥不好,只是孙家小姐更合适一些,对阿峥的未来也有助力,他该娶一个体面得力的妻子,叫家里安心,才不枉父亲这么多年对他教导栽培。”
书房内良久无声,沈秉林搁了笔,一抬头便是墙上鸾漂凤泊,不衫不履的书法,挂在那儿很多年了,那是一个笔正心正的人留下的墨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