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看得出来,他时日无多。
沈过坐在房间里,交叠着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闻子鸣好像苍老了十岁,进来拍拍沈过的肩膀,也不避讳是不是会打扰沈怀瑜休息了,总归躺在床上的人听不见,“今年的高考你参加吗?”
时间太紧迫,根本没有余力能让沈过上一个完完整整的高三,家庭教师们觉得沈过的成绩不错,高考有一战之力,但是想考入全市前几还有些困难。
高三是完完全全的冲刺复习阶段,没有什么新的知识点。
沈过是个追求完美的性格,凡是要么懒得做,要么就一定要做到最好,他略微迟疑,最后还是点点头,“帮我安排吧。”
他叔叔时间已经不多了,当然今年高考所剩的时间也不多了,现在四月中旬,还剩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有钱能使鬼推磨,虽然报名早就已经截止,但闻子鸣动用关系加塞一个人进去还是轻而易举。
自从沈过上次来了又走,江燃好几天都没主动给他打过电话,他主动打电话过来她也会挂掉。
两个人折腾了半个月,江燃才半推半就接通了电话,她没出声,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只听见对面传来沈过的叹气声,“燃燃……”
他喊了一声。
“干什么叫我?”江燃奶凶奶凶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好久没听见他的声音了,她也想他的。
“我错了,我过年那天抛下你走。”他咳了几声,郑重地道歉,想着怎么把人哄回来。
“你还没意识到错误!”江燃凶他,拔高声音叫嚷起来,“我生气是因为你没有留下来陪我过年吗?!不是!你再想想!”
“噗……”沈过听见她的语气,一下子笑了出来,怎么生气凶别人也这么可爱?
又怕她恼火,赶紧憋了回去,一本正经的沉声,“嗯,我错了,我哪儿都错了,你说我哪儿错了哪就错了。”
江燃快要被他气哭了,委屈巴巴地穿着拖鞋在房间里来回跺脚,“你过年那天不应该回来的!你早上坐飞机过来,晚上又飞回去。沈过,你就为了陪我那么一小会儿功夫,你怎么那么让人心疼啊!”
她说到后面,语气弱了起来,“你知不知道错了!下次不要回来了!我不要你陪我的。”
沈过的能听到自己心外面封着的那层冰晶,一块一块被阳光晒到碎裂的声音。
就算为了你,我也要好好的。
江燃的生日在四月二十四,没剩下几天时间了,沈过没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因为他知道,就算问了江燃也会说什么都不想要。
沈怀瑜一天难得有几个小时是清醒,能睁开眼睛看看别人,磕磕绊绊说几句话,“你心情,不好,在,在想,什么?”他说话说得极慢,一个字一个字要酝酿好久像是耗费了全身的力气。
不待沈过说话,闻子鸣便率先开口,“那位小姐生日快要到了,小过在想着送她什么礼物好。”
“哦。”沈怀瑜慢吞吞的点头,应着。
沈过眼角扫过闻子鸣的脸,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他向来不关心自己的私生活,更不会在叔叔面前提这些事,今天却提了,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过了好一会儿,沈怀瑜恍若大梦初醒,急切地叫了闻子鸣的名字,“你,你去,将那套首饰取出来。”
不多一会儿,闻子鸣小心翼翼捧了个盒子回来,一整块儿金丝楠木雕刻,看起来就价值不菲,沈怀瑜不像是会做出买椟还珠之事的人,里面装着的东西,必定比这个匣子要珍贵许多。
沈怀瑜眷恋地用目光扫过匣子。
闻子鸣将匣子打开,里面放着一套红玛瑙的珠宝,质地颜色浓郁莹润,看起来就不似凡品。
“这是,你祖母,留下的……你,你母亲没能得到,你也没有,没有婶婶,拿去给你的妻子。”
沈过脑海中一震,像是经历了海啸。
江燃在四月二十四当天收到了沈过的礼物,是一套小房子,隼牟结构的木制小房子,二层的,刷了清漆,结构精细,一描一刻都极为精致,不大不小的刚好占满江燃四分之一的书桌。
她很喜欢,有空就要摸一摸。
“你在哪儿买的?”江燃高兴地问他。
“我自己做的,你喜欢就好。”备考的同时,为了能做出这么精致的小东西,他连着好几日不眠不休,但是看到她开心,就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你拆开里面看了吗?”沈过又问道。
江燃摇摇头,“那么精致,我怎么舍得拆?万一拼不回去怎么办?你为什么忽然送我一套小房子呀?”
“因为我想你会喜欢啊,将来我们的家会是这样的,提前做出来给你看看。”沈过轻笑了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她一直不拆,里面的东西恐怕一直都发现不了。
他转而将手机摄像头对准面前的小桌子,上面摆着一个精致的水果蛋糕,插着一圈蜡烛,“一会儿可以许愿,我帮你吹蜡烛。”
“可是我刚才许过了。”江燃抓抓长发,有点儿尴尬,她没想到沈过要隔空帮她庆生。
“有两个蛋糕就可以许两个愿望。”沈过不讲理道,将蜡烛一支一支点燃,碰了碰身边的遥控器,整个房间的灯都灭了。
“许愿吧。”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里面放的什么?
第55章
江燃和沈过明显都不是被幸运女神眷顾的两个孩子, 无论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江燃在龙台山的道观里许愿, 希望沈过能得到他们眷顾, 但是三清祖师明显只收钱不干活。
今年生日,两个蛋糕, 两次愿望,江燃都许给了沈过,但他还是依旧的艰难困苦。
高考那两天的天一直阴着,黑沉沉的云压下来,狂风乱作,好像下一刻大雨就要倾盆而下。
但一连憋了两天,大雨不见下,阴云也不见散开。
沈过考完最后一科文综, 走出考场,外面站着许多撑着雨伞,翘首以盼的家长, 还有扛着摄像机的报社记者, 进行考场外的实时报道。
气氛热烈紧张, 是一种对未来满怀期望的紧张。
他环视一周, 在熟悉的地方站着的人从闻子鸣换成了别人。
那个男人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神色有掩饰不住的悲痛,冲着他招了招手。
沈过忽然没有勇气走向他。
沈怀瑜走得不算安详, 他正当壮年却日薄西山,刚冉冉升起就被迫落下,可以说他是带着颇多遗憾走的。
临走前为了延续生命用尽无数办法, 连具完整的遗体都没留下。
葬礼上,无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友,还是生意场的对家,都掺杂着半真半假的情意过来吊唁。
一个个名为吊唁,实则看笑话的嘴脸让沈过不胜其烦,他原本就是个不喜欢虚与委蛇的人,借口透气,出去走走。
闻子鸣在,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年轻人啊,就是有一股意气,真让羡慕。”中年男子款款而立,望着沈过走出去的背影感叹,他周围的人忙奉承。
“年轻有什么用?经验不足,就是只纸老虎,听说前几个月才回来的,沈怀瑜那副样子能交给他什么?沈过与之您,就是刘禅与诸葛亮。”
“今后,他还不是得听您的?”
一番奉承,让男人神清气爽,面露飘飘然的神情,却抬手虚虚下压,口中谦虚,“后生可畏矣,你们这些老家伙无非就是嫉妒人家年轻罢了。”
下面的花园,沈过来来回回大半年跑了无数遍,即便闭着眼都不会迷路,身后响起一阵清脆的脚步声,一个青年斜刺里从小径上传过来,冲他笑笑。
沈过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那人邪肆一笑,上前就要拦住沈过的肩膀,被他厌恶地侧身躲过去了,冷声警告,“你要做什么?”
“诶~”青年笑得胸膛都在发颤,好一会儿才直起腰来,用食指挟去眼角分泌的泪水,活脱脱像个小疯子。
葬礼即便各怀心思,大面子上也是过得去的,这个人却连面子情都不愿意做,当着主家的面笑的花枝乱颤,实在让人恶心。
沈过皱皱眉头,压制住心头的怒火,抬手比了个请的手势,“这里不欢迎你,请你出去。”
他的脾气已经收敛许多,换作半年前,想必直接便冲上去打人了。
“诶,你不会真情实感的为你小叔叔的去世而感到难过吧?”青年咂咂嘴,“还没有恭喜你,现在整个沈家都归你了。晚上有空吗?替你庆祝一下,再给你介绍一些圈子里的人,反正你早晚都是要融入进来的,我顺水推舟做个人情,你记得感谢我。”
沈过越来越觉得厌恶,叫了保镖进来把人拖走。
“请吧。”参加葬礼的人非富即贵,都是华阳市有头有脸的人物,保镖不敢动粗,依旧客客气气的。
青年挣开保镖的手,轻蔑地拍拍被碰过的肩头,临了不忘和沈过再说几句话,“你要是还有心,不管是良心还是善心,劝你把这些没用的东西都丢掉,当然如果你不在意这泼天富贵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说完也不用别人挟持着,自顾自便离开了沈家,脚步轻快,看起来十分愉悦。
沈过看着他的背影,原本就冷的脸更加阴郁。
一直到深夜,宾客才渐渐散去。
沈怀瑜的房间已经空了,正厅里的水晶棺四周放着制冷设备,被紧促的黄白菊花团团围起来,正上方挂着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子斯文俊秀,眼波温柔。
沈过觉得这个地方更冷了。
闻子鸣一连几日,为了筹办葬礼不眠不休,人肉眼可见的瘦了好几圈,眼下乌青,亲自端了碗素面在沈过面前,微微扬下巴,“好几天没休息了,吃碗面睡会儿吧。”
沈过点点头,他一边吃面,闻子鸣一边同他说话。
“今天听说钱家的二少爷跟你说话,被赶出去了。”他将双手交叠在腹上,淡淡道,语气中没有以前质问或是不满的语气,单纯的只是询问这件事情的经过。
“是。”沈过挑了挑碗里的面。滚烫冒着热气,他吹了吹,咬在嘴里的一刻才发现咸的发苦,“面是你做的?”再蹩脚的厨师也不会拿这种东西给他吃。
闻子鸣变换了个坐姿,没正面回答他,“我觉得味道还不错。”
沈过勾勾嘴角,“行罢,你觉得不错就不错。你特意提起那个人,是有什么原因?”闻子鸣从来不会同别人说一句废话,他向来话少,不肯多说一句废话。
“他哥哥刚才遣人来道歉,说他弟弟被父母娇惯的不成样子,如有冒犯,让你不要介意。他人不着调,名声也不好,在圈子里人人喊他小疯子,但是他哥哥倒是格外放心他。”
“所以……”
“所以他是个聪明人。”
沈过点点头,六月的夜里还有些凉,他手掌贴在碗上,汲取着上面的温暖。
沈怀瑜死之后,他才真正面对风浪,人际关系的复杂和人性的恶劣,活生生的被摆放在他面前,不是课件上的幻灯片,死板僵硬。
江燃一直听沈过说他叔叔身体不好,却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个不好的法子,直到有一天通话,听沈过说他叔叔去世了,她的呼吸都停了一拍。
她对沈怀瑜的印象很好,最初是因为他接沈过去照顾,后来是因为那一次通话,男人坐在床上,面色惨白,却笑吟吟的很温暖。
江燃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也觉得什么安慰的话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只是握紧了电话,听着对面人的呼吸声,充作无声陪伴。
“江燃,我一点儿都不难过。”沈过忽然说。
“?”电话那边的江燃一怔,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
“我在收拾我叔叔的遗物时候,发现了他书房里的游记,还有山川异域的照片……”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江燃知道他应该是在看他说的游记。
“叔叔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做记录,用文字去描述这片瑰丽神奇的地方,他爱自然的鬼斧神工和造化无常。我才发现,他向往自由的心灵被舒服在一块小小的地方,即便他所居住的房子再大,也大不过他所向往的整个世界。”沈过语气异常温柔,抚摸着有些年头的笔记本,上面有图画,还有各色中性笔做的批注。
“这些记录在二十年前戛然而止,是我父亲和母亲……远离故乡那年,也是从那年开始,叔叔的身体状况急剧下降,我想大概是因为压抑和得不到自由,他该去做个行者,或是诗人的。”沈过叹了口气,“为什么追求金钱的人为了一时的欢愉放弃金钱痛苦一生,真正热爱自由的人却被捆绑的不得行走?”
他的父母贪恋钱财,却为了一时冲动私奔,父亲被祖父放弃,叔叔被迫继承衣钵。
可这些都不是他们想要的,但是错位了没有一个人能回到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