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着手机,倚在沙发,让头脑清醒些许,才终于接通了电话。
“Cece……”他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迟疑。
“嗯?”
“跟你说件不太好的事。”
我随意“嗯”了一声,还有什么事比莱米丝带着两个哥哥亲自上门更不好?
他带着歉意说:“我之前给你订了生日蛋糕,可我今天来取的时候,他们说被人误领走了,现在也来不及再做一个……”
“哦……”我盯着桌上一角的方型包装盒,硬硬地说,“我想,我已经收到蛋糕了。”
“怎么会?我明明标注了是自取。”
“嗯,应该是自取的。”我面无表情,话中隐隐带刺,“上午,你老婆带着他两个哥哥给我送过来的。”
“什么?”他倒吸一口凉气,“你等下,我马上过来找你。”
“不用了,酒店里人很多,还是我去找你吧。”我心酸地建议。
他并未接受我的提议,叹了口气,“别傻了,等着我。”说完,挂了电话。
的确,他或许不需要再在意那么多。之前穆萨想要瞒着的人,现在都知道了,甚至他的母亲和莱米丝也豁达地默认了我们的交往,原本已经可以放在明面上。可是,我始终无法坦然地以这种“准二老婆”的身份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我要顾念的东西,还有很多。
穆萨赶来的时候,我还在对着那个方型的包装礼盒发呆。他进屋,静静地把我搂抱在怀里,然后拿过小刀,划开了精致的礼绳。
看到蛋糕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穆萨当初说得对,这的确是我从未尝试过的蛋糕——全部用烤肉做成的“KebabCake”,上面撒了一层入味的调料,再放上少许的奶油和水果。
这的确是一个令人震撼的惊喜,专属于迪拜的特色蛋糕。只是此时,想起这个蛋糕是怎样被送到这里来的,便怎么也提不起兴趣。
“这的确是我订的。”穆萨的眉头紧凝起来,转过头不安地看着我,“莱米丝同你说什么了?”
我诚实地概括:“说如果我嫁给你,她是不会和我友好相处的,让我想清楚。”瞧着穆萨染上忿忿的眼神,我居然还大方地安慰他道,“没事,只是她来得太突然,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其实,我的心底还藏着一句话,那就是反正我也不会做你的二老婆,所以不会出现被她压迫挟制的问题。可看着穆萨紧蹙的眉头,终究没忍心说出口。
“唉……”他忍下阴骘的隐愤,一脸愧疚地对我说,“Cece,让你受苦了……”
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害怕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坚强会土崩瓦解。任凭我如何武装,莱米丝的话语和神情都挥散不去,一遍遍地冲刷着我脆弱的神经,心神摇摇欲坠。
“好了,别这样,让我尝尝这个蛋糕。”我强打起精神,拍拍手,佯作兴奋,招呼着穆萨过来,一起拿起刀切了下去。和以前切蛋糕的手感不一样,这更接近于切牛排的感觉。大块的肉露了出来,一点不掺假。割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果然是烤肉的味道。以前我一直以为生日蛋糕都是甜腻的,今时才知道还能有如此特别的滋味。如同我的心情,混合着各式各样说不清的调料。
“生日快乐。”穆萨轻声说。
快乐?我苦笑着。
嗯,或许吧。快乐,这岌岌可危的快乐。
今年,因为又来了一批中国的留学新生。我们作为学长学姐,理应组织一场聚会。方便抱团生活,联络感情。
以往有云宇树操刀,饭菜做得又快又好,大家只需要买齐原料就好,别的便不用担心太多。可是如今,云宇树已经工作,估摸着不会来,大家便商量着每人都做些贡献,弄出拿手好菜。
却在这时,林悦开口了,用活泼的语调说:“其实不用这样大费周章呀,我叫宇树来就可以了。”
她叫的,不是学长,是宇树。而且,用的是娇嗔的口吻。
周边立马有人反应过来,兴奋地问:“林悦,你和云宇树谈恋爱啦?”
“嗯,在一起有一阵了。”她面色羞赧,却是大方地点了点头。
恭贺议论的声音顿时乍起,只是在议论中,老一届的留学生里,时不时有人往我身上瞟。当初云宇树追我,并不是秘密。如今不到半年,斗转星移,心中还是有些微薄的感慨。
以前的聚会都在尹千言的房间举办,如今她毕业,便换成了我的房间。到了聚会那天,云宇树仍然主掌大勺,按习惯,还需要一个副手。毕竟从前和云宇树搭档了好几次,几个人便条件反射地说了我的名字,还添油加醋地提了一句“每次都是你帮着云宇树,老搭档了”,便撺掇着我快去厨房。
听闻此言,林悦的眼神一下子落到我的身上,似乎有些揣测的神色,深长地问我:“学姐,你做饭也很厉害吗?”
“不不不。”我连忙推辞,笑着说,“我才不想当他的助手呢,大家都知道云宇树的厨艺,每次看着他做饭都惭愧得不行,我已经看得无地自容,别继续折磨我的小心脏啦。还是林悦去吧,本来云宇树也是为了你才来的。”
刚才说我名字的那几人立刻会意,纷纷赞同这个决定,林悦这才露出一丝微笑,点点头,轻快地跑去了云宇树身边。
我长舒一口气,也不知道这个疑似我爸爸“间谍”的女孩,如今有没有听说过那些流言。但我可以确定,我的爸妈现在肯定是不知道的,否则以他们的脾气,绝不可能不闻不问。
整个聚会过程中,林悦都毫不掩饰她对云宇树的依赖和娇态,似乎在宣告她对他的专属权,惹得周围一众单身汉眼红羡慕。云宇树虽然一一回应,但并没有太过热切,偶尔他的目光扫过我,见我不介意的样子,便又撤了回去。
嘉轶和连翩的关系,我则越来越看不懂了。没了穷追不舍,也没了冷淡疏离,两个人就那样平静地坐在一块,时不时说说小话。嘉轶为了爱的炽烈来到迪拜,连翩则为了寻找炽烈的爱而来,可他们至今都没想清楚自己到底想要如何。在这个巨大的城市空壳中,多的是浮光魅影,总让人不能看得太清。
散场后,连翩和嘉轶留下来陪我打扫卫生,其余人则先行离开。虽然没有喝酒,整体不算太乱,但也足足折腾了我们半个小时才搞定。道谢后,把他俩送到门口,目送着他们并行离开,我关上门,觉得很累,却并没有马上休息的打算,而是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深深呼吸着夜晚潮热的空气,望着黑色的夜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就这样站着不知多久,突然有人敲门。现在已是深夜,我之前就和穆萨说过今天办聚会,还有谁会来呢?
有了上次莱米丝不请自来的经验,我先从猫眼往外探了探。看见云宇树紧皱着眉头,有些着急的样子,拉开了门。
“怎么了?”我问他。
“我之前聚会时把手机落在你屋里了,刚刚才发现。你还没睡吧?”
“没有,你手机放在哪里,我替你拿过来。”
“我也记不太清,可能有好几个地方,不确定。”
“行,那你进来找吧。”我侧身替他让出一条道,关上门。
他从厨房找到饭桌,再从饭桌找到客厅,最后从沙发软垫之间的夹缝里把手机翻了出来。用手指擦了擦屏幕,对我笑了笑:“谢谢,幸好你还没休息。”
“没事,我向来休息得晚。”我淡淡地说。
“睡得太晚,女生容易长眼袋,对皮肤也不好。”云宇树关切着说,目光瞥见了靠在墙角沾灰的羽毛球拍,问我,“最近有去打球吗?”
我摇头:“很久没打了,也没想起来。”
云宇树默不作声,良久,才试探着问道:“汐汐,今天你似乎心情不太好……是不是因为……林悦太黏我,你心里不舒服?”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是。”自从莱米丝来过以后,虽然一直在穆萨面前强颜欢笑,可心底终究是落寞的。我不敢问穆萨之后和莱米丝说了什么,知道了,又能有什么改变呢?诸事哽塞在心里,喧哗的人群中,难免失神。
云宇树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是失望,明了我依然深陷泥潭之中,露出怅惘的神情,叹了一口气:“汐汐,我很早以前就跟你说过,就算是谈恋爱,也记得选一条合适的路。”他说得很慢,很诚恳,“有些人,有些情感,留作念想就可以了,不适合,就算留恋,也不要苦苦挣扎。”
我不喜欢他说教般的口吻,别过头去:“你这么理智,不会明白的。”
“我怎么不明白?”云宇树竟是着急起来,“就像是当初我对你一样,放弃时觉得很痛苦,甚至如今看到依然会有伤感。但是你看,我现在不也好好的吗?”
他用感同身受的情感来说服我,这令我难以承受:“可是,我和你不一样。而且,迪拜本身男女有别就严重,这样……也跟这里的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吧?”
“怎么可能一样?磊落和隐秘的状态是不同的。汐汐,爱情不是让你逐渐失去自己的,它只能是现实生活的附属品。你原本是个理性的人,怎么会不明白这点呢?哪怕你给自己找再多借口,你也过得并不快乐。你不害怕周围的同学朋友知道吗,你的父母又会怎么想?难道你要永远躲在屋子里,躲在车里?这样的日子,怎么能受得了?”
他的话令我心神颤抖,无法再掩饰自己的绝望:“我不是不想结束,而是我不知道应该怎样结束,我做不到的。如果我真的可以离开他,其实是最好的……”
“汐汐,我的话,你也不怎么听,但是,即使是最疯狂最热烈的爱情,归根结底也都是现实的一种。我已经从对你的感情中走了出来,但愿你也可以。”
云宇树的话,一句句刺穿了我的心,如同风霜刀剑,毫不留情。这个曾经恋慕我的男人,用感同身受的方式劝我放弃,竟比以往的任何一次劝导,更加地催折心肺。
我默不作声,垂头静静站在那里。世事无常,没想到今日今时,我们会以这样的言语相对。空气仿佛是无边际的晦涩,人溺在其中,欲语还休。
就在这时,云宇树的手机响了起来,我看着他拿起电话,表情变得柔和了几分,划开手机,温声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悦悦?嗯,我已经回来了,不用担心。好,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挂了电话,云宇树看我的目光依然充满了怜悯和担心,轻声说:“那,我先走了。”
我的魂魄如同被抽离一般,木然地点点头,“好,再见,路上注意安全。”
目送着他离开,看着他打开房门,抽身出去,再看着门缝逐渐变窄。可是,缝隙还未消失,那关门的手却似乎停了下来。我正困惑,紧接着,便听见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质问:“你不是说你已经回去了吗?现在深更半夜,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心下一沉,瞬间从抽空中回过神来,满心膨胀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声音的来源,我再清楚不过,是林悦。
第135章 安心
原本云宇树只是过来取个手机,若是引起误会,可就不妙了。我在林悦激动的质问声中匆匆出门,正看见披头散发的林悦正抓着云宇树的胳膊,眼中全是忿忿。
我慌忙解释:“林悦,云宇树只是把手机落在了我这里,回来取一下而已,你别误会了。”
林悦的语气丝毫未软,看向云宇树:“那为什么要骗我说你已经回去了?为什么撒谎?”
云宇树叹息一声,语重心长地同林悦解释道:“悦悦,我如果说我回来了一趟,怕你来找我,又得磨一阵,我明天一早要上班,你也要上课。那样跟你说,只是想让你放心,早点休息。”言罢,他走上前,揽过林悦的肩,轻声说:“好了,事情就是这样,相信我,你快回去休息。”
云宇树一边说,一边试图将她搂回房间,可林悦的身体却一动不动。她缓缓抬起头,盯着云宇树的眼睛,字正腔圆地说:“如果是别人,我完全相信。”她的目光充满怀疑,对着云宇树咄咄逼问:“但是闵汐汐和你,总是有人把你们两个连在一起考虑。在我来之前,你们是不是有过故事?”
闻言,云宇树愣了一瞬,就是这一瞬,让林悦的眼神眯成了一条线,情绪再次浮胀,眼圈也变得红红的:“我就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事,我就知道……”她一边念叨,眼泪一边掉下来,话语却是尖锐起来:“是不是闵汐汐以前本来跟你好,结果后来投靠了一个白袍,就把你给甩了?于是你找我做替代品,现在又想跟她重归于好?”
“林悦!”云宇树被她的猜测激怒,呵斥道,“你说得太过分了!根本没有的事!”
林悦面色不善,斜睨着我:“闵汐汐,之前听说你勾搭了一个白袍,就知道你有问题。现在又勾三搭四到了宇树身上,你小心报应!”
云宇树一脸勃怒,吼叫着上前捂住林悦的嘴。我被她的话弄得哭笑不得,觉得很可笑,却笑不出来。
脑海中曾经设想过这样的情景,却没想到,居然是从林悦口中说出的。莱米丝见我的时候,我曾以为她会说这番话,可是她没有。在别处种下的恶果,竟阴差阳错地在此时得到报应。果然,老天不会叫我一直安生。
我转过身,准备回自己的房间,林悦的话语又不依不饶地窜了出来:“你走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这话冲进耳膜,我停住了脚步,慢慢地转回身,走到她面前,指了指脑袋的位置,轻轻地说:“拜托你想清楚,如果我要勾搭云宇树,哪需要等到你来?”
林悦沉默了几秒,被我得堵得不行。而我再次转过身,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整个人因为这份发泄,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酣畅。如果再不反抗,我或许会被自己逼疯。而那些在莱米丝面前忍住不说的怨怼,居然从林悦这里得到了纾解。世事巧合轮转,多有趣。
目光空空地躺在床上,心中繁衍着浓酽如陈酒的郁结隐痛,仿佛有无数的话欲喷薄而出,而临了又觉得字字艰涩句句欠缺。我翻了个身,把头埋在绵软的枕头之间。知晓有些事,或许终究躲避不过。
次日,我一个人去了老城区的“水烟庭院”。上一次来,还是穆萨结婚的前一天。迪拜的水烟馆其实有很多,唯独觉得此处最有情致。熟稔的街景,相识的烟气,店面仍是原来面貌,烟雾依旧惑人缭绕。
找了张躺椅,拿起软管上的抽烟管含在嘴里,口中轻轻飘出的烟雾,伴随着淡淡的苹果香味,在缭绕之中悬浮着。我似乎很久都没有哭过了,莱米丝的威胁、林悦的呵斥,都没有让我流下一滴泪,就这样强撑着,似乎一切毫无影响,只对穆萨微笑。
店员时不时走到我的身边,用拨针翻翻烟泥,好让它充分燃烧。我偶尔从他的拨弄中回过神来,看向店员,待他离开后,眼神依然迟缓地在那个方向停滞一会儿,却似乎在烟雾重重中,不经意看见了穆萨的脸。
我一定很想他,才会希望在最脆弱的时候看见他。这样想着,我闭上眼,再睁开,看见的却依然是那张脸,比刚才还多了几分真实。
揉揉眼,回过神来,终于发现真的是他。没有激动,没有奔赴,心中泛起一阵苦涩。没想到,我们两个人,竟是在水烟庭院不期而遇。
我痴望着他的脸,看见他坐在角落里,一个人恍恍惚惚地抽着水烟,侧倚不动。他眼角写满疲惫,将烟管含在嘴里,又放下,烟云升起又散去,如同幻梦。那模样,真是和我一样凄凉。
穆萨,你也很辛苦吧?可我没有办法帮你,我连自己都帮不了。如果……如果你没有身在如此纯正的穆斯林家庭,或者我们一同生在这样的家庭……该有多好。可是,只能这样想想而已……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走过去和穆萨见面。这样远远地看着就好,假装我不知道他的迷惘,他也能以为我依旧幸福。我们,都不愿让对方看见自己挣扎的一面。
他想让我安心,我也想让他安心。
只要在一起,就该很满足吧。
在穆萨的水烟即将吸空的时候,我先行离开。坐在出租车上,没过几分钟,接到了穆萨的电话。
“Cece,你还好吗?”依然不动声色的、温柔的、他的声音。
“很好啊。”我的声音轻快,雀跃地撒谎道,“我和连翩在逛迪拜贸呢,买了好多东西的。你呢?”
“嗯……我刚游完泳,整个人很舒服,也很好。”他的欢快,竟是不亚于我。
我在电话里笑个不停,内心感到万分痛楚。诚实如他,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平静地撒谎。我们离彼此这么近,却要为了让对方的宽心,披上一件隐形的斗篷。
与爱情相依为命的前途,显得逼仄而危险。可我们还在匍匐着一直往前,没有停下的办法,所谓的强迫一种,便是如斯。自顾无暇的悲凉,以及欲罢不能的悲哀,齐齐袭来,无从解脱。
傍晚的时候,云宇树打来电话,为昨天的事跟我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