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派出所步行回八千胡同的路上,翟欲晓仍旧执着自己的烧火棍, 花卷也仍旧执着自己的拐杖。虽然在派出所里他们都对自己不理智的行为作出了深刻的反省,但此刻都不由竖直了脊背, 隐晦地表达不服。
花卷的妈妈走在后面突然漏出了笑声,她在花卷屁丨股上一踢,说“行了”。
柴彤也没绷住, 轻轻一推翟欲晓脑门儿,意思是, 别愤儿愤儿的了,这事儿过去了。
柴彤本来是打算好好教育下翟欲晓的,她是个女生, 要是伤了脸可怎么办。但转念想到那两个女人在学校门口办的下作事情,却又感觉翟欲晓是打轻了。大人的事情大人了,真他丨妈窝囊废, 跑人家孩子学校门口去闹。
夜里雨下得渐渐大了,敲在窗玻璃上叮叮当当的。如果是在家里, 这是最好眠的时刻,但他们是在医院里, 所以雨声里还有小孩不想住院的哭闹声, 临床睡不安稳喉咙里的嗬嗬声, 小护士不许推销人员滞留病房的斥责声。
林普垂着脑袋坐在病床前, 半个小时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睡是醒。林漪无声睁开眼,默默看他半晌,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指。她在做妈妈和做自己之间坚定选择了做自己, 所以此刻摩挲着他的手指,没有半点熟悉感,她在此之前甚至都没注意他的手指都比自己的长了。
以前电视节目上有个亲子环节,是十个儿子/女儿将手伸出来,由十对父母隔帘盲摸。结果准确率百分之一百。林漪和林普这对母子要是上去,不出意外能将之拉低到百分之九十。
林普任由林漪抓着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他浓长的睫毛始终垂着,仿佛不堪重负。
“以后跟着褚炎武过吧,”林漪突然说,“褚炎武现在一心扑在他那个车模公司里,没有找女人的心思,在你成年之前应该都不会结婚,再说上头还有你两个哥哥看着,你受不了委屈。”
林普的长睫毛缓缓抬起,露出一直藏在里面的黑漆漆的眼瞳。
林漪顿了顿,继续说:“我以后也不用你养老。我把你生出来,管你衣食住行是我的义务,不需要你日后报答。”
林普极慢地摇头,继而把脸埋在林漪腰腹上,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迅速被棉被吸收进去。他微微侧过脑袋默不作声望着窗外的夜色。这是跟以往没有任何不同的夜色,像昨天的,也像明天的。所以昨天怎么过,明天就还怎么过。
“你非跟着我干什么呢?”林漪问。她的问题是发自肺腑的,她是真的想不明白。
但这是因为她疏漏了最关键的一点:她自己在健康的环境里长大,所以她深刻知道自己是一个远低于及格线的妈妈,但林普自小就习惯了她的不及格,他并不确切知道她是五十分还是十五分,且不管她是多少分,一年见不了几回的褚炎武分数只能更低。
你是我妈,没有你,就也没有别人了。这是林普的回答。但他并没有真的出声儿。他本来就寡言,眼下正值别扭的青春期,就连个语气助词都仿佛比金子金贵。他只是待到眼里的酸涩感淡了,跛脚出去给林漪接了杯水。
褚炎武裹着雨夜的湿意赶来了医院。两人一见面就开始激烈争吵。
一个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是不是瞎?你怎么一踩一个坑?有离婚证就表示断干净了?你不去跟人打听打听,两人离婚不离家,离婚半年了,至今谁都没有挪窝的意思!
一个仿佛听了个笑话:呸!你哪儿来的脸说人家?人家有那纸离婚书,我最起码能理直气壮去起诉她公然侮辱他人!你当年是婚内出轨!蒋阅要是真跟我计较,她扇我左脸我都得老老实实再把右脸伸过去!
一个做忍辱负重状退而求其次说:你要不然找个男人好好过日子,否则出这样的事情,大家永远觉得不安分的那个是你。再说,林普就要满十四周岁了,他不能老跟着你丢人。
一个无比讥诮道:所以狗吃了长在路边的野花,是要怪野花无主,而不是狗没有操守?林普跟着我丢脸归丢脸,但最起码不会长成个糊涂蛋。
林普漠然围观,一语不发,仿佛是个没有心脏的机器人。
派出所的民警第二天一早就来录口供了。褚炎武的律师朋友也来了。
林漪向众人回顾着前一天的事发经过,表现出极为强大的心理素质。
林漪说,她跟男朋友是在夜场认识的,他们认识的时候他就离婚了。此外,他们到现在也才交往不到一个月,所有他们共同认识的朋友都可以证明这些。
民警最后合上笔录,例行公事问:“你方接受和解吗?”
林漪盯着垃圾桶里的纸杯,说:“不,要以侮辱罪起诉她们。”
一干人等全部离开以后,林漪指派林普去办了出院手续。两人回到家,林漪问林普要不要转学,林普毫不犹豫说不要,她便立刻打发他出门上学。林普拎着书包在门口踟蹰片刻,转头看到楼上露出来的日光,长腿两阶一步地迈上去了。他在顶楼帐篷里埋膝静丨坐十分钟,就真的下楼上学去了。
林普在上课铃声响前一分钟进班,满满当当的教室在一瞬间寂静得仿佛是个空室。而林普的表现仿佛他并没有察觉这是个“空室”。他在大家引颈意味不明的眼神里稳稳当当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呲啦”打开书包拉链掏出练习册,再“咔”打开磁吸笔袋一把抓出中性笔、铅笔、圆规和三角尺。
“上课!”班主任中气十足的一嗓子叫醒了全班同学。
大家纷纷坐正了身体,在数学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课声里,暂时将所有复杂的感触溶解进三角形中位定理和梯形中位线定理里。
这一整个下午,林普耳边特别清净,没有人主动跟他搭话儿,包括他的碎嘴子同桌钱藻,就连课堂上老师抽背课文都特意跳过了他。“特意”的意思是,单单在他这里走了个“Z”字型。
林普放学回到家里,林漪依旧不在,她在冰箱贴上给他留言,自己今晚留宿朋友家里,明天下午回。林漪不折不扣是一株坚韧的杂草,她昨天这个时候还手脚绵软摊在救护车里,今天就能外宿了。
林普自己做饭吃了,然后拎着浴巾去洗澡。林普平常洗澡十来分钟就能搞定,但这回洗了将近一个小时。高压浴头水声哗啦啦的,稳妥地掩藏着大小孩儿决堤的情绪。
“出来吃西瓜,林普,再洗就秃噜皮了。”浴室门口突然响起花卷的声音。
——花卷和翟欲晓都有林普家的钥匙。
林普下意识地蜷缩着,他想跟花卷说你们回去吧,但嗓子糊的严严实实的,不能发声。他背靠着门伸长了腿坐在地上,隐隐约约听到他两个小伙伴之间的对话。
“卷儿,里面有回声吗?”
“好像没有。”
“我没听到排气扇的声音,是不是晕里面了?”
“你内心戏咋这么多呢?”
“你自己听!”
“……”
“你、你再敲敲门。”@泡@沫
咚~咚~咚~敲门声再度响起,十分迟疑,仿佛生怕打扰了谁。
“卷儿,里面有回声吗?”
“……好像还是没有。”
片刻,浴室门外响起花卷惊慌失措的声音:“你干啥你?你别、哎你别这样,噗噗没穿衣服!他没穿衣服!你不能进!”花卷“奋力”阻挡已经把钥匙捅进锁眼里的翟欲晓,转头大声警告林普,“林普,你要是听到了就敲门回应一下,晓晓怀疑你晕里面了,非要进去,我挡不住她。”
林普背对着门坐在地上,他眼眶里都是泪,嘴角却突然不明显地向上勾了勾。他举起手向后轻轻叩了两下,一门之隔的滑稽动静儿便随着这两声闷响全部停下来了。
“你要小心你的脚,不能碰水的,一会儿我用毛巾给你擦擦。”翟欲晓压着情绪说,她顿了顿,轻声问,“你是不是哭了?”
翟欲晓的问句在很低的位置响起,林普猜测她应该是蹲下来了。翟欲晓总是在奇怪的地方心细如发,她听到叩门声就能精准地判断他的位置和状态。但她卷子上的错题却总有三分之一要归咎于粗心大意。
林普仍是出不了声儿,所以就没办法嘴硬回复“没有”,他再度反手叩门作应。
翟欲晓的眼眶倏地红了,她握拳用力在门上一捶,大声道:“你赶紧给我憋回去,你一哭我就也想哭。”
翟欲晓的哭相很丑,眉毛嘴角一起向下耷拉,跟动漫人物似的,丑萌丑萌的。所幸她知道扬长避短,越长大越铁骨铮铮,轻易不哭。她上个月小拇指被门挤了——在柴彤屡次交代不要抓着门框关门以后——指甲盖都黑了,但她横臂一抹眼睛,梗着脖子假装无事发生。
然而只要一沾上林普,她的眼皮子就很浅,眼泪跟开了闸的洪水似的……以至于昨天个别听话只听半截的以为她就是那个“私丨生女”。
翟欲晓听不到林普的回应,奋力吞下喉咙里的哽块,继续大声说:“是大人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再说,并不是谁声儿大谁就有理,对不对?也有很多人是像我这样想的!”
翟欲晓信誓旦旦的,仿佛真的就像她说的那么回事儿。但林普长大了,并不像以前那么好哄了。他深刻知道,并没有几个人会像她这样想。昨天发生的事情,向来只存在于大家的道听途说里,第一回亲见,会有很多人跟他一样终生难忘。
翟欲晓掏出卫生纸擤着鼻涕,用胳膊肘推搡着花卷,让他也说两句。但花卷认为眼下说什么都多余,不如给林普些缓冲时间。翟欲晓呲牙横他一眼,他只好乖乖道:“出来吧林普,给你留的是沙瓤西瓜最中间最甜的那几口。”
翟欲晓有时候真想拧开花卷的脑袋,看看他腹腔里装的都是什么东西。
浴室哗啦啦的水声在两人无声的打斗中突然停止了,之后便再无动静,两人耐心等着,约十分钟后,门后响起林普沮丧嘶哑的声音:“忘拿内裤了。”
20. 我没有你这么缺心眼儿的朋友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我没有你这么缺心眼儿的朋友
“听说胸都露出来了?”
“林普挡得快, 没有全露。”
“所以林普真的是私生子?”
“反正从来没人见过他爸爸。”
“他得要转学吧,也太丢脸了。”
“转到哪里去?很快就能传遍整个大都啊。”
……
两个女生洗着手正碎碎念着,冲水声突然响起来, 继而正后方的隔间门打开,跟林普同班的女生钱藻目露凶光向她们走来。
——钱藻和林普是初中部最出名的两个, 两人长相佼佼,偏巧还是同桌。
“真有意思,背后说人闲话。”钱藻洗着手脆生生说。
两个女生刷地脸红:“嘁!关、关你什么事儿啊?!”
钱藻朝着她们用力甩着湿漉漉的手, 道:“你们说的是我男朋友,当然关我事儿。”她这样说着, 皱眉盯着其中一个女生,片刻,她露出恍然大悟的嗤笑, “喂,红帽子的,你前不久不是还给林普写过情书吗?七夕他书包里的巧克力也有你的一份吧?咋就翻脸不认人呢?”
两个女生在钱藻的奚落下丢下一句“神经病”落荒而逃。
钱藻勾出口袋里的面巾纸, 慢条斯理擦着手,露出独孤求败的笑容。
林普是在两天后得知自己有了“女朋友”的, 而且是个十分盛气凌人的“女朋友”——听说其中一个在女厕被甩了一脸水的女生回到班里就气哭了。林普在前座男生的挤眉弄眼里盯着自己“早恋”对象糊在唇角的口水,露出白日撞鬼的表情。
真是个荒诞不羁的世界。
“我没有女朋友。”林普跟前座解释。
“渣男。”钱藻气呼呼道。她拇指根部在唇角埋汰地一划拉, 脑袋一转, 给他留了个“负气”的后脑勺。
前座男生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容, 拎着保温杯出去接水了, 给他们“小两口”留下解决内部矛盾的空间。
林普揪着钱藻的卫衣帽子直抒胸臆:“你是不是有病?”
钱藻反手扯回帽子往脑袋上一兜,很有义气地说:“朋友就得同甘共苦。”
林普黑色的眼瞳蘸着浓重的愠色,他毫不犹豫地道:“我没有你这么缺心眼儿的朋友。”
钱藻倏地将脑袋转回来,她伸直了胳膊噘嘴警告他:“你把话收回去并向我道歉。”
林普根本没把她的警告放在心上, 他在琢磨着用什么方式快速择清他俩的关系。钱藻是个女生,不能跟着他一起被人编排。
钱藻眼见林普不理她突然揉着眼睛委屈地呜呜哭起来了,她在周围同学“怎么了”、“怎么了”的慰问下,掏进林普桌斗里,抓出角落那一沓子情书,哽咽着道:“怎么偷偷交往?!那这些怎么办?!”
林普:“……”
林普亲眼看到她的眼泪是靠不眨眼生生瞪出来的。
林普垂下脑袋万念俱灰。
翟欲晓和花卷很快就知道林普有个“女朋友”了。两人一起起哄林普,怂恿他要不然就假戏真做,毕竟放眼整个初中部,也就钱藻跟林普站在一起画面才不伤眼。林普给他们俩一个“闭嘴吧”的眼神,停在路边买烤红薯。
“最近花嫂不传召你了呢?”翟欲晓问。
花卷波澜不惊地说:“她下线了。”
翟欲晓面露同情:“她终于认识到你配不上她了?”
花卷真想把她的嘴缝上。“我踹的她。”他说。
“你看到花嫂嘴巴恨不得咧到耳根,跟大傻子似的,你能踹她?”
“……爱信不信。”
花卷确实没有说谎,的确是他主动跟花嫂分手的。在电影院门口。
花嫂因为他卷进林普的事情,十分气急败坏:“多么丢脸的事儿,旁人躲都躲不及,你居然自己往上冲,你知道大家背地里是怎么说你和翟欲晓的吗?大家说你们八千胡同蛇鼠一窝!”
花卷觉着“蛇鼠一窝”如此不中听。他说:“我不管‘大家’怎么说,反正只要你不转述我也听不到,我就问问你自己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花嫂当然不是这么想的,虽然交往的时间不长,但花卷是个什么人,她自问比“大家”清楚。但由于年轻气盛,以及仗持着花卷以往的好脾气,她扭过脸愤愤地“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