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薇最终没有去质问汪敬意，事后回想起来, 她发现自己内心深处是在逃避。
如果是她猜测的那样，那事件的真相就太恐怖了, 没有人可以承受，包括乔薇。
乔薇回到了办公室，呆呆地坐着, 觉得心里空得发慌。
就像是深夜走在墓地里，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可是她不敢回头, 她想, 只要不回头不看见，事情就不会发生。
没多久, 办公室里电话铃声响起，有潜在捐献者出现。本来是吴乐天的工作, 但乔薇却抢着去了。
她不能让自己闲下来, 不能让自己有任何多余的时间去思考。
和之前无数次一样, 潜在捐献者的家属们拒绝捐献器官, 乔薇忙碌了一天，回到家里洗完澡，便吞下褪黑素, 让自己快速睡下。
她不能清醒，她仍旧走在墓地里。
隔天是周六，但因为死亡每天都在发生，所以OPO办公室周末也不会休假。一大早，乔薇来到了办公室里。她打开电脑，开始填写整理着资料。
她不让自己空闲下来。
就在这时，吴乐天走进了办公室里，将自己的车钥匙放在了办公桌上，闲聊般地道：“VIP病房那个等待着肝移植的章芸菲，今天要出院了，正在收拾东西，我路过时，无意间听他们说是要去洛城。难不成是想要去散心？洛城有什么好玩的吗？”
乔薇停下了敲电脑的手指。
她记得，刘子仓如今就职的医院，就在洛城。
她终于明白了，不管她回不回头，身后的鬼怪都存在着，一直在跟着她。
乔薇拿起了吴乐天的车钥匙：“借一天，我出去办个事。”
洛城就紧挨着南城，距离南城大概两个小时车程。
乔薇开着吴乐天的车，跟在了章芸菲所乘坐的车后面，一直跟着他们，来到了洛城的中山医院里。
章建华和章芸菲在洛城中山医院的住院部里下了车，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迎了上去，笑着和章建华握了手。
乔薇认了出来，那就是刘子仓。
乔薇原本以为，自己的大脑会一片混乱，但没想到的是，她的思绪却异常清晰。
她停好了车，戴上了口罩，披上了一件外套，尽量让自己变得不显眼。随后，她悄悄跟着刘子仓他们来到了住院部里。
章建华让妻子负责照顾女儿，而自己则和刘子仓在楼梯间交谈。
两人都警觉，声音也特别小，乔薇隔得远远的，只能听见一些只言片语。
“……放心……配型符合……”
“多谢……那钱……”
“……我发你的那个账户……”
虽然只是一点零碎的语言，但基本已经证实了乔薇心中所想的事。
两人没有交谈多久，便各自分开，去处理事情。
乔薇从隐藏的角落走出来，径直来到了中山医院的ICU病房门口。
她站在角落里，耐心等待着，在这里，生死都太过平常了，每天都在上演。
在几小时后，乔薇看见，医生走出来，对着一位中年妇女说了两句话。
“抱歉……脑死亡……”
闻讯，那中年妇女声嘶力竭，嚎啕大哭。
出于工作性质，乔薇走了过去，递上纸巾，宽慰道：“您注意身体。”
那名病人家属正处于极度的悲伤之中，急需有人宽慰，即使是陌生人，那也是好的。她靠在乔薇的肩上，继续痛哭着。
此时，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走了过来，自我介绍道：“您好，请问是雷柯丞的家属吗？我是本院OPO办公室的器官协调员。请问您考虑过捐献雷柯丞的器官吗？当然，说是捐献，其实也有国家补助的，大概有三十多万。这样既可以做好事，也可以缓解家庭的困难……”
雷柯丞的妈妈始终将头靠在乔薇的肩膀上，所以在旁人看来，乔薇也应该是雷柯丞的亲朋。
所以那名工作人员当着乔薇的面，把这些话全部说了出来。
乔薇虽然始终在宽慰着雷柯丞的妈妈，但是心脏却跳得厉害。
她发现了太多的异样。
首先，那名所谓的OPO器官协调员，并没有第一时间出示自己的身份证明，这是不符合规则的。
其次，全国共有100多家拥有人体器官移植资质的医院，可是中山医院并不在其中，所以它并没有资格成立OPO办公室。
更重要的是，器官捐献是无偿的，国家有关部门只会给予特别困难的家庭人道救助金，绝对不可能像这名工作人员那样，一开口便是几十万的补助。
洛城是个小城市，经济不算发达，几十万对于普通家庭而言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很可能这些家属在金钱的诱.惑，以及工作人员冠冕堂皇的器官捐献话术下，会同意捐献出病人的器官。
但乔薇确定，这工作人员绝对不可能是OPO协调员。而这些潜在捐献者的资料，十有八.九也不可能出现在COTRS系统当中，进行公平分配。
所以，这是一条打着器官捐献幌子，实质却是器官买卖的黑色产业链。
乔薇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的车上，她只觉得自己握着方向盘的掌心里全是汗。
她终于把一切都想通了。
刘子仓仗着洛城是个小城，山高皇帝远，上级不容易查询到，所以便在洛城中山医院里寻找供体。
在高昂的金钱诱.惑以及披着冠冕堂皇“器官捐献”的外衣下，供体很容易被寻找到。
而之后，刘子仓威胁利诱了汪敬意，让他在明远医院移植中心里寻找家境富裕，愿意出高昂“感谢费”进行器官移植的病人，让他们转到洛城中山医院里。
随后，他们越过了COTRS系统，直接进行了器官移植。
乍看之下，这可能算某种意义上的你情我愿。
可实际上，如果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将会打破器官移植的平衡和规则。到最后，能够存活下来的，便只有富人，普通人和穷人便只能失去生命。
更可怕的是，如果需要器官的那位富人，出得起足够高的价格，那么很可能出现，病人在并没有脑死亡的情况下，被“人为”判定为脑死亡，被谋杀，被剥夺器官。
所以这种做法是明显的犯罪行为，是国家坚决打击的。
如果说这件事被曝光的话，那么汪敬意绝对会被判入狱，而整个明远医院，整个移植中心，以及陆家，都会受到牵连。
想到那些场景，乔薇不寒而栗。
乔薇心绪烦躁，以至于看错了导航，在中途时下错了道，来到了南城郊区。她及时纠正了导航，准备再次上高速公路时，发现前方几公里便是慕私年所说的那栋别墅。
她顺着导航开了过去，看见了那栋别墅。白色极简风，客厅都是落地玻璃，灯光明亮，慕私年坐在原木餐桌边，面前放着一杯红酒，就这么端坐着，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这天是星期六，就像他所说的那样，每个星期六晚上，他都在这里等待着她。
乔薇最终还是没有进去，她只是在车内远远地看了慕私年一眼，随即踩了油门，踏上了返程的路。
两小时的车程，让乔薇感觉到疲倦，她将车停在明远医院停车场里，没有立即下车，而是将头枕在手臂上歇息。
停车场光线幽暗，这种宁静让她觉得安全。
正在她昏昏欲睡之际，忽然有人敲了车窗玻璃。乔薇抬眼一看，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
是汪敬意。
汪敬意笑容清浅儒雅：“还没吃饭吧，今天食堂有你最喜欢的糖醋排骨，好久没跟汪叔叔一起吃饭了，一起吧。”
乔薇镇定了下来，将车停好，跟着汪敬意一起去了食堂。
糖醋排骨还是以前的味道，可是乔薇却觉得胃里像是塞满了纸，胀得厉害。
“今天，你去了洛城中山医院是吧？”汪敬意忽然问道。
乔薇眼皮一跳，浑身震了下。
“乐天的车上，安装了导航系统，他可以通过手机上的APP查看到自己车辆的行驶路线。”汪敬意缓声解释。
乔薇低着头，继续吃着排骨，但已经是味同嚼蜡。
“当年，书兰插队心脏移植的事，刘子仓隐约也知道。他当时觉得不可接受，整个人消沉了很久。他本身是洛城人，为了照顾父母，便回了洛城。我托了很多的关系，最终让他成为了洛城中山医院的副院长。但是这两年，他染上了赌瘾，资金缺口越发大了起来，所以就想出了这种办法，以此获取暴利。他以要曝光书兰抢走你.妈妈心脏的事情来威胁我，让我在明远医院里挑选家境富裕的受捐者，送到他们医院。”
汪敬意缓声诉说着，声音非常平静，就像是已经知道自己的某种结局般。
“慕私年也已经察觉到这件事了，他派人暗地里收集了不少证据。我想，他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把当年的事情全部说出来，他想要毁掉明远医院，毁掉整个陆家。”
乔薇还是低垂着头，没有抬眼。这饭吃得太久，糖醋排骨冷了，上面的油腻住了，感觉有了腥味。
“我也知道，慕私年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是我们害他没有了妈妈。但是小薇，我还是想厚着脸皮，让你去劝劝他。能不能把所有的罪都推在我身上，能不能放过医院和书兰？”
这顿饭吃到最后，乔薇都没有说一句话。
在吃完之后，乔薇回到地下停车场，重新发动了车，朝着南城郊外驶去。
一个小时后，她再度来到了那栋白色的别墅外。
别墅的一楼，三面墙都是落地玻璃，所以从那边可以看见，慕私年仍旧保持着几小时前的动作，坐在原木餐桌前，就像是别墅内的时间停止了般。
唯一可以证明时间过去的证据，便是他面前的红酒瓶已经空了。
乔薇下了车，用钥匙开了门，缓步走了进去。
慕私年就像是没有听见般，仍旧坐在原地，没有回头。
乔薇走过去，从身后抱着他，嗅着他身上的冷香气息。
“我来了。”她说。
“我知道。”他应。
“为什么不理我？”乔薇问。
“我怕……”慕私年伸手，握住了她环绕着自己颈脖的手臂，声音很低：“你又像几小时前那样，只是开车来看看我就走了。”
就像是一根很细的针捅入了乔薇的心脏，不疼，但是□□的时候，却稀里哗啦地，涌出了许多热流。
原来刚才，他看见自己了。
看见她来，也看见她走。
乔薇终于还是说出那句话：“刚才，我去了洛城的中山医院……”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乔薇感觉到，自己拥抱着的慕私年的身体，有些微的僵硬。
乔薇原本想说“你能不能为了我，停下来，不要再报复了。”
但就是因为慕私年的僵硬，乔薇改了口：“我开了很久的车，所以有些累了。”
乔薇也不知道，如果自己真的开口恳求他停下，慕私年是否会答应。
或许，连慕私年自己也不知道，所以，刚才他才会表现出那么异常。
这天晚上，乔薇和慕私年并没有做过多的亲密举动，他们只是躺在床上，相互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