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作犹豫,便坐了下来,开始喝起了粥。清粥,配着清爽的小菜,特别适合宿醉的第二天。
秦云淡声音轻柔,不断地跟他说着话。
“我知道你最近发生了很多事,但我相信你,绝对可以再次站起来的。”
“只要你有需要,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不管如何,这些话,落在失意的人耳里,都是让人感动的。
也不知是因为胃里的热粥,还是因为那些熨帖的话语,陆晚山逐渐敞开心扉,和秦云淡说了一些最近发生的事。
听完之后,秦云淡柔声劝解着:“其实,这事是汪医生一手操作的,就算是有伯父的授意,但伯母是无辜的。慕私年虽然性情确实古怪,但是,他总不至于对付一个生病的无辜女人吧。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还是跟伯母好好谈一下吧。”
“嗯。”陆晚山结束了这个话题:“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
陆晚山起身,正要离开,秦云淡叫住了他,递给他一只手机:“
你的手机,充好电了。”
“谢谢。”陆晚山接过了手机。
两人手相碰的时候,陆晚山察觉到,秦云淡的手,似乎比往常更凉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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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子月醒来之后,并没有出现不吃不喝不说话的情况。她还是和那天一样,笑容灿烂,看不出有一丝异样。
“当时只是自己没有想通,所以才会做那种傻事的,以后绝对不会了。”她笑着解释道。
只是,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做出这种傻事,在那宽手镯之下,她手腕上有无数新新旧旧的伤痕。
不是所有的抑郁症都会情绪低落,有些抑郁症患者外表看着与常人无异,甚至更加开朗。
“我可以出院了吧?我一定会好好生活的,你们放心。”彭子月
笑得眉眼弯弯。
大家都知道,彭子月出院之后还可能会做这样的傻事。可她有手有脚,有行为能力,总不可能把她关起来。
彭子月的父母无可奈何,也只能够在病房外默默哭泣垂泪。
在彭子月出院的前一天,乔薇过来看望了她,并邀请她去走走。
彭子月亲热地挽着乔薇的手,欣然前往。
乔薇一路把她带到了病房里,那里面有许多和她同龄的,等待着器官移植的人。
看见乔薇,他们眼里不约而同地升起了一丝光芒。
“乔小姐,有消息了吗?”
每次,看见OPO办公室的人进来,他们都会升起希望。
而每次,乔薇他们都会微笑着耐心安慰——“会有的,再坚持一下。”
虽然在那瞬间,光芒会暂时消失,但却像炭里的暗火,从不会熄灭,永远存在。
乔薇把彭子月带来,是想告诉她——彭子月所奢侈的,想要抛弃的生命,正是另外的人们,所极度渴望的珍宝。
从病房走出来后,彭子月情绪高涨,不停地跟乔薇说着话。
不过说的都是一些旁的事情,比如说娱乐圈,比如说小说,电影等等。
乔薇也是安静听着,直到彭子月停下,喝水的时候,乔薇这时才轻声问道:“其实,你心里在埋怨我多管闲事吧。你觉得,在洗手间的时候,我不该救你。”
彭子月没有作声,她仿佛是没有听见乔薇说话,只专心致志地喝水。
可是,那水却一点都没有减少。
“第一,你有直系亲属,我们如果要获取器官,必须得到亲属的签字同意。时间太长,即使他们赶来,立马签字同意,那个时候你的器官已经死亡。第二,不管是烧炭,还是割腕,或者是跳楼,这些方式都会导致器官受损衰竭,根本无法进行器官捐献。”乔薇缓声解释。
汪敬意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他本身便是医院的人,并做好了所有法律程序以及医疗程序上的准备。
普通人,如果想要通过自杀的方式进行器官捐献,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彭子月终于收敛了笑容,她轻声道:“刚才那些人不是很需要器官吗?而你们的工作,不就是想要获取器官拯救那些人的生命吗?我反正已经不想活了,为什么就不能教教我方法,让我们获得双赢呢?”
乔薇摇头:“不,我们是想要看见生,但是我们并不想看见死。”
乔薇说的是真话。
当看见捐献者被取下呼吸机,心跳在逐渐消失时,最难过的,除了亲属,还有他们这些器官捐献协调员们。
他们都有医学背景,他们也知道,脑死亡就等同于死亡。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着一颗心脏逐渐在自己面前停止,又是另一回事。
乔薇继续道:“那些捐献者都是因为意外导致了死亡,他们的死亡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你不同,你还有办法。”
彭子月忽然将水丢掷在了地上,瓶盖没有盖稳,水柱溅洒,就如同她破碎的情绪,她声音陡然提高,虽然尖锐,但是却更真实:“我没有办法!太痛苦了!你根本就不懂,活着比死还痛苦!”
和彭子月激动的情绪相比,乔薇则显得异常镇定:“我懂。”
彭子月扯动了嘴角,她想要笑,但是这个笑却比哭还难看:“
不,你根本就不懂,你们根本就不懂!”
“我懂。”乔薇轻声说着,然后她掀起了自己的衣袖,再次重复道:“我懂。”
当看见乔薇的手臂时,彭子月猛然镇住,所有激动的情绪,都从脚底流走。
乔薇低垂着眼睛,重新将衣袖折叠下来,缓声道:“就因为我懂,所以我想告诉你——我知道很难,但是请你,再坚持一下。”
乔薇懂得彭子月的痛苦,懂得有时候,生比死还难。
可是她所处的工作岗位,让她更加懂得,生命有多宝贵。
多少人挣扎着,用仪器维持着,日复一日地等待着,也就是为了生命的那一点光。
生和死都不容易,可是死的尽头只有黑暗,而生的尽头,至少还有微光。
所以,请再坚持一下,支撑到,看见光的那一刻。
彭子月缓缓地蹲在地上,她捡起了那瓶水,缓慢而用力地将盖子拧上。
随后,没有任何预兆地,她忽然哭了。
哭到声嘶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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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私年针对林书兰的行动,并没有因为汪敬意的死以及陆景年的入狱而有所收敛。
很快,林书兰接到了自己兄长打来的电话。他们告诉她,慕私年在圈子里放了话,说如果他们继续和林书兰来往,那么便是和整个光恒集团作对。
林书兰的兄长告诉她,自己也是自身难保,希望以后都不要再联系了。
也就是说,林书兰被逐出了林家。
听见这个消息后,林书兰没有吃饭,只是默默地回到房间,静心休息。
陆晚山敲门走了进来,然后,他问出了早已盘亘在心头多时的问题。
“妈?为什么慕私年始终在针对你?”
自从陆晚山那次酒醉,被秦云淡照顾之后,秦云淡时不时地,会发微信来关心他。陆晚山已经明白自己对秦云淡的情感,他没有跟她复合的意思。可是处在人生低谷当中时,有人关怀总是好的,所以他也没有拒绝和她的交谈。
而在交谈当中,他们也会谈及慕私年最近针对陆家的行为。
秦云淡每次都会帮他分析,最后点出,慕私年最痛恨的人,似乎就是林书兰。秦云淡总是时不时地提出,让陆晚山跟林书兰好好聊一聊,问出真相。
陆晚山回忆起了慕私年的所作所为,再回忆起他在法院前,对林书兰说的那一番话,也觉得这个分析颇为在理。
陆晚山旁敲侧击地在林书兰面前询问了好几次,但每次林书兰都是岔开了话题。
而这一次,慕私年让林家逐出了林书兰,陆晚山再也无法无视下去,他决定问清楚。
“爸跟我说,当年心脏插队的事情,是他和汪叔叔操作的,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是在心脏移植之后,才知道这件事的。当时,你心里很愧疚,所以之后还去收养了小薇。可是,慕私年有段时间也是住在汪叔叔家里,为什么你没有收养他?按理说,不是该对他更愧疚吗?”
林书兰揉了揉太阳穴,淡声道:“我今天不想提起慕私年,改天再说吧。”
可这一次,陆晚山却执着地想要知道答案:“妈,你和慕私年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林书兰看着陆晚山,像是要看到他心里:“那么你呢,晚山,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地想知道这件事?是有谁在问你吗?”
知子莫若母,林书兰总觉得陆晚山对这件事的执着有些怪异。
这次,陆晚山直面着林书兰的眼睛,说出了一个早已想好的答案:“因为昨天晚上,我梦见了汪叔叔。他让我好好照顾你,并且,他想让我劝你,去跟慕私年道歉。”
在听见陆晚山提及汪敬意时,林书兰的眼睛很慢地眨动了下。但她的神色,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改变。
“那只是个梦,仅此而已。”她说。
林书兰并不相信鬼神,可她相信汪敬意会回来。
她下午的时候,便让周阿姨去买了些纸钱。傍晚时,她等陆晚山出门后,便独自一人,站在后院的角落,将那些纸钱点燃。
她是准备烧给汪敬意的。
虽然说,林书兰在陆晚山面前表现出了不相信的模样,可她心里到底存了影子。
傍晚天气并不太好,乌云密布,似乎要下雨了,林书兰加快了烧纸的动作。
火舌的光焰,明亮,灼热,将她的眼睛刺得有些红。
她对着那燃烧着的纸钱,喃喃地,跟汪敬意对着话。
“老汪,你在天上,一定把什么事都弄清楚了,对吧?你一定知道了我当年欺骗你的事,所以才会生气,在梦里也不来看我了。”
“没错,当年知道陈秀雯的心脏和我配型一致时,我就决定了,我一定要拿到她的心脏。我故意吃了药,让自己心脏病发作,我故意地在你面前哭,我故意地让你觉得,我随时可能死。你看看,你多傻,就这么被我给骗了,违背了自己的良心,把本来该属于奚瑜雅的心脏,换给了我。”
“我知道,自己明明还可以等几年再换心脏的,可是我等不了了,我害怕到时候没有符合配型的心脏,那么,晚山就没有妈妈了。所以我骗了你……你这么好的一个人,这十多年来,一定不好受吧,你一定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奚瑜雅。现在,你到了天上,知道了真相,就生气了是吗?你要是真的生气,就到我梦里骂骂我吧……”
林书兰正絮絮地说着,忽然,她听见身后传来东西碰撞的声音。
她倏然转头,看见了满面震惊的陆晚山。
陆晚山是故意撒谎,说自己梦见了汪敬意。下午时,他探听到林书兰悄悄让周阿姨去买纸钱,知道她晚上的时候,必定会烧纸给汪敬意,说不定他能从中听到一些当年的旧事。
于是陆晚山便假装出了门,悄悄躲在后院角落。
然后,他把林书兰所有的话,都听到了耳里。
天际的乌云更浓了,天色瞬间暗了下来,就如同陆晚山此时的眼神:“妈,这是真的吗?”
到这个时候,林书兰知道,否认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
“我只是想活下去。”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