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证了?”这话他是对着弟弟顾淮远问的。
顾淮远“嗯”了声,已经预料到他哥接下来的话不会太好听。
他为陆兮剥了只虾,放到她碗里后,又给女儿剥了一只,俨然是模仿好丈夫、好爸爸。
“有个这么大的女儿,就不打算高调办婚礼了?”顾淮涌满口促狭,“可不要学爸爸,一婚结的天下人尽知,二婚却结的静悄悄,生怕人知道。”
果然顾淮涌话音刚落,梁佩珊脸色都变了,愁苦地望向自家老头子,顾万廷耷着脸,可大儿子好不容易才肯回家住,自然不愿意和他起冲突,给了老婆凌厉的一眼,要她忍住,否则后果自负。
梁佩珊只好哑忍。
餐桌上唯一能够做到置身事外的只有陆兮,就算她也免不了成为顾淮涌嘲讽的对象,不过她心大,根本不在乎。
顾淮远也不怎么在乎,淡然说:“我们会办一个小型的海边婚礼。”
他看了他哥一眼:“只打算邀请最亲密的亲友。”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打算邀请我了?”顾淮涌笑着问出尖锐的问题。
“我会给你发邀请函,来不来,你自己定。”顾淮远不慌不忙地又给老婆剥了一只虾,“我们之间是不是亲密的家人,哥,这一向取决于你自己。”
“取决于我?”顾淮涌依然在笑,“我的好弟弟,难道你就把我当过家人?”
两兄弟针锋相对,顾淮远如今也不是等闲之辈,气势上几乎是势均力敌。
“感情从来是相互的。”他特地舀了一小碗皮蛋瘦肉粥到他哥桌前,“比如我盛的这碗粥,大哥,你喝吗?”
喝了,说明你还认我这兄弟,不喝,大家就维持现状,总有一天分道扬镳。
“喝,怎么不喝,这是我兄弟亲手递过来的橄榄枝,哪怕是带刺的,我也要接住。”顾淮涌被人反将一军,表现得倒爽快,只是不知这爽快里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缪澜。”
叫缪澜的看护走到他身旁,吹凉了粥后,一口接一口喂他。
他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喝了几口,粥喝了一小半,他眯了迷眼,缪澜得到暗示,不再继续喂他,用纸巾擦了擦他的嘴角,一言不发地退到了一边。
陆兮不由多看了几眼这个沉默寡言的女看护,总觉得她和顾淮涌太有默契了,这种默契甚至完全超越了她和顾淮远这对夫妻。
她仿佛把自己变为顾淮涌身体的一部分,被他牢牢操控着。
顾淮涌笑容讥讽,不掩饰与生俱来的高傲:“只要我们流有一半相同的血,我就认你这个兄弟。”
这话若细细揣摩,便可以琢磨出一点高高在上的意味。
顾淮远将手轻轻覆在陆兮手背上,叫她稍安勿躁,淡声道:“你认不认,都不能掩盖我们是兄弟这个事实,而且,这句话,你晚了十年。”
对面的顾淮涌脸色微变:“怎么?等我这句话等了十年?”
顾淮远不疾不徐地对上他瞬间锐利的视线,也道出真心:“大哥,你一直是我想要成为的人。”
“你一直是顾家的骄傲,我钦佩你,为了成为你,这些年一直不敢松懈。”
他这些肺腑之言一出,餐桌上寂静一片,顾淮涌更是沉默,大概想不到自己在顾淮远心中,竟有这样的高度。
他亲口承认他钦佩他这个大哥,这么多年,也是在努力成为他。
顾淮远:“兄友弟恭的场景,十年前我或许还期待,至于现在,我们还是省省吧。”
“吵什么!我还没死!”
一声震怒从长桌那头响起,顾万廷怒斥兄弟俩:“连一顿安生饭都不让老人好好吃,你们两个都不配做我儿子!”
这顿饭吃得人心惊胆战,就连晴天都发现爷爷生气了,大眼睛怯怯地看着周围所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吵架了!吵架了!”她害怕地哭了出来。
顾万廷最怕在孙女面前树立自己“凶爷爷”的形象,孙女这一通哭,直接把他哭慌了,一家人好一通安慰,晴天这才止住啼哭。
而自始至终,顾淮涌只是笑容淡淡地看着这手忙脚乱的一家人哄孩子,等到陆兮把晴天哄好,就见他已被缪澜推着离开了餐桌,去外面看夕阳去了。
陆兮再也不想去公婆那里,但是晴天平时没人带,只能送过去,听晴天晚上回来描述,说大伯伯每天都会坐在花圃中间晒太阳,有时会教她认花圃里的鲜花,也会很耐心的解答她奇奇怪怪的问题,但有时候会整一天不想说话。
顾淮远倒是能多少猜到他哥消沉的原因,那片花圃是他妈种下的,多年来也是她亲手在照料。
他哥触景伤情也有原因,因为他妈的忌日就在两天以后。
不同的人生,快乐是相同的,却各有各的悲哀。
比如叶持,比如杰夫,比如顾淮涌。
陆兮对丈夫的大哥如今抱有微妙的同情,却固执地只想和他保持距离,他明确说过他不需要同情,那么她就将同情藏起来,不去同情他,是能给予他的最大的尊重。
直到两天后,晴天被老吴接回。
一家人难得坐在一起吃晚饭,晴天却显得闷闷不乐,胃口不佳,这个不肯吃,那个直摇头。
顾淮远问:“怎么了?不是很想爸爸陪你吃饭吗?为什么不高兴?”
晴天皱着眉头,说:“爸爸,刀片是什么味道呀?”
一家人心一惊,齐齐放下碗筷,陆兮强自镇定地问:“刀片当然没有味道了,这是很危险的东西,怎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晴天更困惑了:“可是伯伯想尝尝刀片的味道,叫我给他。”
顾淮远已经没法呼吸:“那你给他了吗?”
第67章 修行
“没有呀。”
晴天立刻回答,奶声奶气说下去:“妈妈说过刀很危险,划到一点点就会流血的,上次郑叔叔的手也是被刀划了,所以我就没给伯伯。”
陆兮:“你处理的非常对,那刀片你怎么处理了?”
“我拿去给缪阿姨了,缪阿姨扔掉了。”
顾淮远一直拧着眉,整个人像是被瞬间冻住,阴沉得吓人,陆兮也是心惊不已,心跳都快得不是她自己了,却还要若无其事问女儿:“那你再告诉妈妈,这刀片是怎么到你手上的?”
“爷爷给我做了纸飞机,纸飞机就飞到伯伯房间了,我去捡,伯伯让我把地上的刀片也捡起来,我就捡起来了。”晴天事无巨细地描述下午的场景。
她妈和刘姨面面相觑,都从顾淮远和陆兮瞬间凝重的脸上瞧出不对劲。
顾淮远已经离开餐桌,大步流星去书房打电话,没一会儿出来了,手里已经拿了车钥匙。
陆兮紧张地追上去,压着声:“出事了吗?”
“没有。”顾淮远安抚她,“家里还没有察觉,他现在正在书房跟我爸喝茶,我现在赶过去看看。”
“要我一起吗?”
顾淮远看了一眼正在被刘姨喂饭的女儿,显得忧心忡忡:“不用,你陪陪晴天,让她忘了今天这件事,还有,明天开始,我爸妈那里不送了。”
两人都清楚白天发生了什么,陆兮此刻遍体生寒,哪里敢再把女儿送到公婆那里去,原本只是想着暑假让他们帮忙带带孩子,以为总不会出岔子,哪里想到会出这档事。
就是给她十个脑子,她也绝对猜不到会发生这样离谱的事情。
顾淮远走了,或许是下午喝的咖啡过量,陆兮的心跳还是快得她手脚发软,晴天正在心无旁骛地看小猪佩奇,时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刘姨坐一旁给她喂饭,往日她这样饭来张口陆兮总是免不了要训几句,但今天她连大声都做不到。
她只是心疼地看着她的小姑娘。
顾淮涌要自杀,晴天差一点就做了帮凶!
如果晴天没有一丝丝主见,如果过去她没有再三教育过刀的危险性,那么现在家里会乱成什么样呢?
顾淮涌若是真的自杀成功,她作为晴天的母亲,要如何面对顾淮远家人谴责的目光?
她不敢再想下去——
惊魂过后是无尽的恐惧,她的视线模糊,深怕晴天察觉,于是躲到了房间里,花了好一会儿才克制住泪意。
—
顾家。
顾淮远到时顾淮涌已经回房休息,他雷厉风行地喊来家里的安保人员还有佣人阿姨,得知今天只有一个护士和缪澜值班,而下午意外发生时,这位护士回房休息,在顾淮涌身边照顾的只有缪澜一人。
“把下午的监控调出来。”他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命令下去。
顾万廷见小儿子脸色冷峻地回来,一回来又是调监控又是拷问安保,有些莫名其妙,等到顾淮远将他拉到角落,三两句说完今天的突发状况后,他的脸色刷得白了,整个人完全站不住,双眼发直,丢了魂一般瘫坐在沙发上。
“你是说你哥要——”
自杀二字实在太过惊心,在他喉间滚了一个来回,又生生咽了回去。
“看了监控就知道了。”顾淮远现在的脸色其实没有比他爸好到哪里去。
安保团队负责人将下午的监控拷贝出来,父子二人紧盯着电脑屏幕,画面一开始是平静的,顾淮涌躺着,缪澜站在一边,时不时走动。
但若是细心观察,就能发现缪澜有些异样,她像是发了条的机器人,越来越频繁地来回走动,她嘴里念念有词,直到后面,她突然停下,双手掩面,似乎处于崩溃中。
床上的顾淮涌始终躺着,两人不知道在进行着什么死亡对话,很快缪澜像是发了狠,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什么东西,东西不起眼,就捏在她手上。
想来就是晴天口中的“刀片”。
缪澜又回到顾淮涌床前,伸出手,掌心的下方就是顾淮涌的嘴,而他张开嘴,显然已经准备好。
这足以让人心跳骤停的一幕看得屏幕前的父子二人,双双胸口像堵了一块巨石,沉闷透不过气。
好在,缪澜在最后的节骨眼上后悔,她的手触电般缩了回去,激动地将手里的东西扔了,低头拭泪,迅速地跑出房间。
顾淮涌仍旧在病床上躺着,面无表情,宛如已死去。
画面静下来,看似没有动,其实时间在一点点流走,过一会儿,一架纸飞机出现在地上,随之画面里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是晴天进来了。
然后她就走到顾淮涌床边,听他的话,捡起了地上的刀片,顾淮涌显然在诱导她把刀片递到他口中,站在床边的晴天甚至也微微伸出过手,但不等顾淮涌张嘴,她的手又缩回来,蹦蹦跳跳地带着她的纸飞机出了房间。
画面又往后拉,那位回房休息的护士出现了,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和平静。
如果不是晴天在餐桌上的无心之语,没有人会知道下午发生过什么,也没人知道顾淮涌差点死了,吞刀片自杀,确实能够让他不声不响地体面死去,也是他在目前身体活动受到严重限制的情况下,少数能成功的自杀方式之一。
但前提是,他需要有人协助。
而他今天的失败,正是因为协助他的人在最后时间反悔。
最后,为了死而不择手段的他,甚至想到了利用孩子的无知……
这些帐先搁到一边,顾淮远头脑清醒地问他爸:“他回房前的精神状态怎么样?”
顾万廷一怔:“跟平时没两样,你是怀疑?”
他不敢置信,却又不得不信的神情,悲痛与震惊交织在一起,令他一夕之间,仿佛又老了几岁。
“不排除这个可能,马上送医院。”
缪澜下午可能出去又回来,他哥酝酿了那么久的自杀计划,也不可能会因为她中途退缩而彻底放弃。以他没生病前不达成目的不罢休的个性,他最终会促使缪澜放弃理智,做杀死他的帮凶。
顾淮远已经力挽狂澜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