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教室的老师拿了两杯咖啡给我和佳轩——从我们进屋到现在,仅仅是做了两杯咖啡的时间,说时迟那时快,我的脑袋 里已经把我跟他们之间的关系详细地梳理了一遍,就说一个社区工作者累不累?
那你知道还有什么更累的吗?
就是我有一个毛病,叫做社交责任感。
就是只要是有我在的场合,如果大家忽然都没有话了,都沉默了,那么我会把这件事情视为我自己的无能和失职,我会觉得场子没有活跃起来,是我哪里没做好。我的脑袋里面又飞快地转起来了,然后下午才在街道的联欢会上脸朝下扣倒,去了医院照CT,到现在T区还没有消肿的我,喝了一口咖啡对他们慢慢地说:“… …我小时候也跳过芭蕾。”
孙莹莹,韩佳轩,包括刘天朗,一起看我,看眼神就知道这三位在这一刻终于达成了共识。佳轩一下子笑了:“你?”
“嗯。是的。”我跟她确定。
“自己在家练的?”孙莹莹眯了眯眼睛——她实际上也在笑了。
“家里怎么跳?”我说,“我也在学校跳过。我妈也送我去过少年宫。你们别不信。”
天朗在擦镜子旁边的音箱,轻轻地说了一句:“跳两步。”——这人,居然敢将我的军。
“你没看见我受伤了吗?我今天跳不了了。”我指着自己,“这不是跟你吹牛,我要是不受伤,我就给你们跳了。”
天朗嘴角弯弯的,并不打算放过我似的:“跳舞怎么把脸弄伤了?… …”
“管你什么什么事儿,赶紧干活儿!”
佳轩和莹莹都笑起来 ,因为我慷慨的自我奉献,他们之间的气氛融洽起来。
佳轩脱了大衣,跃跃欲试:“我也跳过,我是真跳过。给你们看看。”
莹莹给她拿了舞鞋。
舞蹈老师打开音乐,佳轩身姿舒展,几个小跳,非常轻盈,非常美。伴舞的音乐有了一个小高潮,佳轩连续旋转四周,专业级别的。所有人都看呆了,都被镇住了,孙莹莹,女大学生,两位还在聊天的姐姐,包括舞蹈老师,包括还在擦音箱的天朗,也直起身来欣赏佳轩的舞姿。
她停下来。
我马上给她鼓掌。
佳轩歪着头轻轻一笑,也很受用:“嗨,好久不跳了。”
舞蹈老师看着她:“你原来肯定练过专业的。”
佳轩没否认,还是那个轻巧巧的,不太在乎的态度:“我刚开始也在少年宫学的,后来少年宫排演了一个节目,《天鹅湖》,我们都上电视了。后来被辽芭挑走了。”
孙莹莹忽然发问:“你在辽芭练过?”
“对呀。吕萌还是我们班主任呢。他很有名的,你们知道吧?”佳轩说。
孙莹莹再次跟佳轩确认:“你在辽芭学的芭蕾?”
佳轩喝了一口咖啡,耸耸肩膀,完全不当回事儿的:“嗨,辽芭又不是什么特别厉害的地方,我就觉得每天练功太苦了。我妈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很快就让我退学,去实验中学继续念书了。”
孙莹莹没再说话,她看着佳轩,看得非常仔细,看她厚厚实实 的头发,她美丽的不然风霜的脸庞,她的手指甲,她身上那细致羊绒的名贵衣服,她的小腿。我从来没有见过孙莹莹那样看过别人,哪怕是汪宁。她是一个曾经心灰意冷的人,即使要开始新的生活了,也是兴趣缺失的,也是不愿意集中注意力的,她需要很多时间去恢复热情,才能去关注别人。但是佳轩的舞蹈和她在辽芭的经历似乎在瞬间就点燃了孙莹莹,她苍白的脸上潮起一片红色,咬了咬嘴巴,半晌终于轻轻地,满怀羡慕地感叹道:“哎,你在辽芭学过舞蹈呀,你,你可真是的,你不应该退学呀… …”
佳轩也被她那样子吓了一跳,一动不动地任其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当她知道孙莹莹的反应是因为这个,她马上本能地想要安慰她:“我跟你说,我必须退学!我一点都不后悔!而且我告诉你,那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去你也受不了,太苦了,每天开筋,每个女孩儿都在哭!而且你知道多少人跳了一辈子都是活背景,有几个人能穿上不一样的衣服,能当主演吗?可难了!”
莹莹慢了半拍,还沉浸在佳轩刚才说的话里,有一点神经质的向往:“吕萌是你们班主任?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呢?他是多厉害的舞蹈家呀!他还是奥运火炬手呢。”
“对对。”佳轩道,“我好像就是那一年进的辽芭,就是奥运会那一年。噢不对,瞧我 这脑子,之后那一年,09年。”
她说到这里,孙莹莹又一次抬头看向佳轩:“你说你是09年去的辽芭?”
“对。”
“你上过电视,你也在跳过《天鹅湖》?”
“对呀。”佳轩道,“少年宫排的。”
“哪一个少年宫?沈阳市少年宫?”
佳轩说:“不。皇姑区少年宫。我嫌市少年宫远。不愿意去。”
孙莹莹缓缓地,若有所思地:“哦… …我也在那儿,在那儿练过芭蕾。也许,”她继续看着佳轩,目光向着从前追溯,如梦如幻,“也许我们当时还认识,还一起跳过舞呢。”
佳轩像是被提醒了,这时也开始认认真真地打量起莹莹来,半晌,她摇头道:“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一只黑色的猫跳落在舞蹈教室的窗前。
孙莹莹终于也笑了:“我也不记得你了。”
她两人说话,佳轩的轻佻,莹莹的追问,越到后来越让我提了一口气,终于在得到这个否定的答案的时候一颗心落了地,恨不得赶紧擦汗:“那什么,走不?吃羊肉串去不?我请客。”
第二十三章 (3)
后来的我在脑袋里面构想过他们的事情,关于孙莹莹和天朗。
她像她的父母一样,心有怨气,但是本质善良,她也记得小时候跟那个小弟弟相处的情景,也不难猜测出他尾随她,而后在那个寻衅滋事的坏孩子范小鹏面前保护她的理由——他对她心怀愧疚,仍然想要尽力补偿。
但孙莹莹原本不打算原谅天朗。
有什么可原谅的呢?大火已经卷过去了,伤害已经造成,始作俑者刘疯子死在精神病院里,而她不可能再回到从前,她不可能再成为舞蹈家,汪宁再留在她身边也只是徒增两个人的疲惫和痛苦,她得自己走下去了,眼下看似正常的生活可以说是一种自救,也可以看成是无奈的妥协,凑活吧,凑活着过吧,还能真的去死吗?
可是有人连凑活着过的权力也没有。
当年同样被大火伤害的邻居找到家里来,跟她的父母商量,不能让疯子的儿子留在这儿,得弄走他!他们告诉房东郭姐敢把房子租给他,以后你的文具店生意也别想好好做了。小生意人最怕得罪街坊,赶紧想方设法地把男孩的定金退还给他。邻居们还想出了更直接的办法,他们让她爸爸每天都把垃圾倒在楼下男孩的家门口,以此侮辱更是谩骂:你是垃圾!
她爸爸孙好忠人如其名,是个胆小又笨拙的好人,觉得这事情不太好,但又认可自己跟邻居们立场一致,这事儿得 去做,于是捡了自己家的干垃圾倒了几次在三楼男孩儿的门口,然后赶紧轻手轻脚地飞快离开。接着她在自己家里听见男孩的姑姑在门口叫骂,也透过窗户看见男孩儿把那些东西收拢起来,扔在楼下的垃圾箱里。她说爸你别那样了,有什么意思呢?
男孩也有个倔劲儿,他不能开铺子就在楼下铺上报纸给人剪头发,她在楼上一直看着,看着老头子们为了想要免费理发而排队,也看见自己的爸爸接了电话被人指使而上前驱赶,男孩这一次却不肯退让,接着她看见我来了,也看见了汪宁,孙莹莹可能会在那个时候觉得有点放心,当我们赶到的时候,邻里之间哪怕再聒噪棘手的局面也会缓和下来。但这一次并没有。楼下的冲突因为李博揭开了男孩的身份而愈演愈烈,他到底是被逼急了,动了手。那场面像是触发了她脑海中一个小小的开关,她记起很久以前的事情,矮小瘦弱的男孩儿被人摁在地上打,把他的疯子父亲心疼得哭起来,惊声吼叫起来:“你们为什么欺负我的孩子!不许你们欺负我的孩子!”… …大火就发生在那之后!
孙莹莹飞奔下楼,她要阻止那场冲突,也觉得自己似乎在阻止另一场可能由此引发的大火。她自己拿了折叠椅子坐下来,她让男孩儿帮她修剪假发,她告诉在场的所有人自己不想要再活在过去——在这 个时候,她已经原谅了刘天朗,她把自己和他放在了天平的同一端,两人同病相怜,他们都是命运的苦主。
… …
直到这故事的最后,我都没有能够跟孙莹莹详细聊过。如此拼凑起来的情节有我自己的猜测,有跟汪宁的讨论,还有一些来自于天朗的只言片语。但是天朗说得也不多。他本来也不太会讲话,而且我觉得他还是有意地在我们面前保护着孙莹莹。
这事情也好理解。
病人之间很容易因为类似的痛苦,同样的经历而结成情谊深厚的病友,但是医生和病人之间却不容易成为真正的朋友。
我这样说并不是要把我和汪宁放在一个更高的,如同医生一样的位置上,我是想说无论一个医生如何高明或经验丰富,如果他没有得过自己主攻的病症,他自己不是病人,那么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对这个病或它带来的疼痛有足够的切肤的认识。他可能非常负责,兢兢业业,他每天每晚甚至每个小时都在照顾病人,关心病人,您还好吗?您服了药舒服一些了吗?病人会说,是的,我好了,好多了,谢谢您,您看我什么时候出院呢?可是他可能在两次服药的间隙再次经历剧痛,或者明明症状减轻状态稳定的时候撒手人寰。
所以,当我看见孙莹莹和刘天朗都各自口口声声地说想要忘记过去,当他们努力着开始新的生活的时候,我也像一个称职却 并不能感同身受的医生一样,我信了,我放心了。
可是过去怎么会那么容易就忘记呢?一场重病怎么会那么轻易的就好了呢?
那天我们吃完了羊肉串,佳轩送我回去,莹莹和天朗一起回家。
“我认识她。”孙莹莹忽然对天朗说。
天朗看看她:“谁?”
“韩佳轩。”孙莹莹说。
“我知道。”天朗说,“你们原来不就见过吗。洋洋姐姐介绍你们认识的。”
“不。”孙莹莹说,“比那早得多。我很早就认识她了。在少年宫。我们一起跳过舞。”
“哦?”
“对。没错的。我记得她。她小时候跟现在差别不大。她没怎么变。从小就好看… …嗯,就算挺好看的吧。穿得裙子都可时髦了。不重样。我妈妈骑着自行车送我去练舞蹈,她们家都开着大车子,她们家还有司机。”孙莹莹继续说。
天朗安静地听她说。
孙莹莹问他:“你觉得她跳舞跳得好吗?”
“还行。”
“比我好吗?”
“你跳得也好。”
“可是她去过辽芭呀。”孙莹莹说,“在那里上学,受过最好的训练。多好呀… …天朗,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天朗原本在用脚鼓捣一个嵌在冰里的石头块儿,听孙莹莹说“秘密”,便抬起头来看她。
“那原本都是我的。”
天朗还没明白:“你说什么呀?”
“跳《天鹅湖》,上电视,被辽芭选中,那原本都是我的。她原本跳得不如我。我被 火烧了,去不了了,才轮到她头上的。我要是去了辽芭,我才不怕苦呢。我也不会哭。我肯定成为最好的舞蹈家。我不会像她那样,还转学了,她拿到了我的机会,却把机会给浪费了。“孙莹莹说,”这人可真是。”
天朗看着孙莹莹,路灯下长长的睫毛,白皙的带着复杂表情的脸,他也替她惋惜,他张张嘴巴想跟她说句“对不起”,他做了很多事情表达那个意思,可是他还从来没有跟她说过“对不起”呢,他绷紧了嘴唇,还是没有说出口。他也有一个不能说出来的秘密。
第二十三章 (4)
4.
“洋洋呀,我跟你说一件事儿。这事儿可不算小。”
——年三十的晚上,我跟胡世奇在社区值班。这两年市里不让市民私自燃放烟花爆竹,天黑之前我们在各小区走了一圈,排查消防隐患,叮嘱各物业监督居民遵守规定。回到办公室里,我打了几局游戏,胡世奇刷了一会儿抖音,忽然抬头跟我说了这么一句。
我喜欢这个开场白,从王者里生生拔起头来:“赶紧说。”
“那你能保证不告诉别人吗?至少暂时先别告诉别人。”
“能。”我说,“你放心。”
“… …可是我看你不像嘴严的样子。”老胡认真地看着我。
我也认真地看着他:“你可说对了,那我看你就别说了吧。”
“我不想在这儿干了。”老胡说,“我想要辞职,跟欣欣做生意了。”——欣欣就是住在山水佳园的小赵姑娘,在太原街有个很有规模的卖唐装和汉服的档口,我跳舞时候的衣服就是她借给我的。
我完全没法再淡定:“what?!你不是认真的吧?你开玩笑逗我呢吧?”
老胡嗤地一笑:“我逗你干什么?我为了跟你争谁去区里的名额而用的缓兵之计?”
我说:“像。”
“拉倒吧你。”老胡道,“来来,你看看这是我们在抖音上买衣服的数据,你看我这小黄车,看多少人加我关注,看我多少主顾。年前我多少营业额你猜,说出来吓死你,我能给咱们 社区所有人开好几个月的工资。我还能跟你争先进?”
我凑过来看他手机,这人在网上卖货的数据果然不错。
不过他说要走,说不在社区干了这件事儿如果是真的,还真有点震到我了,春天我来到这里工作,最先熟络的就是他,虽然不时有点小小的明争暗斗,但是相处上总体还挺融洽挺有趣,时不时地互相出点主意,发发牢骚,颇有些战友情谊,他要是真地走了,真得把我闪一下。更何况——
“你看你那么多心眼,做事儿有章法又会表现,我以为你是要好好走体制内的这条路,你以后是要当官的。”我看着世奇。
“原来肯定是这么想的。后来其实这工作发现不太适合我。洋洋你刚才说我做事儿有章法,你实在是太抬举我了。实不相瞒,那些各家各户家长里短的事情,我觉得自己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有时候居民过来反映问题,我挺了半天就没整明白谁跟谁一伙儿,谁找谁干架,谁对谁不满意。还有,为什么我总把汪宁给找来帮忙?你以为我想吗?”老胡说到后来声音小了,“我要是搞得定我找他干什么?”
“就为了这个走?”我看着老胡,发觉他并不是开玩笑的样子。
“这个还不够吗?能早点认清自己也是这份工作带来的好处,你说是不是?”
“哎…”我感到老胡可能是在认真地跟我道别,心里面已经开始舍不得他了,
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给他扒了一个橘子放在手里。
老胡吃着我扒的橘子问:“我还想问问你呢。你想在社区继续干下去吗?”
我还真是认真地想了想:“说实话?说实话我觉得还行。我能干下去。再干个几年,至少三年的合同得完成吧?要不然违约金也挺多的。再说了我来的时候就是图离家近,工资稳定,我就要这些,都满足了呀。没什么不能继续干下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