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志明因为在公共场合寻衅滋事被拘留七天。有一件事情让我觉得有点奇怪,一直都没有想明白,就是他最后为什么那么着急,想方设法地要让孙家和刘天朗签字呢?我坚持原则,不肯接纳那个假冒的签名说到底是很正常的事情,他为什么如此暴怒以至于拳脚相向呢?这个疑问在范志明入狱之后,企业方在拆迁办派遣了新的副主任而得到了答案。这个新的副主任是我熟人。徐宏泽。
在社区门口遇到过来办事的徐宏泽,我真是有点出乎意料。我们两个就在一楼门口聊了聊。
“中标这个工程的企业,实际上的负责人是佳轩的爸爸,你也见过他吧?”徐宏泽说。
“嗯。见过。”我点点头,“挺好个老头儿,送给我一根钢笔当做见面礼,佳轩非让我收下。”
“除了拆迁工程,后面的新建工程也是他中的标。”
“厉害呀。我知道他们家有钱,没想到这么有钱。那你呢?你是彻底打算来帮他们家做事了?”
徐宏泽点点头:“嗯我那边辞职了。”
“啊?这么干脆?”我看着他。
“哦,佳轩她爸爸早就说让我过
来家里帮忙。克俭小区这边拆迁和新建对他来说也是大生意,他觉得原来的老范做事情不太正规,账面上他也不太信得过,所以就一直有意图要换掉他。我其实也犹豫来着。后来在自己的单位,一个该我做主理的项目,最后宣布负责人的时候换了别人,我去问老总凭什么呀,老总说,嗨你未来老丈人是大老板,你也不稀罕钱,我们这个高污染高强度的项目你干不久撂挑子了,我可怎么办?”
我没说话,心里面合计了一会儿:“不会是韩佳轩她爸找你们老板打招呼了吧?”
徐宏泽看着我,笑了笑,一副“你怎么猜中了”的表情:“我没问。但是我估计差不多,也就是这么回事儿了。之后我也是有点灰心,就过来了。”
我心里面骂了一句韩佳轩的爸爸不地道,然后拍拍徐宏泽的肩膀:“好事儿!”
“啊?”
“他们多重视你呀!多好!再说了你看,你跟佳轩肯定是要结婚的,你现在给她爸爸帮忙就等于给自己挣钱,比你在原来的单位不是强多了,别人想有这个机会都拿不到呢。”
徐宏泽皱着眉头看着我,带着深深的疑惑:“洋洋呀,我自己原来挣得够花,我不那么在乎钱。就跟你不那么在乎念书,怎么说都不想念硕士一样。”
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打岔:“那什么,我念书这事儿哈,咱不提了。行,你不爱钱。但是我知 道,你不为了旁的原因,你为了佳轩也要去他们家帮忙的对吗?”
徐宏泽略略沉吟,点头道:“我很喜欢佳轩。”
“你看,我说的对吧?”
“但是我来这儿还有一个直接的原因。老范是不是之前在这儿闹了一场?还打你了?”
“嗯。这事儿你也知道了?”
“你们社区书记袁姐一直找到区里去了。说如果合作方是这种办事作风,这种态度,你们社区层面绝不合作。”
“啊?”这确实让我出乎意料,“袁姐那天反正抄着个砖头挡在我前面来着,她之后找到上面去了?她没跟我说呀。”
“对。”徐宏泽点头笑笑,“你们老大是厉害人。所以我今天过来送一面锦旗,也是要跟你当面道个歉。佳轩她爸爸想要给社区存一点经费,袁姐没答应,说要报上面批复才能决定要不要。”
“道歉?道歉我接受。”我马上说,“公对公的道歉我接受,不过,要是咱俩之间,那就完全没必要了。”我手肘杵他一下,“说实话,我替你高兴,也替佳轩高兴,你俩什么时候办喜事儿,可得叫上我哈。”
“那还用说。”他笑起来,“你是不是也快了?”
“对。”我说,“我结婚的时候,你们两个也必须来。”
徐宏泽看着我,带着些笑意,目光温柔,然后这个从来都是冷冰冰的人,做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动作,他伸出手使劲儿地揉了揉我脑顶的头发。
我
没躲开,我觉得挺好的,从前互相看不上,老死不肯往来的前男友如今已经变成体己的好朋友了。
一个人从上面楼梯的拐弯处下来,走了两阶台阶,又匆忙地转身回去,疾步上楼。那个骚粉色的运动鞋是胡世奇的。
我心里读秒,还不到二十个数,小汪警官从门外进来了。
胡世奇又一次通风报信了。我怎么之前没留意呢,他是什么时候被汪宁收买了盯着我的呢?
汪宁看看我,又看看徐宏泽,眼睛里满是戒备,我没事儿,我坦坦荡荡地,我有什么呀?不让人聊天吗?不让人叙旧吗?
徐宏泽站起身:“汪警官。”
汪宁下巴往前一送,居高临下地:“你们公司老范,昨天解除拘留回家了。”
“嗯。”
“今天我打他电话要了解一些情况,打不通了。联系不上。你有什么渠道能找到他吗?”
徐宏泽摇头:“没有。”
“有消息知会我们。”
徐宏泽一愣:“好的。您找他具体什么事情呢?他又犯什么事儿了吗?”
汪宁笑笑:“没事儿。没大事儿。昨天他走的时候,一开手机,知道自己从拆迁办被撸掉了,他当时气得要命,大叫大嚷地,他说你未来的老丈人,”汪宁顿了顿,看着徐宏泽的眼睛,后面的话一字一句,“他说他,造过大孽。”
徐宏泽愣在那里。
汪宁马上又轻描淡写地,把气氛往回拉:“我觉得他就是胡说八道。”
第二十六章 (4)
“你在他们家出出入入的,要是有范志明的消息了记得告诉我一声。”汪宁道。
徐宏泽反应也快,并没有受制于小汪警官,温和地反驳他:“这人要是您怀疑他犯罪了,您就逮捕,拿到法院去给他判刑。要是像是您说的没有大事儿,那我每天看到的出出入入的人多了,我也忙,我也不是编外警察,我哪能替您看着呢?我还有事,先走了。”
徐宏泽说罢就走了,我就抬头看着汪宁,看着他目送徐宏泽的背影,脸色阴晴不定那个吃瘪的样子,我挺爱看这个盛气凌人的小汪警官被徐宏泽怼的。汪宁一扭头看着我,就是另一幅脸孔了,理直气壮地,兴师问罪地,不讲道理地:“怎么回事儿呀?”
我反问他:“什么玩意儿怎么回事儿呀?我就不明白了,你不让老百姓说话呀?”
“老百姓跟个前男友随便说什么话呀?”
“啊?!还有这个法律呢?哪条哪款,警官您倒是拿出来让我看看啊。”我笑嘻嘻地看着他。
“… …”汪宁一时没说出来话,看着我咬了半天牙,最后上前连推带捏,还不敢用力,腻乎乎地弄了我肩膀一下,“你贫什么贫?”
“不是我贫。我这个前男友他刚调到拆迁办当副主任了,就是接替的老范的位置,以后新建的时候,工程方的主管也是他,那么多的业务,我们弄不好得经常见面了,怎么着每次胡世奇看见了,
你都过来查一下身份证吗?”
汪宁一听,第一个反应是先保护他们家的探子:“啊… …关胡世奇什么事儿呀… …”
“少来这套。我刚才看见胡世奇上楼跟你通风报信了。你敢派人盯着我?”
汪宁眯着眼睛,局促地解释:“我就是,嗨。我就是好奇,我不在旁边的时候你都干啥呢?你看… …我都想你了。我不是想你吗?死鬼。”
“… …哦?”我听了还挺受用,忍不住笑,想要摸摸他,这是我们到单位进门的地方,要不是有摄像头,肯定要抱抱亲亲这个嘴唇粉红的家伙的。
“不过话说回来,我觉得你跟这个徐宏泽还是少接触的好。”汪宁挺严肃地跟我说,语重心长地摇头道,“所谓富贵不能淫,被淫了的恐怕人品都不太行。他现在不当学者不当研究员,转行做生意了,我看你对他得当心。”
汪宁这话让我哈哈大笑起来,汪宁刚开始不太明白,就看着我笑得前仰后合地,虽然莫名其妙却也被感染了,也跟着笑起来:“你看你,你笑什么呀?我跟你认真地,哪里那么好笑?… …哎呀你烦不烦人,你快说你笑什么呀?”
我点点他:“你呀,你身为人民警察,公职人员,你怎么随意就怀疑别人人品不行呀?我说你是不是也太主观了?你怎么随便就在心里把别人设置成反派了?哈哈哈——这话听得熟不熟?谁前两天用这话 说我来着?”
汪宁急了:“那能一样吗?你前男友那么有心眼,孙莹莹能跟他一样吗?”
“哎!”我大吼一声,“你竟然敢!”
汪宁一张嘴说了孙莹莹的名字,自己也反应过来了,追悔莫及。
“我跟你说什么来着?你还敢提她名字?”
汪宁狠狠拍了自己嘴巴一下:“赖我赖我,我忘了我忘了!… …那这样,公平起见,咱俩说好,我以后不提她了,你跟前男友也少接触,行吗?”
建议不错,但我很冷静:“你在PUA我。”
汪宁:“你也是。”
我:“… …那就这样吧,咱以后无所谓了,提不提他们名字,或者要不要跟他们说话。都行。”
汪宁:“… …我完全同意。”
我知道,让汪宁彻底不提孙莹莹,彻底把这个人从他脑袋里面,记忆里面抹掉是不可能的,我们原本约法三章,但每次说话,只要稍有碰触,他还是会下意识地说起她来。事后后悔,跟我道歉。但他仍会说起她。我曾经敏感,但其实这件事情也没那么重要,她只是一个我们都认识的,绕不过去的熟人而已。汪宁让胡世奇盯着我,我遇到危险或者跟前男友见面,他马上就赶到,说明他更在乎我,只在乎我。我需要为他的过去,为他从前的故事担心吗?不。就像即将拆除的克俭小区,那上面总会建起新的建筑,可有人经过的时候总是难免会谈起那个曾经故事 丰富,烟火热闹的老小区。
袁姐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克俭小区最后一个业主刘天朗签字的拆迁协议。
… …
“洋洋姐姐,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天朗这样对我说。
我们两个在半边楼的天台上。夕阳拖长了,迟迟不肯斜去,浅橘色的光洒在马路上,高楼上,被金属和玻璃反射,升腾出薄薄的暮色,鸽子列阵经过,带动清脆的哨响,旁边中学的操场上,学生们在晚自习前踢毽子做操活动筋骨。远处的北陵,园林里大片的杨柳萌出淡淡新绿和微妙而清新的味道… …这些事沈阳城早春的美好景象。
“什么秘密?”
“我爸爸,他不是真正的纵火犯。”
天朗坐在我旁边,抬头看着我,睁大了圆圆的眼睛,仍像个小孩子一样。
我听他这话愣了一下。
天朗直视着我:“你信不信?”
我犹豫着:“…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我爸爸死的时候,不是你把我带去的吗?他死的时候,明明白白的告诉我,是别人让他放的火。”
“啊… …?”
“对。”天朗跟我确定,“我到的时候,他醒过来了,认出我来了,他抓着我的手,我的胳膊,他告诉我,他不是纵火犯,他说是别人让他放的火。”
天朗的声音轻轻的近乎耳语,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天台上,仿佛也能怕被人听了去的似的,他带着信任和希望追问我:“姐姐你信不信?
不。我不
信。
天朗的爸爸早被诊断了精神失常,十几年前他被定罪也有确凿的人证和物证,十几年后让我怎么去相信他自己儿子的话,说他是被指使的呢?
第二十六章 (5)
我看着天朗的眼睛。
我不信,我不信他爸爸是无辜的,但是我不想把这话直说出来。
面对一个不想要继续的话题,把它换掉就好,换掉了就避免了争执或尴尬,现在的我非常熟练:“天朗呀,我信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相信就行了。你得过得清白,过得好,过新生活。你签了拆迁协议是对的。”
“你不信,是不是?”——男孩不上套,还是追问我,我早就发现了他身上的这个特点,这个人是直来直去的,他不转弯,你带着他都不转。
我不想撒谎,没再说话。
“这也不怪你。”天朗转头看向远处,“说出来谁都不会信的。疯子放火杀人,合情合理,他应该判死刑,死在精神病院里都是便宜他了。他怎么能清白呢?谁都不会信的。更何况都已经死无对证了!”天朗皱着眉头,咬紧了牙关,声音喑哑,“但是我信。我回到这里来就是想要找到真相。找不到我也要等到,水落下去,石头现出来的那个时候。”
我现在终于知道天朗为什么受尽委屈也要回到克俭小区了,但是他已经签了协议,整个小区都要被拆掉了,他又会从哪里找到,或者等到,那些早已被时间和满世界的烟火气熏陶的痕迹聊聊的证据呢?
我想要劝劝他,可是口干舌燥。我想跟他老生重弹,说人要向前看,人不能拿做不到的事情为难自己,等等这些世俗 的道理;我也想帮他算一下这笔不小的赔偿款,别说开一个颇具规模的发廊了,要是好好运作,可以让他和姑姑以后过上小康的生活;我也想跟他设想一下他以后的生活,恋爱结婚生子,他爸爸最高兴地就是看到他这样… …可是这些话是说给普通人听的,那些没有遭受过厄运,纠结于一些生老病死的自然现象,或贫富颠簸的物质生活,你给这样的人讲讲这些话,也许好用,让他宽心,让他重新燃起希望。但是天朗不一样,孙莹莹也是不一样,他们是遭过大罪的人,很难靠这个过渡,安心,。
我站在他面前,费劲巴力,犹豫半天,还是慢慢说道:“我不知道怎么劝你,但是你要是需要,只要我行,总会帮你的。”
天朗看着我,夕阳照在他的脸上,听闻我这话让他的脸色暖和了一点,片刻后他忽然倾身向我,张开手臂,把我轻轻地给抱住了。我有点意外,还是仰着脖子站在他怀里没动,让他抱了一小会儿,三秒钟,然后撑开手臂把他推开,我一下子就笑了:“我跟小警察好了你知道不?他还安排了个探子看着我,探子还有个无人机,小警察要是看你这样,二十个数之内准出现,上来揍你。我说Tony老师呀,你想跟我道个别其实也用不着这样,以后你开了店给我个打折卡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