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屿维持着姿势,感到不切实际的恍惚。
他想,七情六欲,到底能造神还是毁神,他需要时间来确认这一点。
*
主上并不只是他在教主面前表现出来的那样。
他的多疑和阴郁从没有被时间抹平,只是以一种更无害的表象悄悄隐藏。
他不动声色关注教主的一切,不干预,不反对,却又无处不在。
他排除所有可能接近教主的危险因素,杜绝任何觊觎她的目光,甚至不准许柏兴安去看望她。
他是个疯狂的教徒,固执地想要把心中的神据为己有。
而教主,她一定是明白的吧。
她只是默许了这些,纵容他的一切。
除此之外,尽管甘愿屈居左护法之位,但莫齐轩对权力的野心依然存在。
他的修为与日俱增,攫取权力的手段也日益娴熟。
他利用师寻绿复仇莫云霁,利用宁昊炎控制云浅,也利用夏且歌接近游影。
他真心把这些人当成朋友,愿意尽可能帮助他们;也是真心在利用这些人,甚至完全不介意他们知晓。
阴谋阳谋他信手拈来,坦荡又无畏,所以宁昊炎和夏且歌等人明明清楚他的意图,还是选择了帮他。
一百年来,他不择手段发展天圣教,更是在魔族进攻期间,凭借修为和多重身份疯狂揽权,直至位列九州顶峰。
保护百姓和家园,他要做;但权力,他同样也要拿到手。
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他不惧怕得罪任何人,曾孤身擅闯渡魔窟,也曾把剑抵到谭宵凡的脖子上。
为了能侵吞雍州势力,他甚至说服禄元洲,暴力镇压了数十个门派的反击,斩杀修士不下千人。
就这样,松散腐朽的群仙盟再度联合起来,在他阴影般的威压下高效运转。
天圣教侵蚀了整片九州,变成了比苍焰教更加恐怖的庞然大物,信徒遍布四海八方。
太初剑宗一家独大,占据昆仑殿和监察台的半壁江山,像一柄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巨剑,压得仙门百家喘不过气。
在这之中,姜翎是教主,谢温韦是首席,莫子书是家主。
但所有人都知道,莫齐轩才是真正的幕后操手,因此九州修士背地里骂他为“操刀鬼”。
主上从不会在意这些,甚至他情愿自己承担骂名,让教主继续一尘不染,为万人尊崇。
他肆无忌惮,不可一世,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连青云仙君也不得不让位于他。
那时,肖屿以为一切都会顺利。
可有一天他忽然说:“我要发动九转乾坤阵。”
肖屿曾了解过这个阵法的原理,听闻烛龙教就曾以此阵击退魔族,其威力之大,世无其二。
于是在愕然之后,他冷静地分析:“如果牺牲百万信徒就来换来和平,或许也可一试……”
“没有人需要牺牲。”莫齐轩淡淡地说。
肖屿沉默了:“那要怎么做?”
“用我的命。”莫齐轩说,“我能找人提供无尽的寿元,再加上我的全部修为和性命,足够了。”
主上会死。
这个念头爆炸般在肖屿的脑海里掀起惊涛骇浪。
他抬头紧盯莫齐轩的脸,试图找到一点玩笑的破绽,可是没有,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为什么?
明明只差最后一点。
明明已经那么努力。
肖屿不能理喻,头一次不顾身份地顶撞了莫齐轩:“主上,您不能这么做!天圣教不能没有您,教主也不能没有您!打开时空间隙只是有一线可能危害教主的安全,若要发动九转乾坤阵,您却是必死无疑啊!”
他开始分析破空之阵的可行性,开始陈述天圣教失去一位领导者的危害,乃至诉说姜翎失去他会有多难过。
他说了那么多、那么多,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绝望。可到了最后,莫齐轩的神情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只是望着他,平静地说:
“肖屿,我不想死。”
话音落下,他如遭雷劈,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双脚仿佛被黏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莫齐轩转身去为姜翎做饭。
他做了荷叶鸡和杏仁酥,盛了一碗莲子排骨汤,都是教主最爱的样式。
姜翎吃得很开心,看他在不远处当差,还不忘招呼他:“肖屿,你也来吃。”
他摇摇头,仍是沉默地站在原地。
莫齐轩低着头在为她剥螃蟹,什么也没表示,但他从来知道,主上最厌恨有人打扰他们相处。
桌上摆了壶果酒,姜翎偷偷瞄了好几眼,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意思很明显。
她酒量差,莫齐轩一向不许她喝酒,但这次他却主动拿起酒杯,笑着说:“今晚破例。”
姜翎立刻高兴起来,捧着酒杯小口小口地喝酒,脸庞不多时就染上绯红。
她很有数地放下酒杯,拿着筷子默默吃饭。肖屿觉得,她好像是有心事,但莫齐轩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只是噙着笑给她递去一块杏仁酥。
姜翎吃完一块,顿了顿,状似随意地问:“我们一定能赢的吧?”
莫齐轩回她:“一定会的。”
这句话像个保证,肖屿看到姜翎似乎松了口气,又开始诉说战争结束后的畅想。
她说她想去绥州看雪,想去溪州乘舟,还要在雍州御剑凌风三千里。
莫齐轩微笑地听她描述,时不时为她夹菜,对她的每一句话都有回必应。
肖屿想,也许教主是察觉到了什么,她频繁地观察莫齐轩的神色,终于在一遍遍的试探后,安心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挑起唇角望着月亮。
在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一刻她所有对未来的畅想,都成了主上列出的计划。
只是,计划实行的时间是在他死后,而名单里并没有他自己的名字。
不知道的人,真的会幸福吗?
肖屿想不出答案,但既然莫齐轩做出选择,他就会无条件遵从。
决战的那天很快到来。
主上带领九州最顶尖的修士,正面挑战魔主古邺。
早已布置好的阵法,在地面上缓缓运转。在那时,所有太初剑宗的长老以及天圣教教众,都以为他要发动破空之阵。
唯一知道真相的肖屿,依照命令开启大阵,让信仰之力从四面八方的祭坛汇聚而来。
狂风呼啸,如百鬼哭喊。
莫齐轩赢了。
莫齐轩死了。
教主崩溃地看着他消失在眼前,周身灵气肆虐,离暴走只有一步之遥。
就在这时,拒战不出的青云仙君降临此地。
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心灰意冷,她用命为莫齐轩换来了一线生机,然后带着古邺的尸体自焚而亡。
教主茫然地站在原地,最后在副教主的搀扶下,抱着泰阿剑失魂落魄地回到太初剑宗。
再后来,泰阿剑迟迟没有动静,她选择了独自入住轩翎宫,完全地将自己封闭了起来。
而她自己甚至意识不到这一点,以至于所有试图安慰她的人,都对着她的微笑无从开口。
肖屿并不在安慰她的人之列。
因为他坚信,哪怕只有一丝希望,莫齐轩都不会放弃见到她的机会。
三年后,教主外出归来,总算不再是孑然一身。
她找到了愿意跟随她一生的剑灵,把早已准备好的东海灵珠送到他手上,帮他恢复曾经的模样。
他一点也没变。
无论过程有多艰难,只要教主还在,他总会回来的。
那一天,肖屿终于又在教主脸上见到了真心的、无忧无虑的笑容。
就连一向玩世不恭的副教主,都愣在原地说不出话,神情从错愕到狂喜,很快红了眼眶。
他们相聚、拥抱,激动地把讯息传给所有认识的人。
等一切平息,教主转头望向他,诧异地开口:“肖屿,你哭了吗?”
他怎么可能流眼泪?
“没有。”
副教主插嘴:“以前没看出来,你还挺多愁善感。”
“……”他面无表情地说,“真的没有。”
只是太阳有点刺眼而已。
*
很快地,太初剑宗的长老和弟子都纷纷赶来轩翎宫。
他们面色各异,却同样欢喜,便是一向和莫齐轩最不对付的单百潼,都缓和了颜色,悄悄揉了揉眼眶。
于是一大群人围着莫齐轩,像围观一样稀世珍宝,而姜翎则作为珍宝的主人,兴奋地为他们揭开幕布进行展示。
莫齐轩啼笑皆非,由着他们闹,脸上始终带着浅笑。
直到夜色落下的一刻,他慢悠悠地抬手,指尖随意地在半空画了一个圆。
圆月泯灭,烈日高悬,黑夜顷刻亮如白昼。
这正是他在羽化之际所参悟的,鸿蒙仙典的最高境。
肖屿明白他的意思。在他看来,他们的重逢,应该在灿烂的阳光下。
孟蕉欣慰地看着这一幕,蓄起长发的高澹拍马屁夸她教得好,被她神色矜持地横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