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次,他不曾唤她的名字。
她仍神色怔怔向他走来,垂着眼睫,始终未说话,与梦中一般无二。
他甚至都能猜到,接下来她又会说些什么,当真是翻来覆去,始终挣不脱这所谓的宿命。
谢砚之已然彻底放弃挣扎,皱着眉头抚过她喉间那道仍在渗血的伤疤。
“还痛不痛?”
颜嫣摇了摇头,眼睛却一眨不眨盯着他已然被废掉的右手,喃喃自语般地说道:“原来你左手也能握剑……”
语罢,她猛地抬头,眼泪又流了下来,颤声道:“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喝了散灵液就真要散尽灵力了,你为什么这么傻……”
现实与当年在畏天中所窥见的预言彻底重叠。
谢砚之从所未有的平静,垂下眼睫,配合她演戏:“我身上灵力的确已散尽,方才不过是使尽全力的最后一击罢了。”
闻言,颜嫣眼睛又睁大了些,一脸不敢置信:“你此话当真?”
谢砚之扯了扯唇角:“当真。”
“噗嗤——”
几乎就在她尾音落下的那个瞬间,冰凉的剑刃正中他心口。
滑过面颊的泪痕尚未干透,颜嫣却笑靥如花:“既如此……那么,这场游戏也该结束了。”
她拔.出插在谢砚之心口的剑,抹去满脸泪痕:“眼泪既对在乎我之人有效,亦能迷惑到敌人。”
“你输了,而我赢了。”
雨似又下大了些,谢砚之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又向前迈进半步。
颜嫣不知他意欲何为,瞬间敛去笑,神色慌张地向后退。
而他却仍在向前逼近。
一步、两步、三步……
原来谢砚之只是想弯腰去捡某样被他贴着心口存放的东西,可颜嫣显然会错了意,眼看谢砚之就要临近,心慌意乱的她再次捅了他一剑。
谢砚之身形晃了晃,脸上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好不容易捡起擦净的东西又落进了淤泥里。
这次,它滚得太远了,他再也够不着。
颜嫣亦怔了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那是一枚自云梦初遇时,便未真正送出去过的玲珑骰子。
十六年前,谢砚之曾强行将它绑在她脚踝上,后来也曾随她一同坠入蚀骨深渊。兜兜转转两百余载,原来它的最终归宿,是被踩进淤泥里。
谢砚之缄默不语地盯着它看了许久许久,方才抬眸。
是啊,他输了,输得很彻底。
冰冷的雨水不断冲刷着大地。
他只是静静凝视着她,无悲亦无喜。
故事的最后,该说些什么呢?
他本想似当年的玄羲那般对颜嫣说:好好活着,勿念。
可转念一想,她巴不得他去死,又怎会念着他?
于是,那些话语统统都被咽回肚子里。
暴雨倾盆,他以血肉之躯抵着那柄穿胸而过的弑神剑,步步逼近。
终只是弯起唇角,摸了摸她被雨水淋湿的脑袋。
“恭喜你,彻底自由了。”
余下的路,我的阿颜要学会自己走。
时间提前了整整四百年。
结局却仍是那个结局,只是,这一次他魂飞魄散再无来世。
第88章
◎她果真继承了他的遗产◎
颜嫣满目惊愕地看着逐渐消失在自己眼前的谢砚之。
他是故意死在她手上的?还有这把剑……
突然之间, 颜嫣像是什么都明白了。歇斯底里地质问着谢砚之:“你到底做了什么?又究竟想要什么?”
他究竟想要什么?
这种事,又如何能用只言片语来说清?
谢砚之微微启唇……
可魂魄消散的速度太快了。
快到他一个字都来不及说,便已彻底消失在颜嫣眼前, 干净得就像从未出现过。
那么?他究竟想要什么?
他想从玄羲开始,以谢砚之结束。
至此,世间再无魔神。
他想将“谢砚之”三个字烙入颜嫣脑海中,不论爱或是恨,皆无人能取代。
世人不记得谢砚之又何妨?只她一人记得便可。
……
悬在檐下的八角宫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扑火的蛾在一片明灭火光中化作灰烬, 那是它的宿命。
求不得, 舍不得, 纵是飞蛾扑火又如何?
随着谢砚之的魂飞魄散, 在魔域上空聚集了数月之久的阴云也终于散尽。
暖金色阳光穿透云层洒落下来, 抚过每一寸浸泡在雨水中的土地。
就连那枚半掩于泥土中的玲珑骰子, 也已被不知何时停歇的大雨冲刷干净。
已不知在暗中藏匿了多久的青冥终于现出身形。他迈着沉重的步伐, 徐徐走向那枚无人问津的玲珑骰子。
弯腰将它捡起, 用柔软的绢布一遍又一遍将其擦拭干净, 方才放入颜嫣掌心。
“你不该将它丢弃在这里。”
“这是他送给你的第一件、亦是最后一件东西。”
颜嫣无意识攥紧那枚玲珑骰子。
此刻的她思绪仍有些许混乱, 神色怔怔望着青冥,似在等待他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青冥对颜嫣的感情何其复杂?
既恨她, 又不能放任自己去恨她。
那些芜杂错综的情绪终只是化作一个个尖酸刻薄的字眼,钻入她耳朵里:“怎得?你都已将他捅得魂飞魄散了, 还是不开心?还是不满意?”
是啊, 明明谢砚之都已经死了,她为何还是不开心?还是不满意?
颜嫣怔了片刻, 当即放声大笑:“怎会不开心?我大仇得报, 自是开心的不得了。”
可她不懂, 为什么会这么痛?
心口像个破了个洞,一扯一扯地疼。
本就对颜嫣没什么好脸色的青冥,被她那猖狂至极的笑声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咬牙切齿道:“你最好永远也别后悔!”
“哦,我在说什么胡话?你狠到连自己的爱魄都能抽掉。”
“似你这般没心肝的女人,又怎会后悔?”
“有些事,他怕你伤心,本不让我们对你说,如今看来,还是他高估了你,你这样的人又岂会因他的付出而动容?”
青冥话才说一半,余光不经意间瞥见颜嫣的脸,即刻噤声。
有些话无需多说,后不后悔,是能用眼睛看出来的。
目睹全程的青冥只觉唏嘘。
他没由来的觉得心里堵得慌,提着一坛酒,晃晃悠悠摸去了揽月居。
早在谢砚之铸弑神剑的那日起,青冥便替他立好了衣冠冢。
就在颜璃当年所留的紫藤花架下。
时至今日,青冥都仍能想起谢砚之说出那番话时的神情。
“你若非要为我立衣冠冢,那便立在她娘留得那株紫藤花树下罢。”
“别让她知道,她不会想看见我。”
……
青冥缄默不语地饮着酒,直至酒坛子见底,方才发出一声梦呓般的叹息。
“你若知晓,她仍在意你,还会舍得以神魂祭剑,让自己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吗?”
·
当一贯聒噪的青冥也陷入沉默之中时,这座宫宇简直静得可怕。
颜嫣所经之处,每个人都在向她行魔宫主人才能承受的大礼。
他们全都伏跪在地上,高唱:“拜见尊上。”
除了颜嫣,仿佛所有人都知道她会取代谢砚之,成为这座宫殿的新主人。
可这,不正是她想要的么?
颜嫣不懂,为何她还是开心不起来。
那些话语源源不断灌入她耳中,犹如一声声震耳发聩的凄厉诅咒。
她捂住耳朵,想让它们消失。
没有用,即便听不见,眼睛也会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