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沈长青的身形就闪至了她的面前,与她隔着一张不大不小的圆几对视。
“那看来你是自认征服成功,如今已不屑做戏了?”他问。
周粥放下茶杯,用孺子可教的神色笑道:“嗯,沈侍君倒比从前有自知之明了。”
“既然不在意了,那吾的本命醋你也不必再留着了。”沈长青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语调也不见起伏。
低头盯着他摊掌缓缓地伸到自己眼前,周粥忽地抬眸笑了:“那可是朕征服过你的战利品,得陪朕一起合葬皇陵的”说罢,她还绕过圆几,倚到沈长青身前,微微仰头用食指指尖将他的下颌轻浮地一挑:“再说了,朕相信沈仙君对朕是一片痴心,怎么舍得收回赠给朕的定情信物呢?只要你乖乖的,呆在这青月殿,你就还是朕的宠君——帝王需得雨露均沾,你且把妒意收收,左右一有时间朕就会来陪你的。”
“不必。”沈长青扭开脸。
周粥低应一声,指尖转而往下划过他的心口,去向他的腰间:“哎,别使性子了,今夜朕留宿你这儿便是了。”
“你——”
从回青月殿起,周粥就一再出言激他,可沈长青早就不再是当日那个从姻缘镜中初窥情爱的懵懂醋仙了,哪里还会被她这三两句刻意轻忽的虚言所骗,以为自己真心错付,再次负气离开?
也是直到周粥将手伸向他腰间系带欲解,沈长青心头才真正起了怒意,狠狠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不肯她再进分毫!
“怎么了?”周粥好像很不解地瞥了他一眼,又像是立刻明白了,“都这么久了,还是害羞啊?你知道朕为什么最近都不愿来你这里吗?因为你都不让朕碰啊,欲擒故纵也要适可而止,你要知道,那些小郎君可都——”
“出去!”
他看不得周粥在自己面前这般自污,也气她有什么隐衷不能与他明说,偏要如此将他逼走!截断她话音的两个字几乎是从沈长青牙缝里挤出来的!
被自己的侍君如此不给面子地下了逐客令,这位大周天子立刻变脸,笑意骤然收了,重重一声冷哼,拂袖而去,走到殿门边时还不忘透着厌恶地诽了句“不识好歹”,这才快步离开。
周粥确认自己这声临时起意的低骂必定能传到沈长青耳中,从前她还真没发现自己是个如此注重细节之人——或许只是在做戏一事上颇有天赋吧。
她没有在青月殿再多停留半刻的勇气和力气,几乎是埋头在往外疾走,也不搭理迎上来要随驾掌灯的宫人,及至迎面撞上一人。
“唐爱卿啊……”唐子玉手中执着的那盏宫灯中烛光安然,也为周粥定了定神,“你怎么来了?”
唐子玉不答,只是侧身让出路来:“陛下要去哪儿?臣陪陛下走一段吧。”
于是君臣二人并行在宫道上,时不时便有巡逻的大内侍卫与步履谨慎的宫人相向而来,短暂地驻足见礼后又渐行渐远。
一如这天地尘世间,谁不是谁的匆匆过客呢。
“陛下既心属沈侍君,当日也曾想遣散后宫只为他一人,如今为何不肯与他道出实情?中秋宴时若有他相助也会更为妥帖。”唐子玉先开了口,不消在场,他也曾猜到一二。
“他本不属于这里,朕不能太自私。”周粥摇摇头,似不想多谈这个话题,敛了情绪转而问道,“朕已罢朝数日,可有什么动静?”
唐子玉也不再追问,语调透出几分寒意:“朝臣都道陛下日渐被妖君迷惑了心智,沉溺美色,无心朝政,颇有怨言。清君侧这把刀,已经磨得差不多了——有人迫不及待想借这把刀来杀人了。”
“嗯,宫里都准备好了吗?要降低对方警觉就得一切如常,但群臣与皇亲的安危也不能不顾。还有降兵切不可扑杀,都是大周子民。”
“都安排妥当了。只是……”
唐子玉也不知周粥为何一觉醒来忽地换了雷霆手段,不愿再等御史台的人慢慢探查昌西府中所藏私兵的位置与人数,似乎等不及从长计议,竟决定趁着中秋宴前,演一出昏君无道,引得周琼按捺不住,赶在宴上动手逼宫,好反将其党羽一网打尽,彻底拔除。
“只是什么?”周粥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略显犹疑的眼神。
踌躇片刻,唐子玉还是压下了心中不详的预感,神色又变得笃定:“无论发生何事,臣都在陛下身边效死。”
“你死了对朕可没什么用。”周粥先是一愣,随即轻笑出声来,拍拍他胳膊,“走吧,去御书房一趟,朕有东西要交代给你——”
唐子玉一脸凝重地离开御书房时,月还未攀至中天。
刚心平气和地交代完后事的周粥脸上尽是倦色,她好像没有气力再回寝殿,只是吹熄了烛火,在昏黑的书房里枕着胳膊,伏在案上阖眸浅憩,睫毛时不时轻颤,像是在抵御某种潜藏在夜色中的不安。
她已经有很多个夜晚都睡不踏实了。
那晚在青月殿中合卷睡去前,周粥从没想过那一觉会和平日有什么不同。可她却偏偏做了个梦,一个在之后的这些夜里总是支离破碎地重演着的梦,梦里那个神仙的话也一遍遍在脑海回荡……
“什么人?朕不会就这么睡死了吧?你不会是白无常来勾魂的吧——但衣服颜色不太对?”
“……本君乃南斗司命,不便现身凡尘,故而栖了一缕神思在你枕畔书卷中,与你梦中相见。”
“呼——在做梦啊,还好还好。”她就算要死,也得最后睁眼和沈长青道句别,叫他抱着自己才甘心蹬腿啊。
“此间虽为梦境,但本君相授之事皆非梦幻,你且看好来……”
周粥记得那夜的自己在梦中又陷入另一个真实到让她几乎忘记自己是谁的梦境里,梦里她再次身处昆仑之巅,看到了千年前的那场天地浩劫,敲响了万巫鼓两个日夜,然后她倒在一个男人怀里,可视线太过模糊,她奋力睁大眼睛也看不清他的模样……
只记得她唤他“青帝大人”,他则叫她“阿周”。
“你曾是千年前的大巫女周氏,为登闻请愿,解救苍生,而遭万巫鼓反噬,亡故时魂魄受损。如今虽已过了千年,但补全之期未至,这一世本应已寿尽,只是靠着青帝以先天灵气所幻之灵花封存体内续命。然而先天灵气终究不能长久离开大道之中,重回之日便是在下月十五,此乃天命不可更改——沈仙君若执意阻拦相救,逆了大道天命,只会伤及自身,且徒劳无功。”
南斗司命的话音虚渺似天外传来,周粥早就做好了短寿的心理准备,却未料大限之期竟如此迫于眉睫。
“我明白……我不会让他插手进来的。”似浓烈又似浅淡到抓不住的伤怀,在周粥心头飘飘悠悠的,难以落地。
“如此甚好。”南斗司命的身形在梦境的混沌中飘忽着渐隐渐远,语气浅淡中带着一丝悲悯,“天地不仁,万物有命,你的短寿之苦亦会有尽时,还需善自珍重。”
“司命星君您等等!”周粥急忙追过去。
“还有何事?”
“沈长青的法力好像比较弱,修炼一直不太顺利……我想在自己离开之前,为他再做点什么。我身上的先天灵气既然是天帝留下的,能帮到他吗?”
虚空中的那道白影似乎顿了顿,才开口道:“先天灵气对仙神的元神来说都是极好的滋养。至于其他,皆有缘法,不可强求……”
又一次三更梦醒,周粥没有睁眼,只是隔着衣料攥住心口前那滴本命醋的手又紧了紧,希望能再多温养它些时日。
纵然早知所求所爱,失而复得,也不过是黄粱一梦,她却还是忍不住怪这梦实在太短,太短了……
第十六章
千年浴火共赴劫
天外重天上有一处星罗台,那是重天的最高处,三垣二十八宿犹如一个巨型的棋盘亘立于此台的上空,将万象映入星河,千载如一地昭示着衰亡流转,循环往复。
此时人间四季已过半,天上一日也已入长夜。
南斗司命星君立在星罗台的正中央,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则在虚空中划出无数道荧荧星光,操纵着夜幕里的斗转星移。
他身后的云遮雾绕里,是暗合大道的四十九级阶梯,阶梯之下,沈长青好像已经在那儿站成了一盏长明灯,执拗地等待着一个开口详询的机会。
上神若想掩藏气息,他一个小仙自然察觉不得。周粥走后,沈长青思来想去,便想起了还搁在枕边的那卷话本子,疏离似乎就是从那晚之后开始的。周粥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才会一反常态地要将他逼走。而天上仙神众多,唯一插手管过一遭的,便只有此刻星罗台上的南斗了。
沈长青仰头望向棋布的星宫,北方紫微星垣的光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眉心越锁越紧。
天上难觉岁月,离开人间的时间越久,他就越难推算下界过了几个朝暮,他不敢再多耽搁下去,当即不再犹豫,硬是顶着高不可攀的威压迈向了第一级台阶!
“司命星君,下仙有一事请教!”
南斗司命的背影动都未动,恍若未闻。
不是什么人都能登上星罗台的,沈长青等不来南斗司命回应,再次咬牙迈上第二级台阶的同时,素来笔挺的背脊迫不得已地被压弯了一截!
“司命星君,下仙有一事请教!”他顿住缓了口气,再次将法力贯注在这一声呼告中。
像一把插进岩壁的利刃,终于破开了一条极窄的缝隙。
这一次,星罗台上传来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南斗司命将袖袍轻挥,沈长青便觉得压在自己身上的千斤重量卸去了大半。
“大周天子之事,本君上次就已言尽,沈仙君无需再问,回去吧。”
沈长青重新站直,脑海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下仙想问的不是她。”
“哦?”南斗微讶地转回身,垂眼,居高临下地看向他。
“下仙想请教星君,东方青帝的下落。”沈长青回视他,眼底有锋芒一闪而过。
纵使是先天之神窥视天机,欲晓未来,也会遭到一视同仁的强烈反噬。可南斗司命如今周身神力浩然磅礴,面色如常,全不似受过反噬之苦。那他又是如何在三月之前就预料到周粥的应劫之期的?除非这位司命是由着自己本就知情之事推算而来,也算是钻了天命的空子。
那么唯一和周粥,又或者说与千年之前的大巫女周氏有所牵连的,便是销声匿迹多年的东方青帝灵威仰了——
八月十五这日的夕阳正缓缓向沉去,祠堂内的光线昏暗下去,周粥半立在阴影中拢袖,对着壁上高悬的那幅东方木德青帝灵威仰的画像一躬到地。
画像上的老者白须白发,眉宇间染着悲天悯人之色,右手掐诀在身前,左手则执了一支灿然盛放的桃花。
这是从周氏巫灵族祖辈那里代代传下的青帝像,都这么画。凡人嘛,总爱让神仙与“老”字沾个亲带个故,像什么太上老君啊月老啊,都是“老神仙”的形象,所以东方青帝这种大神也合该是个老头子。
然而周粥那日在梦中尽管看不清皮囊,可从身姿来判断,那青帝绝对是个挺拔颀长的青年男子,也不知是不是哪一代或是哪几代传得不尽不实,以讹传讹的,画师作画时就给其变了模样。不过从小到大,周粥每回见着都觉得那支桃花在他手中开得格外美好。
孤零零的一支桃花尚且能开出如此动人的生机,周粥便自勉着哪怕一生短暂,也要努力活得更像那么回事。
只不过人力终有尽时,周粥争了这么些年,也累了,不想再争了。可她不为自己争,也还得为大周臣民争出一个太平年代来——如今周琼养兵千日,虎视眈眈,一旦天子驾崩,后无子嗣,朝权必然旁落其手中,那么周粥苦心留下的遗诏就会成为挑起腥风血雨的第一把长戟!
但若叫周粥就此将皇位传于周琼来饮鸩止渴,却也是万万不能的。母皇郑重以待的江山,自己珍之重之的子民,交到这样的人手中,早晚都会沦为其权势之欲的牺牲品。
与其百年之后再成为大周皇族的半个罪人,倒不如在今夜于青史留下最后的一笔浓墨重彩。
“青帝大人,若您真能感知我族人世代虔诚的供奉,请您一定要保佑我今夜顺遂,得偿所愿,为新君即位扫清一切阻碍,留给大周一个盛世之基——”
周粥喃喃低语,直起身后又静立了半晌,才听到祠堂外小灯子的声音。
“陛下,时辰差不多了,唐大人他们来等您一道去御花园赴宴呢。”
闻言的周粥推开门,望着唐子玉、燕无二与百里墨三人全心追随的坚定面容,她最后往青月殿方向投去留恋的一眼,再回眸时,唇角边已勾起了一个拭目以待的弧度:“走吧。好戏该开场了。”
御花园偌大的空地上,君臣同乐,藩王起坐喧哗,近臣觥筹交错,近地的琉璃盏铺照之处恍若白昼,似夺了天边的星月光华。
周粥端坐在上位,一一接受了各地皇亲国戚与群臣在阶下的遥祝,只等着酒过三巡,宴至酣畅,一支鼓舞阵势恢弘,鼓点急促如瓢泼,咚咚咚——四面八方地泼洒在御花园内,一时间将周遭所有的动静尽数掩盖!
包括一声短匕出鞘的锵鸣——
寒光直刺进周粥的瞳仁,刺客从舞者间越众而出,甩开腰鼓的同时,一把足有三四寸长的匕首已瞬间划破升平的歌舞,夺命而来!
“叮!”
燕无二的身形却更快三分,往周粥身前一挡,刀未出鞘,只反手横带出一个弧度,乌金鞘身便朝那匕尖狠狠撞了上去,登时擦出无数四溅的火花!尖锐的金石之音听得人心惊!
“砰——”
不知是谁先在慌乱中带倒了一盏琉璃灯,仿佛碎成了一声进攻的号角,潜藏在暗处的甲士呼喊着一跃而起,扑向场中,席间立刻乱成了一片!
“快跑啊!”
“别杀我!别杀我!”
“后宫多妖君惑主,国将不国,还不随本王将他们一举格杀,以清君侧,以正朝纲!”
始终在席间安坐的周琼终于在这一刻露出了野心勃勃的真面目,她将手中杯盏一摔,直至阶上,数名精悍甲士闻声低喝,满脸肃杀地举剑冲了上去,不管不顾地砍开赶上前来护驾的大内侍卫——
这哪里是要清君侧?分明是要趁乱弑君!
与此同时,喊杀声从每一面外墙传来,不知何时潜入皇城的琼王私兵出其不意,一举夺下了四方的宫门,势如破竹地一路杀将进来,仿佛是承平日久养出了禁军的散漫,这些将士竟无多少反抗之力,稍失了点先机就节节败退,丢盔弃甲,无心抵抗。只有燕无二统领下的大内侍卫始终整肃有序地护卫在皇帝与一干藩王、重臣身边。
“陛下,快走——”
下界的哗变只在瞬息,天外重天之上却是一段漫长的寂然。
“帝君自在闭关,你问他下落所谓何意?”南斗司命沉默地审视沈长青良久,这才徐徐出声反问。
“青帝隐匿神迹已久,仙班中诸多猜测。下仙不久前曾斗胆潜入木德宫中,意外被青帝所留的一缕神思引入千年前的虚境中,亲历了那场天地浩劫。”沈长青目光不躲不闪,平静地将自己的猜测道来,“下仙以为,青帝当时现身承下这一劫,自感必然魂消九天,却不料只是被天劫打落神位历经,并未陨身。仙劫以五百年为期,神劫则是千年一期,如今千年之期在望,青帝这一世无论在哪一界哪一道中,都即将顺应大道,重归神位,所以那朵灵花所蕴的先天灵气才必须应劫从周粥体内抽还至他元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