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四日的晚间,魔尊大人终于姗姗来迟。
他没有叫任何人,只一个人沉默且无声息站在了盛鸣瑶所处宫殿的前院。
他是魔尊,实力强悍,在敛去一身魔气后,自然没有人能发现他。
千算万算,松溅阴也没猜到,盛鸣瑶与旁人不同,她并非以灵气观人,而是以情绪。
比如此时,盛鸣瑶敏锐地感受到门外前院的情绪有一股很强烈的情绪。
它似乎想要靠近,却又立在了原地。
早在那一日流惨案后,盛鸣瑶便发现,自己察觉他人情绪的能力越来越强,但她也想不出头绪,只能将此归结于回光返照的一种。
“您今日还要辣椒吗?”
盛鸣瑶眨眨眼:“要。”
侍女一笑,竟觉得这位夫人此时有几分可爱:“奴这就给您端上来。”
她行了一礼后转身出门,一转头直面撞上伫在前院又窥不清神色的魔尊大人,侍女立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颤抖。
也不知这位大人怎么想的,明明都到了,也不进屋子里来。
松溅阴撩起眼皮,抬手布下了一个隔音阵,哑声问道:“她……”
一个字说出口后,剩下的话竟是再也说不出来了。
侍女倒也机灵:“夫人这几日还好,虽然记忆时有混乱,但情绪总是平稳。”
松溅阴默了默,又问:“你手里,是人界的东西?”
“是辣椒。”侍女道,“夫人似乎很喜欢——也不是很喜欢。”她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
松溅阴静立在原地,没有动。
见此,侍女小心翼翼道:“第一次夫人吃的时候,表情分明是十分痛苦的。但纵使如此,她仍是顿顿都要一碗辣椒,小人拦不下,只能给夫人端上。”
松溅阴看似仍毫无波动,实则心中像是被成千上万的魔虫啃噬,细细密密的伤痕,乍看难见,细观之下,却是千疮百孔。
总是傲慢自负的魔尊垂下眼睛,语气平静:“你吃过吗?”
魔族侍女一愣,才反应过来魔尊大人这是在问她话。
平日里连瞧都瞧不见的魔尊,此时竟然在和她说话。
侍女心下愈发激动,她细细描述道:“小人在夫人用完后偷偷尝过,一开始不觉有异,后来忽而舌苔开始变麻,而后便是‘辛辣’滋味,多吃几根后,腹中仿佛火烧,难受至极。”
你看,这味道,就连一个小小的魔宫侍女也不喜欢。
松溅阴跟着侍女进了外间,径直拿过了一旁装着辣椒的碗,又挥了挥手,宫殿里的魔族守卫悄无声息的退下。
盛鸣瑶原本吃得欢快,只见一只节骨分明的手捏着个金纹红绣碗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这个碗第一次出现时,盛鸣瑶就觉得莫名的喜欢,嘱咐侍女餐餐都用。侍女自然不会在这些小事情上为难。
于是每次用饭时,盛鸣瑶都会看见这异常精致堪比后世x宫博物馆收藏的红碗里,放着十分接地气的红辣椒。
你别说,看久了还真挺配。
短短一瞬,身体反应快过脑子,盛鸣瑶已经笑吟吟地抬起头来:“谢谢你啦。”
松溅阴见她如此,心中更是说不出的滋味。
他知道,盛鸣瑶早就不这么对他笑了。
说来也是奇怪,自己分明想着生完孩子后,就将盛鸣瑶处理掉,但现在孩子没有了,自己反倒对这个女人愈加上心了。
“你爱吃辣?”
眼前女子被问得一愣,下意识摇头,而后又开始点头。
松溅阴直白道:“你不爱吃辣。”他分明记得之前人界厨师做过一道辣菜,盛鸣瑶只吃了一口,便吐了出来。
真奇怪,分明是以往半点不在意的东西,此刻却栩栩如生的刻印在松溅阴的脑中。
却不妨这句话像是打破了什么壁垒,原本还很正常的盛鸣瑶忽而开始喃喃自语。
“我不爱吃辣……我不爱吃辣……”
“不是的!我很爱吃辣!”
面前金红色的碗被盛鸣瑶一把抢过,抱在了怀中活像是什么珍宝。
盛鸣瑶端着一碗辣椒,不停的往嘴里塞,明明呛得直咳嗽,但还是笑着。
她过于艳丽逼人的面孔,甚至露出了一个小姑娘才会有的灿若朝阳的笑容。
“我所爱之人曾说过,他中意的那个女子,最爱吃辣了!”
“他那么爱我,我一定是最爱吃辣的!”
一瞬间,松溅阴只觉得自己是个无知觉的稻草人,被立在来荒野上,四面八方的风声就是明枪暗箭。
而他,早已千疮百孔。
第8章 不放她离开
要是被盛鸣瑶知道这一切,怕不是要笑掉大牙。
怎么说呢?她确实不爱吃辣椒,这次也确实是有意为之。
然而整件事完全没有松溅阴脑补的那么夸张。原本盛鸣瑶第一日吃辣椒时,确实不适应,但到后来,隐隐约约居然有点爽?
盛鸣瑶:都要死了还委屈自己什么!
于是她当机立断每餐来一份小辣椒,其实也就看着恐怖,她也没真吃多少。
只不过松溅阴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他情绪起伏实在太大,大到外间的所有人都跪倒在了地上。
只是这股威压,仍是小心翼翼地绕开了盛鸣瑶。
之前是因为孩子,如今是因为什么,倒也不知。
本着做戏要做全套的想法,盛鸣瑶蹙眉看了眼松溅阴:“呀,你是谁?”
“你别过来!我喜欢的人很爱吃醋,要是他看到你会不高兴的!”
松溅阴喉咙发涩,强行压抑着自己汹涌而来的情绪:“他不在,不会生气的。”
“哼,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是他的朋友。”
“朋友?”
盛鸣瑶眼珠子转了转,瞧着活泼极了:“我凭什么相信你?除非你能说出他的名字。”
“……松柏。”松溅阴狼狈地躲开了盛鸣瑶的视线,低低道,“他叫松柏。”
小姑娘低低哼了一声,似是相信了他,却又不与他说话。半晌才偷偷看他一眼,转而又别过脸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在松溅阴想要开口时,面前的盛鸣瑶忽而又换了一幅神情。
原本的小女儿情态消失,变成了一幅羞涩又端庄的笑意。
她看向松溅阴,似是有几分惊讶:“贵人是来找松柏的吗?”
饶是经历丰富如松溅阴此时也愣了一下,他马上意识到是盛鸣瑶的识海又发生了混乱——这个认知让他心中一痛,几乎来不及做什么反应。
“我去找人给你倒茶。”盛鸣瑶道,“红——”
“不必了,我马上就会离开。”
松溅阴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眼神却半点舍不得从盛鸣瑶身上挪开:“你和他关系好吗?”
“当然。”盛鸣瑶颇为奇怪地打量了他几眼,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幸福,“他这次出门,还说要给我带糖葫芦回来呢!”
原来,她那日这么欢喜、这么期待吗?
松溅阴记得这回事,他还记得,因为看见盛鸣瑶笑脸时莫名的不悦,他后来并没有把糖葫芦给他。
自己当日为什么不给她呢?他就该给她,再多说几句好话。
哪怕能多得她半分笑颜也好。
旁人或许不知,松溅阴从生下来就没有味觉。小时候还能勉强平常出一些味道,长大之后,随着他修炼的精进,渐渐地,松溅阴再也尝不出任何味道了。
就像他的情感一样。
松溅阴是半人半魔的血统,但在情感上,他是完完全全的魔。
“——你根本不会爱人!”这是松溅阴的母亲曾给他的定论。
松溅阴还记得,那日母亲快要死了,自己从书里看到秘法,可以用五颗活人心脏炼制替命。
五个无知村民罢了,松溅阴想也没想就挑了五个之前欺辱过他的人,活人剥心,动作十分利落。
这种法子极其凶险,甚至有损自身修为,松溅阴自认对母亲仁至义尽。
可谁知那日他的母亲发现后,疯了似的将他赶出了门,直到吞药自尽之前,也不愿再抱松溅阴一次。
松溅阴自认付出了全部的爱,不仅没有得到分毫回报,留给他的,只有了无痕迹的离去。
连一具尸首都不剩。
“夫人如此这般,像是爱极了松柏先生。”
真不要脸。
盛鸣瑶心中暗骂,脸上浅笑盈盈:“那是自然。”
“不瞒先生个,我之前受了刺激,脑子不太好,万幸小树——松柏不嫌弃我。”盛鸣瑶说着话,还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如今还有了孩子,实在是上天保佑。”
生怕自己说的不够狠,盛鸣瑶又加了几句:“其实说起孩子,松柏比我关心多了。有时候我真觉得,我在他心里,都比不上这个未知的小东西。”
盛鸣瑶嘴上抱怨,手下的动作确实温柔极了。
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孩子了,过不了多时,连她自己也会消散于天地间。
松溅阴的心已经麻木了,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似是痛,比遭雷劫时还要痛。似是悲,像是当年被母亲推开时一样的悲,又掺杂着几分走投无路的绝望——
当年的松溅阴还抱着“待我成了魔尊,就再也不会有此事”的幻想,如今却再也找不出了指望。
还能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