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吟颂声音空灵辽阔,时而很远,时而又很近。好像童年的时候睡在母亲的尾巴里,听着清风送来的阵阵松涛。
不知从哪来的温热暖流,沿着四肢百骸爬上来,钻进那些疼痛不已的伤口中,源源不断的娟娟细流减淡了身体的痛苦,常年累月饱受折磨的身躯终于放松下来,难得地陷入柔软的梦境中。
梦醒终有醒时,南河在夜色中睁开双目。
发现自己还是那个被人类所捕获的屈辱囚徒。天色已经全黑,夜晚的庭院影影倬倬,寂静一片。
他警惕地打量四周,那个可恨的人类不知道去了哪里,把他单独留在檐栏内。
自己身体上的伤口被用人族的药物处理过了,腹部和双腿都缠绕着干燥的纱布。南河看到那些白色的纱布,回想起昏睡之前,那个人类对自己所做的事,羞愧和恼怒在一瞬间爬满了全身肌肤。
那个人类的雌性简直……不知羞耻。
耳朵和尾巴是天狼族最为敏感的部位,那里神经密集,直通心脏。是他们天狼绝对不会让他人轻易触摸的地方,除了……自己最亲密的伴侣。
天狼族一生只有一位伴侣,永世互相忠诚。虽然他是这个世间的最后一只天狼,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属于的另一半,但他的耳朵和尾巴也绝不能让人随意触碰。
除了母亲之外,从小到大都不曾被异性触碰过的耳朵和尾巴,竟然就那个女人毫无顾忌地揉搓了个遍,她甚至还将自己的耳朵翻起来,细细的手指伸进耳廓,肆意地玩弄了一通。
南河的耳朵忍不住抖了抖,那里似乎到现在还残留着那个女人手指的灼热触感。
等自己恢复了灵力,必定要将那个不知死活的人类撕成碎片,一雪今日之耻,他狠狠咬住垫在身体下的毛毯。
毯子?
南河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钻在一团暖和的毛毯中,身体下还垫着一块软软的垫子。那个垫子,比他睡过的任何草丛都暖和,垫子下的地面上画了一圆一方两个叠套在一起的法阵,圆阵在内,方阵在外。
阵法是只有人族才会的技巧,南河曾经狠狠地吃过阵法的苦头。
此时的他却能够清晰地察觉到天地中的灵气被那个圆形的法阵所吸引,正丝丝缕缕汇聚到他那灵力几乎枯竭的身体中。原来睡梦中那股舒适温暖的感觉,就是来至于这个阵法。
为什么给他画这样的阵法,难道那个人类不怕自己的伤好了吗?
南河拖着断了的后腿,向前爬行了几步,方形的法阵四角霎时出现四根法柱的虚影,交织的电网在四柱间亮了起来。
四柱天罗阵!
南河绷紧身体,死死盯着那个交织闪耀的电网。痛苦的记忆翻江倒海涌上心头,他曾被囚禁在这样的阵法中,屈辱地遭受着非人的折磨,渡过了狼生最为黑暗的时期。甚至因此没能跟上父母的脚步,而被单独留在这个灵气稀薄的人间界。
果然,人类都是一样,既恶毒又自私。他不可能再一次成为人类的囚徒。
南河双足蓄力,全力撞向那个电网。粗大的电流打在他的身上,把他弹回阵法中。他不肯屈服地挣扎起身,再一次拖着伤腿冲上前……
直到仅有的力量消耗殆尽,那阵法依旧岿然不动。
不甘又狼狈,被电流灼伤的肌肤传来阵阵疼痛,最终他也只能颓然倒在地上,睁着眼看那屋檐外寒凉的夜空。
苍穹之上,银河流光,星汉灿烂,南面的天空中有着一颗最明亮最显眼的星星。星星闪着明辉,似乎在无声地召唤着孤独地被囚禁在此地的天狼。
百年之前,那时候的南河还是一个真正的幼狼,母亲站在高高的山岗之上,无数次地指着那颗星星告诉他,那是天狼星,是他们天狼一族真正的故土。
等到两月相承之日,天门大开,全族便会结伴离开这里,穿过浩瀚星辰,飞升上界,前往那灵气充沛的故土天狼星。
但两月相承之日又是哪一日,却没有人能说得上来。于是年幼的小天狼,也渐渐不再关注这件事,强大的父亲,温柔的母亲,能够撑起天空,为他安排好一切。
那时候的父亲是这片土地上最强的存在,万妖为之俯首称臣,拱卫为王。在父荫的庇佑下,天狼族的孩子无忧无虑,可以在这十万大山里毫无顾忌地肆意驰骋。
某一天,他们无意间奔跑到山林的边缘,
“那是什么?”南河指着远处亮着星星点点火光的地方好奇地问,哥哥姐姐们争相为家里最小的弟弟解答疑惑。
“是人类,那是人类居住的地方。”
“阿南还小,还没有见过人类这种东西呢。”
“我讨厌人类,他们身上有一股味道,臭得很。”
“我不一样,我喜欢他们,他们的城镇里有许多好吃的东西。我经常混进去玩耍。”
“听说人类的生命很短,连一千年都活不到。”
“一千年吗?我怎么记得还不到一百年?哎呀,总之都差不多,他们大概还活不到小南这么大就会死去了。”
……
哥哥姐姐们七嘴八舌地话描绘出了一个陌生而有趣的世界,勾起了南河的好奇心。
他忍不住变幻成人类的模样,悄悄潜入了人类的城市。
人类居住的地方真是热闹啊!
在天狼山上,有时候一连跑过数座山头,也见不到一个族人。但是在这里,他们群居在一起,街道上全是人,街边是鳞次栉比的房屋,屋檐下吊着一个个红色的灯笼,那些灯笼的亮光连在一起,照出了一片热闹繁华的盛景。
空气里弥漫着各种各样诱人的香味。
“卖糖画啰,飞禽走兽,龙凤呈祥,想吃什么画什么。”
“冰糖葫芦,好吃的冰糖葫芦咧。”
“炊饼,香喷喷的炊饼!”
往来商贩在叫卖着,那些从未吃过的食物,勾得小南河眼睛亮晶晶的,直咽口水。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脸,自己应该变得挺像人类的吧,除了多了一对耳朵和一条尾巴这么一点点小区别,其它的地方应该都和人类一般无二了。
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懂事地把尾巴塞进裤子中,头上包了条头巾,就高高兴兴地一头扎进了乱花迷人眼的人间界。
直到现在回想起来,南河也还记得初始那一段时间的惊叹和幸福。
但很快,他被人类的术士发现,困在阵法中,捕捉回了他们肮脏的巢穴。
两个面目可憎的男人,围在贴了符箓的铁笼边上,看着缩在角落中,戴着镣铐的小南河。
“哈哈哈,这可是血统纯正的天狼族,不论是练成丹药,还是卖了,都能发好大一笔的横财。”
哈哈大笑的是一个形容猥琐的游方道人,他捻着稀松的山羊胡子,看着牢笼中的猎物,眼里透着贪婪的光,“或者把它契为使徒,从此老子就能驱使天狼为仆,行走江湖之时,也能多几分颜面,只是有些浪费。”
“这么小的天狼都费了我们这样大的力气,若是再大一点的,只怕就抓不住了。”说这话的是一个满身横肉的壮汉,他的脸上被南河抓了三道深可见骨的伤疤,心底充满怒气。
“道友说得极是,还是小心些,别让它恢复了逃跑的力气。让老子来给它身上多添几个窟窿,看它还怎么跑?”
雪亮尖锐的剔骨刀,从牢笼的缝隙间伸进来,笼外之人一边戏耍,一边肆意伤害着避无可避的小小天狼。
……
“怎么回事?”清晨,披着衣服出来的袁香儿看见了阵法中奄奄一息的小狼。
经过了一夜时间,他的伤势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因为遭受了反复的电击而变得更加沉重了起来。
布置在外围的天罗阵,出现了被多次撼动的痕迹。
“这么大的四柱天罗阵你看不见吗?这是闭着眼睛往上撞?还连撞好几次?”
袁香儿把他从地上提起来,发觉他的体型比昨天刚遇到的时候明显地缩水了。昨天的时候还能填满整个背篓,如今却只比一双手掌大不了多少。
“放开我……卑鄙的人类。”南河的眼睛睁开一线,虚落而疲惫地说。
袁香儿这才意识到,他是想要趁自己睡觉的时候逃跑,为了能够逃离这里,他带着伤不惜性命也想要破开自己的阵法。
冬季的早晨很冷,白雾弥漫,寒风刺骨。托在手中的小狼已经失去正常的热度。
袁香儿把他抱进屋子,在火炕上重新画了一个聚灵阵,把那团软绵绵的毛团安置在暖和的火炕上。
看着在炕上蜷缩成一团的白色小狼,袁香儿的心开始犹豫。
本来她是想将这只狼妖契为使徒,但如今看来,这显然这是一个高傲的灵魂。不过是将他囚禁在阵法中,他都要不惜性命地挣扎。如果趁着他虚弱,强迫他签订契约,把他当做仆役使唤。不知道他会做出怎么样的反抗。
他可能会宁愿死去。袁香儿意识到了这一点。
第10章
早餐的时候,云娘端给袁香儿一碗热乎乎的牛奶。
“趁热喝,你不是喜欢这个吗?难得早上在集市上看见。”
袁香儿很高兴,她喜欢喝牛奶,但这个时代没有专门提供奶源的奶牛,想喝到牛奶并没那么容易。
“那只新来的狗子呢?我早上路过好像没看见它在那里。”云娘问她。
“狗,狗子?嗯,昨天夜里太冷,我把他抱回屋里去了。”
袁香儿想起南河一直处于昏睡状态,从昨天起都没有吃东西,于是匀了半碗牛奶端回自己房间。她轻轻推开门,想看一下小毛茸茸有没有醒过来。
屋子中情形吓了她一跳,导致她反射性地砰一声又关上门。
袁香儿贴着门板眨了眨眼,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一瞥之下看见到了什么。
屋里的炕上躺着一个男人,那人微微蜷缩着身体,背对着门口,肌肤白皙,双腿修长,一头微微卷曲的银色长发散落在肩头,两只毛耳朵从银发中冒出来,没精打采地耷拉着,伤痕累累的脊背弯曲成一道弧线,末端有一条毛绒绒的大尾巴。
这,是南河?
袁香儿反应过来,捋了捋情绪,再一次推开了房门的时候,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个幻影,炕上的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了。袁香儿揉揉眼睛,只看见毛毯堆里一只小小的银狼抬起脑袋,正警惕地盯着自己。
因为灵力的过度枯竭,昏迷中的南河下意识地将自己化为在人世间活动最节省灵力的人类形态。开门声响起,他猛然惊醒,晃了晃脑袋,立刻摆脱了自己最厌恶的模样,变回狼形。
这么小团的一点东西,变成人形后竟然是那么成熟的吗?虽然刚刚一晃而过的那个身影十分年轻,有着一种模糊了少年和成年之间界限的青涩感。但不论怎么看他那时的模样,绝对难以把他和这么小的一只幼崽联系到一起。
袁香儿把牛奶拖在一个托盘上,摆到南河的面前。
“你应该饿了?吃点东西吧。”
小南河的脑袋别向一边,一眼都没有看眼前热气腾腾的食物。
袁香儿也不以为意,随手拿了一本书,坐到屋门外檐栏的栏杆上去看了。屋门是开着的,这个位置离开屋里的火炕有一段安全距离,但又可以保持出现在南河的视线中。袁香儿抽了地上的一根青草,叼在口中轻晃,目光看似始终落在书页上,实际上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留意着屋中的情形。
妖魔的外貌在人类的眼中大多是两个极端,一种怪异而恐怖,一种是妖艳而完美。
袁香儿的心里其实一直期待能和师父一样,拥有一个像窃脂那般和人类体貌接近的使徒。
美艳又强大,还能和自己像朋友一样相处聊天。
如今看起来眼前的这只小狼,显然是目前最符合自己要求的理想形,既有攻击能力,又是可爱的毛茸茸,虽然还没看见他的脸,但那昙花一现的半妖模样,已经精准戳中袁香儿的萌点。
可惜的是他不太愿意。袁香儿遗憾地想着,如果实在不行,下一次就带着红罗卜去天狼山找一找上次那只兔子精吧,那只似乎也十分可爱。
南河绷着身体,警惕地注视着袁香儿的一举一动。那个人来不再待在屋子中,始终在屋门外读她的书,不再关注自己。这样的距离使得他终于稍稍地松了口气。一旦松懈下来,那碗摆在眼前的牛乳的香味就开始从他的鼻孔中直钻进来。
他经历了艰苦的战斗和逃亡,流失了过多的血液,一直不曾补充养分,正是饿得心慌渴得难受的时候。天狼的嗅觉又极为敏锐,热乎乎的牛奶散发出香浓的味道,无孔不入地入侵他饥肠辘辘的身躯,让他几乎按捺不住地想要品尝上一口那香甜的液体。
就喝一口。
他一再地偷瞄袁香儿,确定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终于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盛在碗中白色的牛奶。热腾腾的牛乳一路滚过他的食道,落进空荡荡的胃里,让他全身的毛孔都舒畅地张开了。小天狼终于忍不住把头埋进盆子里,大口大口的吞咽了起来。
袁香儿悄悄看了看屋内,那只别扭的小狼终于把头埋进盆子里,粉色的小舌头一卷一卷地,大口喝了起来,沾了一下巴白色的牛奶。
虽然是一只狼,但是和狗狗也差不多嘛。
袁香儿对付对付这种傲娇又怕生的小狗子很有经验,她深知一开始不能让狗狗们觉得你把注意力过度集中在他的身上,要给他留出安全空间,但又必须在他视线范围内活动,等他熟悉自己,习惯了自己的存在之后,再不经地慢慢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