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神已渐渐有了起伏,不能平静。饮溪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念头,跨着步子往记忆中侯府的方向走去。一路走来,江福镇并无什么变化,街边依旧有豆腐西施的摊贩,有卖油饼与胭脂的小伙……再然后便是她从前与封戎相见的地方——侯府。
饮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经历了千年风霜,侯府竟然仍在此处,门口两座石狮守着,只那大门仿佛重新上过了无数遍的漆。她站在街对面,就在从前站着的那个位置,一千梦回千年之前,眼泪就这么毫无征兆的落下来。
她恍然察觉不到,怔怔望着那侯府的大门看,眼前渐渐变了,路上的行人消失不见,她仿佛听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马蹄声,马蹄阵阵,扬起地上无数尘灰,有年轻男子的吆喝声传来:
“大公子回府了!”
为首一个黑衣持刀男子快马加鞭而来,很快便停在了侯府门前。
他后面驶来一辆马车,那马车黑金编顶,瞧着极为气派奢华,外侧有独特的族徽,车前八匹高头骏马汹汹而来。
帘子一掀开,先是出来一只颀长的大手,再然后是那张她看了一眼,误了终身的脸。
饮溪怔怔看着,看着那高大的身影从马车上下来,阔步迎着侯府一众下人行至门前……
幻影消失了,饮溪呆呆望着空荡荡的大门看了许久,一抬手,满面冰凉湿冷。街上路过的大娘频频回首,往前走了两步,又一步三回头,顿了顿还是走回来,从篮子中拿出一块干净的手绢递到她面前。
“姑娘,凡事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你这般哭着,家中父母若知晓该有多伤心。”
饮溪回了神,接过帕子拭了拭脸,对着那大娘不好意思笑了笑:“抱歉,这帕子弄脏了。”
大娘摆了摆手:“本不是什么大事。”她见了这姑娘般心生欢喜,虽则相貌普通,却瞧着很是亲切,是以更愿意与她多说两句:“瞧你面生,不是本地人罢?你往侯府来,可是与那侯府的大少爷有关?”
侯府的大少爷?饮溪又不由发愣。
“我一看便知道!”大娘怜惜看她一眼:“若你不嫌弃我老婆子,便听我一句劝,这大少爷啊不是个好的,生来便是一副花花肠子,家里的大少夫人原是隔壁镇上显贵人家的女儿,容貌是一等一的好,大少爷去隔壁游玩一趟,回来说什么也要娶这小姐做夫人,老侯爷耐不住,终是亲自上门下聘,将人娶了回来。初初成婚时,大少爷也老实了几日,两人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可时日长了他便忍不住了,又是偷偷置办了外室,又是去花楼养戏子倌人,欠下了不少风流债。你也不是第一个寻上门的女子了,那少夫人成日里以泪洗面,我老婆子瞧你还年轻,早日断了这心思吧。”
饮溪不知心中作何感想,迟缓着点了点头:“谢谢大娘。”
大娘笑了笑:“不必谢,我活了这些年,事情便看通透了,人不过活几十年,何苦要让自己活得不痛快?你还年轻,往后自会遇到珍爱你之人,这大少爷啊……不值得。”
说罢这一句,大娘拢了拢篮子上的步,转身又慢悠悠离去了。饮溪看着她的背影,悄悄捏一个诀,那篮子中便多出了几块金元宝。
她再回来看这牌匾,鼻头一酸。
珍爱她的人……那个肯珍爱她的人她早已遇上了,只是世事难料,令她不得不亲手将他推开了。
饮溪隐身入了侯府大门,侯府之中没什么变化,她走在熟悉的路上,竟然生出一股近亲情怯之感。
走近渡风院便能听到竹林漱漱声,这院子不知为何没有人住,但是瞧着很干净,好似是有人时常来打理,就连一草一木都留着。
她坐着从前坐过的石凳,摸着从前封戎抚摸过的书卷,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千年的东西,在凡间能保存的这般好……饮溪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压下那一股冲动。
这一天她在渡风院停留了很久很久,就这么坐在院中树下的石凳上,呆呆望着对面的书房,一看便是几个时辰,眼睛丝毫不动。
今夜的月亮极美,竟是整个团圆的,她在天上时常常往月宫中去,可不论去几次都与在凡间仰头望的感觉不同。
凡人道月亮寄托思念,此刻她才明白那思念的意义。
这一夜饮溪就宿在封戎的房内,她合衣躺在宽阔的床榻之上,身边没有那个人,可是仅仅一伸手抚到床榻边缘,摸到身下被褥,心里就是说不出的满足感与踏实感。
这是自她醒来后睡的最好的一个夜晚,一夜无梦,没有在酣睡之际流泪。
……
黑暗之中,里屋门板处逐渐显露出一个人形,那人就站在门旁,隔着一段距离看向这里,久久凝视着床上的身影。
今晚的月色格外柔和,浅浅银光中,他眼中是散不去的浓郁柔和,还有说不出的无尽爱怜。
他站在这里看了一夜。
*
外面的日头晒进了屋里,饮溪在这耀眼光芒之下醒来,惺忪半晌,才发觉太阳已经晒的很高。
她在床上半眯着眼躺了许久,感觉是这些时日以来从没有过的松快,慢吞吞起了身,饮溪往院中走,走到门口,伸着腰看到院中身影,神情立马愣住。
院里的人难得穿了浅粉色的衣裳,弯着腰不知在忙碌什么,回头见她从屋里出来傻傻看自己,一挑眉:“看傻了不是,你这没良心的,不过千年未见就不认得我了不成?”
“抱素……”
抱素笑了笑,身形微动,露出身后的石桌,石桌上摆着热茶,还有一桌子的糕点:“有人对我说你染上了陋习,晨起醒来时必定要吃东西,吃不到便闹。瞧瞧,这可是我跑遍了城东城西才买来的,你若敢说不合胃口,我这就将你打回九重天上去!”
饮溪说不出一句话,一侧头,眼眶又是一阵滚烫,泪水很快充盈上来,模糊了眼前视线。
千年不见了,抱素还是从前的模样,好像这一千年中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没有改变。
她稳当当走来,眼中有笑:“怎么,竟然这样就哭了,我看那人说错了,你染上的陋习可不止这一个,还学会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几天放飞自我,连思路都通畅了很多嘎嘎嘎
第126章
饮溪擦了擦眼角, 忍不住驳斥她:“那人决计不是这样说的。”什么陋习,只怕都是抱素自个儿添上去的。
抱素挑眉:“你怎知我说的那人是谁?你又怎知他不是这样说的?”
全天下还有谁能将抱素从魔界请来, 还有谁会说出这样的话?饮溪眼里逐渐暗淡下去,心里头一半是酸涩,一半是高兴。
“你怎知我在此处?”
抱素面上柔和下来,牵过她的手往石桌处走:“我不说你也晓得, 来罢, 许久未见了,我们好好聊聊。”
抱素怎会知道她在凡间这么一处地方, 除非是封戎告诉她的,那封戎又如何知晓?莫非他昨日就在此, 可是没有与她相见……
她心下一沉,胸口说不出的堵塞。
再看看桌面上的东西,确然都是她爱吃的, 灵力相护之下,有些东西还冒着腾腾热气,香味霎时便飘过来了。
“你何时来的?”
抱素端起一杯茶:“两个时辰前。”
两个时辰前?那岂非是天还没有亮?
“为何没有叫醒我?”
“你那屋子外罩着结界,我从外一看,你睡的正好, 想也知晓恐怕你已许久不曾睡过好觉, 便没有叫醒你,等一等便罢……”抱素轻叹一声,看向她:“我们往后还有多少这样的日子?便是等一等你又如何?”
饮溪沉默片刻,反握住她的手:“我听长夜说, 这一千年你就留在魔界,不曾回来过?”
抱素松松一点头:“嫁给了魔帝,自然不能再回来了。”
她说的极为轻松,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饮溪不知作何感想,顿了顿,问她:“你心中可欢喜?”
抱素浅浅笑了笑:“欢喜。”
她应当是过得极好的,往日里只穿白衫的板正女仙,如今竟然也穿上了粉色衣裳。
饮溪知晓她不会骗自己,可也知晓当时抱素是被强行带至魔界的:“你喜欢他吗?”
“从前我认为自己是自由的,修习仙术,苦练多年,坐在这上神的位置上,做着我该做的事。”她笑了笑:“后来才知晓,我不过是将自己定在了上升的位置上,都将真正的自己忘了,我只告诉你,如今这样的日子,我过得非常开心。”
她没有直接回答饮溪的问题,饮溪却明白了,与一个相爱的人厮守,并且过上了真正想要的日子,抱素是没有一丝怨言的。
饮溪从前以为自己较之抱素心态要好上许多,更似一个神仙,虽偶尔会在某件事上钻牛角尖,大多时候还是十分看得开,如今看来倒是她想错了,相似的境地,抱素早已释怀,只有她停留在过去,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走不出去。
“……他叫你来做什么?”
抱素道:“他没说什么,只说要我来看看你。”
饮溪又问她:“你今日预备劝说我什么?”
抱素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何故我要劝你?况且我并没有经历你所经历之事,又该站在什么立场劝你?我今日虽已嫁给了魔帝,可我此生都是天界的抱素娘娘,是你的好友,这一点永不会变,我只关心你如今过得好不好,是否需要我的帮助?”
轻飘飘两句话,再一次将饮溪说的泪盈于睫,她上前抱住了抱素,又一次在好友面前展露出了脆弱,伏在她肩上,一开口便是浓浓哭腔:“我舍不得他,丢不下他。”
抱素轻拍着她的背,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些,声调非常温柔:“我知道,我知道。”
剩下的话噎在喉间再也说不出,她只是把不敢当着封戎面宣之于口的思念悉数与一个亲近之人倾泻出来,如此方能挡一挡心中排上倒海的挣扎,方能再将他放上一放。
抱素什么都没说,由着她抱着自己,由着她默默的哭上一会儿,只等她做完这一切,然后笑着说她哭得像个顽童,还是多年没有长进。
饮溪破涕为笑。
这一日她们聊了许久,抱素讲了这千年来遇到的趣事,讲了魔帝赫褚,讲了她的所见所闻,到了夜里,二人便双双幻化了面容,携手去镇上最热闹的集市上走了一遭,玩的欢喜,与街边十几岁的天真少女无异。
饮溪打定主意要在江福镇住上一段时间,就住在侯府之内,抱素到了夜里也没有走,陪着她在彼时做婢女的小屋内睡了一夜,两个人说着心里话,彻夜未眠。
她真真是已经有许久许久没有过这样轻松愉悦的时刻,好友在侧,不必想着其他,只做回原来的自己。
到了第二日,院内多了一个男子,那男子形容冷淡,只穿一身简单的玄色单衣,面容冷峻。抱素起了床,掀起帘子一看,先是一愣,紧接着又松快下来,几步走上前去——那步子很是轻快,自然且亲昵的将双手递给他。
“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魔帝赫褚,饮溪与他有过短短几面之缘,今日方能心平气和的看上一看。
赫褚牵过她的手,将人往怀里拉:“封戎何时找了你我竟不知,你也不传个信与我,不仅如此还夜不归宿,若非是我循着气息找来,只怕你明日也不肯回来。”语气仿佛是指责,可那强调里却是化不开的纵容宠溺。
“我多年没有出过魔界,便是明日不回去也未尝不可,不瞒你说,近日我还预备回一趟天界,兴许住个数十年,若是高兴,便住个几百年。魔帝这般宽宏大量,想必自是不会计较。”
抱素口中是饮溪从未见过的娇俏,语调淡淡的,偏像是故意要惹恼他。
赫褚低头冷睨她:“也不是不可,我与你一道回去,你想留多久便留多久,谁也不会拦你。”
……
二人短促说了几句,抱素刻意惹人恼,分毫都不省心,魔帝也乐的配合她,就是不生气。饮溪倚靠在门边,亲眼见过了抱素与他相处,心中的石头彻底落下来,不由升起几分欣慰。
又想起昨日那遇见那大娘所言——“短短人生数十载,何苦要让自己活得不痛快?”
她禁不住笑出声,她一个神仙,参悟了凡尘数万年,竟还没有一个凡人看的通透。
好在抱素还念着饮溪在身后,很快走回来:“我这就走了,往后若是想见我,随时可以去寻我,不必念着那么多。”
饮溪点了点头,诚心为她感到高兴。
抱素看了看她,不知为何又轻叹了一声,一抬手,摸了摸她的鬓边的碎发:“无论如何,要过得开心些。”
她又一点头,笑说:“快去罢,莫要让人等急了。”
抱素也离开了,这院中空荡荡没了人气。竹林便漱漱声传来,饮溪浅浅阖目,隔了许久,睁开眼,环视着院内,轻轻问了一声:
“你在不在?”
封戎,你在不在?
说完这一句就屏住了呼吸,期盼着看着眼前,一下也不敢眨眼。他知道她来了这里,来到他们相识相爱的地方,是以他也知晓了饮溪想起了从前的一切。
这一刻她格外的思念封戎,格外想见见他,想心平气和的与他坐在一处,问问他这一千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视线从清晰到模糊,饮溪始终没有等来他的身影,没有等来他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面前,望着她笑了笑,说一句我来了。
她擦了擦也眼角的莹润,想到了曾经封戎做过的那一副没有填上面容的画,如今在兄长的书房内。那是属于他们的画,画中的女子是她,画中的男子是封戎。
想到这里,饮溪又回了天庭。
潜寒宫中没有什么人,兄长不在,饮溪一路往书房走去,上一次她与吟霜灵鹫玩耍,往那画里躲了一次,兄长生怒,自那以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那副画。虽不知晓兄长从何得来,饮溪今日却是想要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