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她而言无论那种结果,都比现在无止境的欺骗要好的多。
她想堂堂正正地去爱顾琢斋。
会春园是京城名头最响的戏园子,明若柳说要来听戏,顾琢斋第二日一早便在戏院二层定好了雅间。
晚间大戏开场,唱得正是《断桥》一出。台上白娘子哀婉唱到“当初西湖成花烛,指望与君是永相随。不料美梦难久长,过眼云烟尽虚伪……”,明若柳轻轻握住了顾琢斋的手。
顾琢斋正在注意地看戏,明若柳主动握住他,他勾唇浅浅一笑,反扣住了她纤细的十指。她手上汗涔涔的,顾琢斋收回目光,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明若柳俯过身,在他耳边轻声问道:“你觉得你要是许仙,会听法海的话留在金山寺么?”
顾琢斋听不大懂她话里的意思,以为她在同他开玩笑,便笑着反问道:“那你要是白娘娘,你会水漫金山寺么?”
明若柳被他问得心下一慌,含混道:“要不是许仙信了法海的话上了金山寺,白娘娘怎么会水漫金山?”
顾琢斋轻轻一笑,摇摇头说:“那归根究底,不是因为白娘娘是妖嘛!她如果不是因为三杯雄黄酒现出原形吓死许仙,也不会有后面的故事。”
明若柳心一沉,轻咬下唇迟疑片刻,试探问道:“可许仙为什么要信法海的话,硬逼着白娘娘饮下雄黄酒呢?白娘娘是他妻子,他应该相信她,不是么?”
她这话说得特别认真,顾琢斋莫名觉得她今天特别紧张。
“是不是?”明若柳追问,想要知道他的想法。
“可白娘娘真的是妖啊!”顾琢斋无奈一笑。
明若柳的心瞬间就因为顾琢斋这个回答坠入深渊。她坐直身体,台上唱词凄婉,乐声悠扬,声音却像隔着层罩子传不进她的耳朵。
是啊,顾琢斋说得不错,如果说许仙怀疑了白娘娘是错,那白娘娘欺骗许仙,却是错在前头。
“你怎么了?”她顾琢斋注意到她脸色难堪,担忧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声音像一束光瞬间照亮了已经被黑暗笼罩的明若柳,明若柳转头看向他,用力握紧他的手,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如果……我……我也是妖呢?”
“什么?”顾琢斋忍不住笑了,没意识到她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你是在给白娘娘抱不平么?”他笑着问。
明若柳心针扎似的疼,她细细倒抽一口凉气,觉得自己实在是难堪极了。
她不认为妖低人一等,但就在她准备坦白的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原来是如此难以启齿。
“冤家他,跪尘埃,既恨又痛更怜爱,见面毕竟情难割……”
白娘子缠绵悱恻的唱词飘进明若柳耳里,她想了想,又问顾琢斋道:“如果你是许仙,你会接过法海的金钵收服白娘娘么?”
她今天老是问这些不着调的问题,顾琢斋纳闷问道:“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从出门开始就看着心神不宁的?”
“你会不会接过金钵?”明若柳充耳不闻,坚持要他回答自己的问题。
她的神情如此认真,顾琢斋低下头想了片刻,郑重答道:“不会。”
屏息等待着他的答案的明若柳听到“不会”这两个字,情不自禁地放松了紧绷着的肩膀。可她还没来得及感到庆幸,就听得顾琢斋又说道,
“如果我是许仙,我不会逼她喝下那三杯雄黄酒,也不会接过法海的金钵,我宁愿她骗我一辈子,也不愿亲眼见到她真的是只妖。”
“为什么!”明若柳脑子嗡的一声响,只觉得他刚才的话就像张闷在她口鼻的沾了水的湿帕子,让她喘不过气。
顾琢斋不懂她为何是这个反应,他不明所以地笑了笑,道:“妖……毕竟是妖啊!”
他这话砸得明若柳一阵头晕眼花,她僵硬地松开抓着的顾琢斋的手,坐回身体,拼命控制着不让自己打冷战。
她面色苍白,顾琢斋一把握回她的手,发觉她的手冷得像冰,不由急了。
“你到底是怎么了!”
明若柳迷茫地看向他,纤长的眼睛微微泛红。
“妖又怎么样呢?”她绝望地问,声音飘渺得如同一旁案几香炉里燃着的青烟,一吹即散。
顾琢斋万没想到她还在纠结这个问题。他若有所思地看向明若柳,一个念头像水里的泡泡,渐渐从水底往上冒。
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说话。
“你……”
顾琢斋迟疑的话音未落,满堂的叫好声一下打破了两人间微妙的气氛。
第92章
明若柳被喧闹的人声吓得一个激灵,她对上顾琢斋难以言明又不可置信的眼神,霎时明白了今天绝不是一个坦白的好机会。
“我只是觉得许仙薄幸,对不起白娘娘的一腔真情罢了。”她勉强笑着遮掩,悄然抽回了被顾琢斋握着的手。
“你啊!”顾琢斋哑然失笑,立马把刚刚在脑中浮现的那个荒唐的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
戏已散场,明若柳唯恐顾琢斋深想,连忙起身催促他送自己回去。
回去一路,明若柳满脑子都是顾琢斋方才说的话,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宁愿被骗,也无法接受她是一只妖。
她这一路出奇的沉默,顾琢斋与她说话,见她总是不搭腔,后来也不说话了。他将明若柳送到小院门前,明若柳匆匆与他道别,便转过身向院子里走去。
月色清亮如水,顾琢斋莫名觉得明若柳今夜的背影有种琉璃一样的脆弱感。他站在阶下,看到她拿出钥匙打算开门,忍不住出声唤道:“阿柳。”
明若柳显是没想过他会叫她,她轻轻一颤,随即转过来面向他。
她的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慌乱和怯弱,顾琢斋走上前,轻轻叹息一声,温柔地将她拉进了怀里。
他的怀抱温暖而熨贴,明若柳伸手环抱住他的腰,悄然红了眼眶。顾琢斋抱着她,轻抚着她脑后顺滑黑亮的头发,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儿。
今夜他没能等到她的坦白,但见过她今夜这惴惴惶然的模样,他又觉得她说与不说好像也不甚重要。
“你要不想说,可以不说的。”他在她耳边温存地说。
明若柳的眼睛因为他这句话生生一热。她用力抱紧他,在他怀里埋得更深了些。顾琢斋释然一笑,回应了她这个拥抱。明若柳闭上眼睛,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顾琢斋越是温柔,她就越是愧疚。
她近来多愁善感的过分,顾琢斋想让她笑,便打趣道:“你最近是不是志怪杂谈看得太多了,总想些有的没的?”
明若柳抱着他不说话,他以为她是默认了,抬手在她光洁的额上点了一点,佯装教训地说道:“看来还是得给你找点事儿做,不能整天放着你胡思乱想。”
明若柳仰头痴痴看着顾琢斋,顾琢斋被她明晃晃的眼神看得心痒痒,他想要吻她,但顾及到不好在人门前随意造次,于是腼腆地咳嗽一声,放开了明若柳。
“时候不早了,明日一早我还得去画院,就先回去了。”他强做镇定,耳朵却因为刚才旖旎的念头一下红了个透。
明若柳仍是像方才那样直勾勾地看着他,他有些无所适从地催促道:“我看你进门就走。”
他忍耐克制的样子分外可爱,明若柳暂且按捺下心中复杂百转的心思,凑上前踮脚在顾琢斋颊边飞快地亲了一下。
顾琢斋不知所措地捂住脸,明若柳嫣然一笑,什么话也不说,一气呵成地拉开门跑进了院子。她反手关上门,背靠在门板上,深吸一口气,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忧是喜。
“阿柳……”
听到关门声,泛漪从房里走了出来,明若柳看到她惴惴不安的神色,嘴角噙着的笑一下凝住了。
“怎么了?”一股不好的预感从心底蹿上来,她向泛漪走去,低声问。
泛漪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紧张绞着两手,皱着眉头咬了咬下唇,声若蚊蚋地说:“烟绯……烟绯不见了。”
“什么!”明若柳眼前一黑,惊叫出声。她抬手扶额,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吃过晚饭后,我和南煌闲得无聊,就想去看看烟绯。到那儿的时候,她人已经不在了……”烟绯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越说越小声。
明若柳反应过来烟绯应该是自觉命不久矣,临死之前想要去寻仇,马上就想要去将她找回来。她才迈步,泛漪赶紧伸手拉住了她。
“南煌已经顺着味道去找她了!”
明若柳一听,更是心急。
“南煌性子冲动,你怎么放心让他一个人去找人!”
泛漪被她严重的口吻吓到了,忙说:“他说他心里有数的!”
明若柳急得一跺脚,“他这话你也敢信!”
南煌对人向来冷漠,近来因为司羽的事情对司天监的人更是添上了一层怨恨,他见了那些天师道士,莫说帮忙拦着烟绯,说不定自己就会忍不住动手。
现在城内暗流涌动,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当活靶子,无疑是火上浇油。
泛漪本就不是一个特别有主意的人,现在被明若柳这么一数落,更加不知如何是好。
“那……那怎么办?”她六神无主地问。
明若柳心一横,决意道:“我去找他俩,你就呆在这儿。”
“我跟你一起去!”泛漪想也不想就说。
明若柳摇摇头,果断拒绝道:“不,你就在这儿等着。你没和司天监的人打过交道,去了也帮不上忙。”
“可我不能……”
“不用再说了,”泛漪还想争取,明若柳径直抬手打断了她,“司天监那些人诡计多端,你应付不来的。你要是搭进去了,我更麻烦。”
明若柳说得果决,泛漪只能作罢。明若柳不再耽搁,立时摇身变成柳莺飞向烟绯藏身的荒院。
烟绯伤得那么重,一身弥散的妖气根本掩藏不住。她走出院子,十有八九是想以自身妖气为饵,将司天监埋伏在城内各处的人吸引过来,然后为自己和司羽报仇。
反正她都要死了,死前也不在乎拖几个仇人为自己垫背。
明若柳顺着烟绯和南煌残存的妖气一路找去,跟着飞到了城郊的树林。晚上雾气迷蒙,林子里飘散出的极其浓重的血腥气和妖气,让她不由得心惊肉跳。
她直觉自己已经来晚了。
一株株高大的树在黯淡的夜色里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物,明若柳提起一百二十分的戒备,小心翼翼地飞入了林中。
林中死寂,连风吹树叶发出的娑娑声都没有。明若柳知道这是司天监摆下的阵,更是为烟绯和南煌担心。
她飞到血腥味儿最重的地方,见到地上一摊摊腥红的血迹,心顿时凉了半截。
看来她真的来晚了。
明若柳飞落到一棵树的树梢,不及挺稳就听到了直冲她而来的凌厉的破空声。她心神一凛,立即将鸟身散化为一堆柳叶。
烟绯十有八九已是凶多吉少,明若柳起了杀心,以灵化剑直射向向她发难的人。
刚才向她掷剑的是一个身材高大、身着灵台郎官服的青年人。他面容坚毅,眉眼之间既凌厉又有几分出尘的气质。眼见一道青光向自己直射而来,他不疾不徐地一挥手中的拂尘,在面前筑起了一面金色的灵墙。
明若柳心下冷笑一声,散做万片柳叶,瞬时又在他背后化成了人形。数十条柳枝从她袖中直奔那青年人后背而去,那灵台郎不动如山,背对她朗声一喝,一柄赤红的剑从天而降,在他身后分化成八柄灵剑,齐齐向明若柳射来。
明若柳没料到司天监那群废物里出了个道行这么高的灵台郎,她闪身躲过,知道此时与他缠斗并不理智,立时想要避走。
“妖孽,哪里走!”
那灵台郎一身怒叱,声音铿然,有如金石相击。那柄赤红的剑落回到他手中,剑身轻颤,发出龙吟之音。
明若柳化成团团柳叶,在空中神出鬼没,试探着想要逃出这个残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