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午时,太阳当空,想来书生是选了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候与狐狸精摊牌。胡纯什么幻境也看不出来,整个竞城笼罩在阳光之下,十分清朗恬静。
“啥都没有。”白光坦白地说。
炬峰鄙夷地瞟了她一眼,“同样是妖,看看人家,再看看您二位,真给嘉岭群妖丢脸。”他抬手一指,“就是那里,整个幻术的中心。”
胡纯白光顺着他手指方向看过去,在城外整整十里地的荒坡上,书生还坚信自己住在竞城里面呢。
“走吧。”炬峰缩地,带着二人风驰电掣赶去。
在三人眼中,书生和狐狸精坐在荒坡的地上,面前什么都没有,可看书生的神情,似乎身在豪宅,品尝着美味佳肴,他还做了个喝酒的动作,手里什么都没有。
胡纯和白光都比较关注狐狸精的相貌,细细打量她,果然是个美人,而且是那种媚骨娇神的艳光四射。白光看罢又扭过头来看胡纯,小声评论说:“和她一比,你太寡淡了,人家是百年陈酿,你是凉白开。”
胡纯愣愣地看着狐狸精,心不在蔫地嗯了一声。
书生做了放下酒杯的动作,然后眷恋地环视周围,“娇茸,若要离开这里,我还真有些舍不得。”
狐狸精娇茸微微一笑,这一笑月融星颓,颠倒众生,但她的话却讽刺寒凉,“是舍不得我,还是舍不得这里?”
书生看着虚握的手,不存在的酒杯,自嘲地一笑,“若你不是妖,没有害我,我是愿意和你长长久久地生活在一起的。”
娇茸抬手掩口,只这一个动作就销尽无数神魂,连炬峰看了都有怦然心动的感觉。她瞧着书生,眼里媚光闪闪烁烁,“我何曾害你?”
书生苦笑了一下,与娇茸四目相对,羞于出口的话便两厢神会。
“我赠你金银,送你华服,每日海味山珍,床上蚀骨销魂,是害你么?”
白光和炬峰都摇头,被娇茸说服。
“可长此以往,我便形销骨毁,精气丧尽,怕也命不久长。”书生反倒理智。
“你太多虑了。”娇茸放下手,红如樱桃的嘴唇冷谑地一撇,“我从未想过要与你‘长此以往’。你比别的男人聪明,主动提出来了,他们……”她眉头妖气地一挑,眼睛又有了笑意,“可是我赶走的。”
书生讷讷。
“我是妖怪,需要男人精元滋养,不过是修炼,没有害命的意思。我厚礼重谢,你们离去后将养数月自然恢复,娶妻生子富贵平生,吃亏么?”
书生看着她,疑惑道:“你不阻拦?”
娇茸又姣里姣气地掩口笑,眼睛里尽是不屑,“你已经不行了,你不走,我还要赶你走呢。放心,走出这大门,你便如梦醒魂归,梦中之事尽皆忘却,只以为自己得了天大的一个便宜,拣得许多金银。”
书生放了心,偷偷吐了口气,竟然又起了贪心,眉眼顿时带了春意,“既是如此,娇茸,你我不妨再——”
“打住。”娇茸脸色一沉,美艳的人一冷脸,就显得格外无情,“我不贪心,便痛恨贪心之人。莫要惹我厌弃,命丧于此。”
书生出了一身冷汗,拿起脚边装金银的包裹,踉踉跄跄地逃出门去。
娇茸冷漠而嘲讽地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轻轻念道:“诋妖无情悔,幻色欺世人,岂知人皮下,皆为贪嗔狠。逍遥勤修炼,欢喜自生神,他朝再相见,已为土下魂。”
白光听得糊里糊涂,大概明白是狐狸精在取笑书生无情,她看胡纯,贬低她说:“看看,你真该多读点儿书了。”
胡纯不理她,只怔怔看着娇茸,嘴里含含混混地念着:“逍遥勤修炼,欢喜自生神,逍遥勤修炼,欢喜自生神……”
炬峰一惊,道:“不好!我忘记狐狸天生惑人,幻术相通,修为低者遇见修为高者施术,比其他人更容易被迷惑沉沦。”
这时娇茸含笑直直往他们这边看过来,问道:“三位瞧得可尽兴?”
炬峰和白光都没出声,这要怎么回答啊?
突然周围就起了雾,还有奇怪的香味,白光觉得呛,用袖子使劲扇,等雾气散开一些,她骇然发现胡纯不见了。
“老八,老八!”她喊了两声,发现娇茸也不见了,她顿时急哭,拉着旁边的炬峰,连连哭诉,“不好了!大狐狸精抓走了小狐狸精,会不会把老八吸干了啊?”
炬峰无语地看她,开口的时候掩饰不住对她智商的嫌弃,“她又不是个男的,怎么被吸干?而且就胡纯那点儿修为,人家恐怕也不屑一吸。”
“那现在怎么办?”白光听炬峰这么说,就不哭了,只是焦急地问,顺便拉着炬峰的手不松开。
“你去珈冥山,找雍唯来对付狐狸精。”炬峰心安神定地说。
“你搞不定吗?”白光对他有些失望,而且也害怕面对雍唯。
炬峰动了动嘴唇,差点被她气死,使劲一收胳膊,挣脱她的掌握,“你是打算让胡纯一直在外面飘着,不回珈冥山了是么?”他瞪了白光一眼。
“哦——”白光恍然大悟,随即又踌躇了,“神主不是被老八气走的吗,能来吗?”
“你说得严重点嘛!而且,以我对他的了解,说不定他正端着架子心急火燎地等胡纯回去道歉呢。快走,我送你去。”炬峰也不想和她多说,一个口诀,送她到了珈冥山下。
胡纯陷入雾中,闻着那股香味,她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仿佛慢慢飘荡起来,既不在水里,也不在风里,是一片她无法分辨的混沌。
她看见了她自己,在雾中隐约露出的清晰一块,她是只白白的狐狸,眼睛笑着,嘴巴也笑着,在山里无忧无虑地跑。她也看见了阿红一家,阿红给她叼来了一只烧鸡……
“你的心里……为什么有如此多的悲哀和愤怒……”娇茸的声音忽远忽近,时大时小,像问她,又像自言自语。
胡纯又看见了来云追杀她的一幕,她无助,害怕,带着青牙连滚带爬,渐渐绝望了,她窜进一个山洞,山洞里有一个人……雾气再次遮蔽了这一幕,她又糊涂起来,想不起遇见的那个人是谁。
然后的画面就更凌乱了,没有了情节,各种各样的白眼,天妃的,玲乔的,琇乔的,仙侍们的……她们像走马灯一样出现,特别高大,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消失了,出现了下一位……
还有声音,俗艳的土狐狸……上不得台面的地狐……你为什么糟蹋自己……你为什么看上她……
突然有一个声音夹杂在她们中间,借助他的力量……借助强大的力量……你可以的,你可以达成那个可能……
胡纯觉得头疼,烦躁地捂住耳朵。
可是娇茸的声音却能穿透一切阻挡,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轻声说:“小狐狸,你受苦了。”
雾气瞬间散了,声音也顿时寂静下去,胡纯的心也一敞,再没刚才的烦躁。
她忽而又在一片柳林里,是春天的柳树,绿得那么嫩,柔软的枝条随风摆动,树林像一团清新的烟霭,置身其中,仿佛能感受春天的勃勃生机。心情顿时好了,人舒服得飘飘欲仙。
“我们地狐,相比天狐,的确低劣了许多。”娇茸的声音在半空中传来,胡纯抬头看,只有春天的明媚阳光,哪有她的影子。“可老天爷也有公平的一面,我们有卑弱的不足,就会有强悍的天赋。或许仙魔六道对我们的能力不以为然,甚至斥为媚术邪道,可这难道不是上苍给我们的恩赐?我们天生可以借助他人的修为,增进自己的功力,只有自己强大了,才会不受任何人的胁迫,不会被任何人欺凌如丧家之犬。”她说到后面,竟也有了怒意,仿佛触动了她心底的伤处。
胡纯被她鼓舞了,心底渐渐产生了某种澎湃的情绪。她想变得强大,变得不把玲乔琇乔来云天妃等等放在眼里,甚至她想如她们凌虐她一样,把一切的屈辱报复给她们。
“你虽幻身为人,可对于地狐的奥妙天赋并不懂得。你与我相遇,便是天意,记住我对你的恩惠,记住。”娇茸说完,声音便消失了。
胡纯正想听她说下去,却突然静默了,她皱眉喊:“娇茸——”
身后有脚步声,她欣喜转身,顿时愣住了。
“神主?你怎么来了?”
雍唯一身黑衣,像停留在春柳林中的一片乌云,可他并不令人阴郁,因为他长得太好看了。高高的玉冠,白净的脸庞,五官精巧得再没有改进的余地,他穿着黑色的羽衣,衣袂袖口无风自动,潇洒孤洁,美冠神魔。
胡纯正痴痴看他,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猛然间,好像什么东西重重从后背撞了她一下,她一个趔趄前扑,险些摔倒。她的身子再不由她自己了,像有谁牵动着她,操控着她。
“雍唯……”她听见自己缠绵的声音,低如叹息,婉似吟哦。
连声音都被控制了。
又起了雾,柳林不见了,转瞬间,她和雍唯在一间极其精致的房间中……巨大的拔步床上挂着嫣红的帷幕,轻盈如蝉翼的帷幕因为雍唯的动作而摇摆不歇,她的感觉很奇怪,痛苦到极致,却又快慰到绝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那种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她的身体也起了强烈的反应,她脑子浑浊起来,用力扯住飘动的床帷,像要把它扯得稀碎。
她觉得四周黑下来,无一丝光线,没有时间的概念。
突然一切又极度灿烂,刚才令她晕厥的感觉又来了,周围再次有了光,她坐在雍唯身上,像胭脂一样娇艳的丝绸是因为她的动作而晃动,她的身体更加奇怪了,像是某种法术,又像是对雍唯的献祭……
“妖邪之道!”雍唯突然冷漠地说。
她汲取到他喷发的滚烫,整个人如同掉入春天刚刚晒过的棉被,她勉强聚拢意识看身下的他,他明明没有说话。
一股冷风拂在她的身上,她正浑身滚热仿佛要蒸腾出水雾,被这样一激,颤抖得无法自抑,人顿时清醒了。她看见雍唯站在床边看她,脸色那么沉冷,胡纯一惊,她身下是谁?她低头去看,早已空无一物。
周围起了刺骨的冷风,吹散了所有迷雾,胡纯抵受不住这样的冷,扑跌下来,竟然没有倒在床上,而是摔在地上,她龇牙咧嘴,再看时哪有什么床,什么柳林,她衣着整齐,趴在竞城郊外的荒坡上,已是黑夜。
“原来你的心上人是他。”胡纯听见娇茸的声音,她身体的反应还在,虚弱地环视寻找娇茸所在,她站在不远处的高点,笑眯眯的,可是并没说话的样子。“你在幻境中欢好的人,便是你心里藏的人,虽然你自己不愿意承认。”
胡纯有点儿明白了,娇茸还在用幻术与她交流,别人是听不到的。
炬峰白光和雍唯只冷漠地瞪着娇茸,一点都没察觉她与胡纯的对话。
“不是!他不是!”胡纯不会幻术传声,颤着嗓子反驳,可声音却娇媚得令她难堪,宛如幻境中的呼喊。
“老八,老八,你醒醒!你说什么呢?”白光跑过来,想拉她起来,可是没有成功,胡纯整个人都软瘫如泥了。白光吓了一跳,尖声道,“你怎么出这么多汗啊?浑身都湿透了!”
胡纯脸红不语,幻境中经历,还是成为永远的秘密吧。
第18章 承诺
“既然众位没什么事,我就不留客了。”娇茸理了理袖子,说“留客”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睛还状似无意偏生有情地扫过炬峰和雍唯。
这种轻浅却直入骨髓的撩拨让白光和胡纯都倒吸一口气,心里觉得麻麻痒痒的,有股人家都说了不留,却非要留下的冲动。白光偷偷瞧了瞧炬峰和雍唯,果然他们俩的脸色都怪怪的,是又不屑又暗自动心的那种遮遮掩掩的纠结。
胡纯显然也看出来了,和她交换了一个真正不屑的眼神——还是丁神和神主呢,眼皮子和书生一样浅。
“绝不能放任你在此继续害人。”雍唯冷声说,表情也恢复正常了,甚至更冷漠一些。
娇茸冷然一笑,柳叶弯眉就皱起来了,“我最不爱听这个,我何曾害人?”
炬峰和白光都是听过她的两不相欠理论的,看来是真心被她说服,这个时候都没吭声,不说赞同娇茸吧,也没站在雍唯这边。
雍唯双手一负,袖子像两面瀑布一样,起了微微的波澜,“你用幻术迷惑众生,以虚妄假构现实,怎么不是害人?更别提那些邪魅妖法,他人辛苦积累的修为,被你迷乱取巧夺去,不是害人?本已大逆天道,还满嘴狡辩,我今天不除你,恐他日有更大恶报,你且去吧。”说着很随意地一抬手,手从袖子里露出来,半松不紧攥着的拳头里有发亮的东西,像一把闪闪不息的星星。
娇茸见了,眼露惊恐,却不改笑容,娇声道:“神主果然不同凡响,随随便便就能抓出一把星砂,我等凡间小妖沾着一点,恐怕就永堕轮回了。”
胡纯听了,才知道那把发光的沙子竟有这么厉害,有些紧张起来,颤颤巍巍站起身。她不觉得娇茸错得要被罚永堕轮回,无法成妖。
“娇茸福分浅薄,还是别浪费这等好东西了。”娇茸一挥袖子,像两面展开的扇子,奇怪的香味又飘了出来,她就不见了。
胡纯知道娇茸的幻术应该很依赖于这股香味,或者根本就是迷药,她尽量闭气,减少呼吸。周围没有再起雾,她也没有再次进入娇茸的幻境,只是身体不能动了。她向其他人瞧过去,炬峰和白光情况应该和她相同,身体不能动,脑子很清醒,向她做了担忧的表情。可是雍唯却怔怔忡忡僵立在那儿,眼睛都没了神采,整个人只剩一副躯壳,看来只有他进入了娇茸的幻境,或者说娇茸就只想迷惑他一个人。
胡纯又焦急又放心——她当然知道娇茸幻术的厉害,所经历的一切有多逼真,如果娇茸想在幻境中加害雍唯,也未必不能得手。放心是因为,原来进入幻境的人,在现实中看上去呆呆的,失魂落魄,这样她就不用担心自己在迷乱中做了什么恶心的表情,或者发出恶心的声音。想起幻境中的种种,她又皱眉细瞧雍唯,他会不会遇见与她相同的情况……
突然雍唯神色一狞厉,大喝一声:“你不是她!”,接着残暴地做了个推的动作,娇茸神色狼狈地骤然出现,像被他推中,重重地摔在地上。雍唯渐渐缓过神来,表情很愤怒,格外阴翳,可脸却似乎有些红。
别人可能想象不出,胡纯却能从他这句话中猜知一二,看来在幻境中,娇茸变成了别人迷惑他。--**---*---
“此等妖邪——”雍唯似乎对娇茸迷惑他这事格外介意,收了星砂,不知道从哪儿直接变出一把寒湛湛的长剑,看来是准备生剁了娇茸。他人没动,右手二指向娇茸一指,长剑就像一道流光一样,脱离雍唯的手,直奔娇茸而去。
“不行!”胡纯大惊失色,抢了两步,挡在娇茸前面。
这是她情急之下,没过脑子做出的动作,她不想娇茸被杀,雍唯说娇茸满嘴狡辩,可他自己难道不是强词夺理?论伤天害理,大逆天道,娇茸根本排不上号吧!
“混账!”事出突然,雍唯虽然右手虚抓,停住了长剑,可那剑尖距离胡纯的鼻梁已经不到一寸,雍唯被她气得骂人。
“滚开!”他真的生气了,非常冷硬地对胡纯说,并不是平时的装腔作势。
炬峰动了动嘴唇,想提醒胡纯这一点,可如此情形,他揭破雍唯,反而会更添雍唯的恼恨。
雍唯已经没有耐心对胡纯说什么,左手袖子一拂,一股凌厉冷风就把她撞得跌在旁边,长剑再次指向娇茸,娇茸跌坐在地上,彻底变了脸色。她刚才就认出了雍唯是珈冥山的神主,可她太不知天高地厚了,认为毕竟他也是男人,只要是男人就舍不得杀她,还向他施行了幻术。此刻惹得他动了真怒,恐怕真的要命丧当场了。
“不行!”胡纯也不知道犯了什么轴,从地上爬起来又要挡在娇茸前面。
雍唯这次有了准备,没有冒然催动长剑,长剑就凌空悬停在胡纯面前。
“你要杀她,就先杀我!”胡纯绝然一扬头,微笑的嘴角像冷漠的挑衅。
“老八!”白光有点儿急了,想跑过去拉她,却被炬峰扯住,她干着急,老八这是什么毛病,娇茸是今天才认识的,算得上素昧平生,犯不着舍命保护啊!
剑上的寒意因为距离太近,直逼胡纯双目之间,剑有杀意只是没得到主人允许,发出不甘的铮鸣。她突然哽咽,又是这种人为刀俎,她为鱼肉的感觉。“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娇茸,阿红都只是不值一提的微尘俗物,死就死了。我们只要做一点儿恶,就死有余辜,大逆天道。”她远远地看着雍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