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开双臂,对她说:“跳下来。”
胡纯迟疑,摇了摇头,“好高的。”
他保证般点了点头,“跳,我接着你。”
胡纯又笑了,一撑栏杆飞身跳下,他却没有走近接她,她一慌,正要求救,直觉脚底有什么一托,低头看时,是一层薄薄的云雾。她见过这种云雾,天妃第一次上世棠宫,脚下就踩着。
“你得了我的好处,”雍唯说着,坏笑了一下,“功力今非昔比,就从步生云这些小玩意儿开始学吧。”
胡纯又新奇又高兴,笑声悦耳,踩在云上转圈,裙子披帛都飘起来,步摇发出叮叮的声响。
雍唯看了,心一颤,转念之间收了她的云,在她坠落尖叫的时候稳稳地接住了她。
胡纯又气又笑,眉头一皱想起了什么,在他脸蛋上重重一拧。
“干什么!”他又瞪她了,却没真生气,似乎最近他总质问她这句话。
胡纯在他臂弯里气哼哼地一抱臂,“你第一次见我,就把我从悬崖上扔下去,要不是辉牙——”
“没辉牙什么事!”他早窝一股火了,谁告诉她是辉牙救了她?“那棵挂住你的树,是我变化出来的。”他不要辉牙在她心里发出一点点的光。
胡纯一顿,现在回想,那时在她耳边掠过的阴风的确是雍唯的手笔。她又回嗔作喜,搂住他的脖子,在她掐红的脸蛋上亲了一口,“那就好,不然我总觉得欠辉牙人情!”
雍唯的脸色再次神奇回暖,看着她,隐约得意地说:“别闹了,记住步生云口诀。”
炬峰是个很会拿捏分寸的人,雍唯带着胡纯在天霜城住了四天,他并没有再露面。给了雍唯空间,也给彼此留了余地。雍唯嘴上不说,胡纯感觉得到,他对炬峰的态度更加和缓了。
雍唯带她游遍了天霜雪域的各个角落,虽然他再没说起儿时的事,可是他对隐秘而漂亮地方的熟悉,本身就是一种述说。胡纯仿佛看见了在梨花林里奔跑玩闹的他,在湖边扔石子打水漂的他,很多时候他陷入回忆,站在某个地方久久不动,嘴角会挂上淡淡的笑,胡纯不知道他是想起了尚且温柔的母亲,还是童心未泯陪他玩耍的舅舅。
她会有一些些心酸,为他。她知道自己怜悯他简直可笑,比之她的无父无母,雍唯幸福太多,就是因为他这样幸运,被倾注无数关爱,所以一点点的小伤痛,就令人替他感到遗憾。
她静静地陪着他,无需语言,也无需接触,心便离得很近。
一次他在湖边发呆太久,胡纯有些无聊,蹲下用手拨了拨水。
“别碰!”雍唯回过神,急急阻止,她的指尖还是沾到了水,冰寒刺骨,只这么浅浅地一撩,指尖被冻得刺痛发麻。胡纯咝咝地倒吸了几口气,看雍唯紧张地把她的手握在他的手里,替她暖回来,心里一下子就灌满了蜜糖。
“结魄湖的水特别冷,即便是我,也不能随便下去。”雍唯搓了搓她的手指。
“奇怪,湖水这么冷,站在湖边却一点儿都感觉不到。”胡纯伸手感受了一下湖边的微风,暖洋洋的。
“寒气都被梨魄吸住,聚集在水里。”雍唯耐心解释。
胡纯点了点头,任由雍唯拉着她的手,被人疼爱的感觉,她用了一百多年,才有所领略。
她沉默了一小会儿,想起白光,炬峰闷不吭声地走了,她忍耐着找上门,他却对她如同陌路。胡纯看雍唯,苦涩笑着,“我能不能去看看白光,就我一个人。”她的眼神里有了祈求。
雍唯板起脸,虽然明显不愿意,却没出言拒绝。
“她一定很伤心,我想陪陪她,你在……我们不好说话。”
“可以让她到世棠宫小住。”雍唯用另一种方式阻止她。
这个提议让胡纯有点儿动心,可是人在伤心的时候,就要大醉几场,胡闹几次,甚至大喊大叫,这都不方便被不熟悉的人看到。
“等她心情好一些的时候再请她来吧。”胡纯叹了口气。
雍唯见她去意坚决,不再阻拦,从袖子里拿出黛宫扇,“我也回世棠宫了,你快去快回。”他想了想,对白光的洞有很深的心理阴影,“我娘的梳妆台抽屉里有一个温湫盏,你拿去送给刺猬。”
“温湫盏?”胡纯眼睛一亮。
“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地倒出温水。”他嘴角下拉,满眼嫌弃,就差把白光洞府太粗糙说出口。
胡纯喜出望外,绕着雍唯又蹦又跳地转了一圈,“谢谢,谢谢……”她也没想到自己这么有少女心,因为太高兴了,真情流露。
雍唯拉住她,让她别再绕了,非常不满地说:“有东西给你才这样欢天喜地!”
“对啊——”胡纯的笑容恢复到最初的程度,眼睛都弯了,心说你天天给我宝物,我天天这么高兴。
雍唯被她直白的回答噎住,用鼻子哼了一声,很迁就地说:“走——拿盏去。”
第32章 温和
胡纯到了白光家门口的时候,没看见大醉酩酊的老朋友,白光头脸整洁,衣裙干净地坐在洞前的小亭子里。
白光的洞前原本有几棵树,一些凌乱的石块,上次雍唯发功,全刮走了。光秃秃的山坳里,有人搭了一个雅致的小竹亭,白光平静地坐在亭子里,看一个人在亭子边种花。
种花的人看见了胡纯,笑着站起身,声音是那么的温和好听:“这位是……胡纯姑娘?”
胡纯听他叫出自己的名字,很讶异地又仔细看了看他,确定并不认识他。嘉岭的妖怪里不乏长得不错的男妖,可像他这样气质出众,儒雅温润的,却一个也没有。
“是……是我。”胡纯点了点头,因为对方太和蔼了,她不由多了话,“我是白光的好朋友。”
像雅士的男妖笑了,真像一股春风般令人愉快,“我知道。”
“这位是?”胡纯问白光。
白光很淡漠,“他是濯州新来的丁神,是西海龙王的侄子,叫玖珊。”
“濯州的丁神不是一位新来的婆婆吗?”胡纯犯糊涂。
白光一笑,似乎有那么点儿讽意,“因为濯州的百姓向天庭抱怨,原本有求必应的丁神突然不灵验了,又是献牲,又是祈愿,闹了好一阵子,所以天上改派西海龙族的玖珊前来担此重任。”
玖珊听了,笑着摇头,“别打趣我了,我并不是什么西海龙族,我与西海龙王的血缘很远,之前只是担任锡水河神的助手。此番调任,对我算是提升,毕竟丁神也是一方正神。”
胡纯知道他是在谦虚,可是只要是他说的话,就那么中听,一点儿也不虚情假意。
玖珊拍了拍手上的土,把掖到腰带里的袍角放下,微笑对白光说:“既然有朋友来了,那我就先走。吃的都放在你桌子上了,和胡姑娘一起吃吧。”
白光冷淡地点了点头,胡纯原本想道谢,可一看白光的脸色,又把话咽回去,尴尬地看着玖珊潇洒离去。
等玖珊不见了,胡纯才走进亭子里,坐到白光对面,“他搭的?”
白光很不高兴地嗯了一声。
胡纯一撇嘴,世道真变了,过去要是有这样的大美男来献殷勤,又是搭亭子,又是种花草,白光不知道会乐成什么样子,现在却高冷淡漠,一副看不在眼里的样子。
“他有得罪你的地方吗?”胡纯很想知道。
“有,他出现在我眼前就是得罪。”白光也不想隐瞒,痛快地说。
胡纯无法理解,向她一摊手,算是询问。
“炬峰觉得亏欠了我,所以拐弯抹角地帮我选了一位如意郎君。”白光冷冷一笑,眼睛里却闪过泪光,“西海龙王的远房侄子,配我绰绰有余,我若喜滋滋地接受了这个安排,他便与我互不相欠了。”
胡纯在心里掂了掂,这事炬峰完全有能力办到,毕竟他是天帝的小舅子。
“老白,你觉得玖珊不好吗?”胡纯看着白光。
白光愣住,似乎被问住了,过了一会儿,她垂下了眼,“他很好。”
“老白,你只是一时被伤心遮住了眼。”胡纯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些话她不说,可能再也不会有人对白光说了,“如果你和炬峰不可能,你不打算给其他人机会了么?”
白光低了好一会儿头,轻轻笑了,“你说的对。玖珊一来濯州,就到汤伽山拜访我,告诉我……天霜城主拜托他,多多照顾我。”
胡纯看见有眼泪落在她的手上,她使劲抿了抿嘴,克制自己不要跟着白光一起哭出来。
“就因为这句话,我就讨厌了他……”白光哽咽了一下,勉强自己笑了,“真的对他不公平,他为我做了很多事,一直陪着我,我却连一句好话都没对他说。”
“老白……”胡纯难过得心里像有一口气堵住吐不出来,“要不,我们喝酒,大醉一场,把一切都忘了吧?”
白光苦笑着摇头,“没用的,喝多少酒,醉多少次,都是没用的……忘不掉……”
胡纯不知道说什么,她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小块冷静清醒的地方,总提醒着她,有朝一日她也会主动或被动离开雍唯,应该也会和白光一样,为如何忘记那个人而苦苦挣扎。
“日子那么长,总会忘掉的。”她平静地说,是劝白光,也是劝自己。
白光点了点头,干笑了几声,“其实……忘不忘,没什么区别,日子总要过下去,而且非常长,别人过得好好的,我却还在剜心扎肺,太傻了,自己为难自己。”
胡纯似乎看到了未来的自己,雍唯娶亲了,她自己心里过去不,或者他的妻子容不得她,她只能黯然离开世棠宫。雍唯和他妻子活得体面甜蜜,她却要躲起来,一直为难自己,的确太傻了。
“喝酒吧!”白光故作振奋,招呼胡纯进洞,“喝醉,喝到死的那种醉,醒过来就好好过日子。我……”她没忍住眼泪,“我要对玖珊很友好。”
“好!”胡纯笑着走过去和她搭着肩膀,极力赞成,“喝到醒不过来。”
她们俩喝酒没什么品,就是端起酒瓶往嗓子眼里灌,白光边哭边喝,却哈哈哈笑着说话,“其实玖珊拿来的菜,都是我喜欢吃的。”
胡纯摇头,笑她是吃货,这时候还想着看菜色。可她也知道,白光一口也不会吃。
果然是场大醉,胡纯在将醒未醒间挣扎了很久,才艰难恢复了神智,浑身都难受,腿尤其酸疼,不用猜,她的“体贴老友”肯定又把她踹下床了。白光是个惯犯,以前她俩都还是动物原形,偶尔同眠,白光对她真是连踢带刺,第二天她绝对卧在床脚底下。
胡纯使劲伸了个懒腰,把蜷曲的筋骨都舒展开,双臂重重地捶到什么,然后有人吃痛地“唔”了一声。
胡纯吓得立刻睁开眼,怎么会有男人的声音呢?仰头一看,雍唯正捂着脸,她的两拳都打在他脸上了。
“你?你怎么在这儿?”胡纯脑子乱了,急急跳起来,跪坐在雍唯身边查看他的伤势,担忧道,“没打到眼睛吧?”
雍唯皱着眉,用力盖着眼睛不让她看,越是这样胡纯越着急,苦着脸去扒他的手,他突然不和她犟了,她一下子拉开,紧张地看他的眼睛,清澈漂亮,毫无伤痕。胡纯抓着他的手还没放,捧在面前很珍惜的样子,她猛省过来,重重摔掉他的手,他怎么也开始骗人了!
她放了心,这才感觉到异样,这是世棠宫舒适的大床,不是白光洞里的小石床。她的睡姿应该非常霸道,这么大的床榻,雍唯只能贴在床头横着躺,两床被子都被踢到她脚底那边,枕头也掉到地上去了,很大可能——她是枕着雍唯睡的,所以伸懒腰能打到他的脸。
“想起来了?”雍唯阴郁地问,坐起身,毕竟被她挤到床边当枕头相当没有尊严。
胡纯努力回想,完全是片空白,她崩溃地抓头发,“难道我喝一半跑回来了?”不应该啊!按以往的经验,她是哪儿喝哪儿倒,不可能知道回家。再一想,完蛋,她喝一半跑了,剩白光一个人,多没义气!胡纯脸色一变,慌慌张张下床,顺便浑身摸黛宫扇在哪儿。
“干什么?”雍唯一把拽住她。
“我……我得去找白光!”胡纯低头找鞋。
“不用去。”雍唯冷声阻止。
胡纯没听,鞋也被甩得很远,她被雍唯扯着,只能使劲用脚尖去够。“要去。”她淡然而坚决地说。
雍唯没了耐心,拦腰一抱,把她又拖回床里,胡纯生气地瞪了他一眼。他被瞪的愣了愣,悻悻说:“玖珊在那儿,你去碍事。”
“玖珊?”胡纯脑子转不过来,“玖珊在白光那儿?”她目光一深,上下看雍唯,“你怎么知道?”
雍唯不想承认自己等到半夜不见她回来,不放心去接她,双眉一皱,耍横说:“反正我知道。”
胡纯也猜到他去接她了,抿嘴看他笑,“你还知道什么?”
雍唯觉得很没面子,甩手松开她,闷闷又躺下,枕头全被她踢飞了,他找了两本书垫着头,这会儿躺回去,硌得一皱眉。胡纯看着,莫名其妙觉得心情大好,爬过去枕他的肚子,他气得转身,胡纯掉在床上,不依不饶地扒在他背上。
“你认识玖珊?”她在他耳朵边轻声笑嘻嘻地问。
“嗯。”答的很不情愿。
“你为什么认识他?”胡纯追问,按玖珊自己说,他的神职一直很低,也与西海不亲近,不是能被雍唯记住的类型。
“天霜雪域旁边有锡水,他是河神,我自然认得他。”
胡纯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看来真的是炬峰要他来娶白光的。”
雍唯嗤了一声。
“怎么?不是炬峰?”胡纯误解了他的意思。
“是他。”雍唯冷声冷气,很看不起炬峰这一安排,“可玖珊未必听他的话,愿意娶刺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