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定坤麻利地脱掉平安身上的外套,倒杯温水喂着喝,她烧得迷糊却还乖乖喝完水。
铺好枕头让躺好,招定坤扯一块被子遮住她小腹,然后要去厨房再兑些温水来,擦拭降温。
厨房里的灯坏了,还没来得及换灯泡。里面亮着一只手电筒,饭桌上盖了一碗面条。指尖擦过温着面条的大盆时,眼泪一下子就决堤了。
招定坤捂住脸,不敢放声去哭,怕被平安听到,怕脆弱变本加厉。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她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被迫做着不喜欢的事,连喜欢的东西都不敢去拥有。
她的平安何其无辜,该是躺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孩子,却被逼着早早成长。
很快,擦干泪,招定坤掬起冷水扑脸。收起软肋后,提了一壶热水进房,兑好温水,拧了毛巾去给侄女擦拭。
平安身体还算不错,体温没多高,多喝水物理降温,大多数扛一夜就好了。
招定坤坐在床头守着,反复喂水擦拭,自己连一口饭都没吃上。圆月清冷,外头不知有什么虫子在叫,又是一个不眠夜。
半夜的时候平安也许是难受,哭着要她抱。她抱起已经长高了许多的侄女,轻拍着背,哼着以前有个人教自己的歌谣。
“落大雨,掉豆豆儿,儿儿......听话话......外头落,屋满满儿,儿儿......别怕怕......儿儿......睡觉觉......”
平安原本不适地在她怀里拱,听着温柔的曲调,竟也慢慢安静下来。
“妈妈......”
这声低喃让招定坤恍惚了一下,心口微紧。小时候圆乎乎的团子学说话,开口第一句就是喊她妈妈,如今听着倒是有些怀念起来。
从前年开始为了培养平安的独立,她就让平安自己睡,即使那时还小,又吵又闹地不肯离开从小熟悉的房间。
那是招定坤第一次挥了鞭子,平安也是个倔性子,受打也硬咬着牙不哭,小脸鼓鼓的,圆眼睛委屈巴巴望着她直掉泪。
当下她竟不敢去对视,那隐含失望的眼神。
那一晚招定坤也失眠了,一直留意着对面的动静。床里侧的位置空荡荡的,心底不住升起失落。
她翻个身,不过片刻便收起无用的多愁善感,即使不忍也要狠下心。平安迟早得独立的,不然到那时候......慌里慌张的无法独当一面。
现在6岁的小姑娘真的不负期望,学着斋醮知识,学着自己料理起居,学着独立有苦也不说。
即使这样,她的心疼却只增无减。
第55章 逃不过的劫
平安刚过七岁那年,在那个微风不燥的春天,招定坤正好28岁。
小学一年级某个周五放学,招平安被班里同学骂丑丫头,一路啜泣着跑回家。
林盛财太可恶了,他不是第一次这样说自己,就因为不是第一次,这样的奚笑才深刻烫进自卑。
同学们的脸上都干干净净的,只有她,嘴唇有个难看的胎记。
邻居马婆子见小姑娘哭得伤心,得知原因后,便就安慰道:“我们平安长得那么漂亮,比南街的小梦都要好看。”
小梦和她以前一起读的幼儿园,后来搬家了,现在小男生们还会谈起那个像仙女的女孩子。
“真的吗?”招平安有点不信,因为她也觉得小梦比自己好看太多。
“嗯!真的,平安的眼睛大大的,像圆葡萄一样,小脸红通通的,像极了甜脆的红富士苹果,小嘴儿啊,就像那山上甜润的红浆果......”
好说歹说招平安总算止住了眼泪,小嘴虽还瘪着,但也有礼貌地说了谢谢。回到家后,她看到姑姑坐在院子摘菜。
姑姑掐着空心菜,眼睛看的不是面前的菜篮子,而是院墙外面的天空,所以菜就不免掉在篮子外。
“姑姑。”
“哦!”招定坤似梦初觉,放下手里的活,“平安回来了啊。”
“嗯。”
见侄女不开心的样子,她搂过来温柔地问:“我们平安怎么了?小嘴比壶把翘得还高。”
有人撑腰,招平安委屈的稚嫩声调开始告状,“是班里的小朋友,说我长得难看,嘴唇有个疤。”
招定坤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侄女的头发,胸口彷如缠了麻绳,沉闷得很。她缓了下,语重心长地说:“平安,相貌并不能代表什么,诚善的美才可贵。”
“那如果长得好看心地又善良,不是更好吗?”
“在姑姑眼里,我们平安最好看啊!”
小孩还不懂月满则亏的道理,任何事物太完美,就失了真实。而且招定坤也不想说,这个胎记是有意留下的。
她避免这个问题再持续,不知从哪变出来一串糖葫芦,“喏!姑姑特地给你买的,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吃了就会忘记不开心!”
“哇!”到底孩子心性,招平安搁下书包,接过长长的一串糖葫芦,兴奋得眯了眼睛,“谢谢姑姑!”
“不客气的,快吃吧。”
招定坤笑了笑,低头整理好蔬菜,拿进厨房时,回头看了眼满足吃着零食的侄女,眸子里难掩的忧伤。
平安从出生就破了相,修道者三弊五缺,她天生占了残和命,无福又似有福,天生注定是吃这碗饭。
哥哥当即卜了一卦,日月有缺对阴阳有命,高兴得说只要她能安然度过招家人的生死劫,就能平顺安享天年,早死的噩运自会不攻而破。
这个婴孩被寄予厚望,顺安字辈,取名招平安。
招定坤望着襁褓中哭着的新生命,喜悦中又压着重重的悲戚。他们招家人生来就不得任性随意,扭转命数的希望压在她身上,不知是幸或是不幸。
再之后,招定坤收到一封信,从许阜镇寄过来的。这不知是第几封了,如往常一样,她压在妆台的柜子下,不去窥探。
也许寄信的人知道她不回信的缘由,干脆就在信封背面留言。
我决定出国了,明天九麓山见。
——林润乐
招定坤捏着空信封,实是不得已,只能去见一面了,也是为了有始有终。
这天,春雨淅沥不断的天气,一下子放晴,如同为着今天的碰面早做准备似的。
她早早来到九麓山,谁知林润乐却比她更早。远远地相视一笑,而后一起漫步在丛丛野白菊的小路上。
他们是高中同学,经历过酸涩的暗恋,然后另一方表白,而她从不敢接受。同学们都以为他们两人妥妥的班对,再后来都认为自己是玩弄感情的那一方。
误会便误会罢,招定坤不想说原因,这科学为强的年代,谁又信这轮回承负。
不远不近始终隔着的距离,提醒林润乐心里那个自以为是的念头。他今天来,带着目的。
“定坤。”
“嗯?”
林润乐突然快走一步横在她面前,按住比以前还要瘦削的肩膀时,他不由一怔,好不容易下的决心,脱口而出时变成了关心。
“怎么这么瘦?没有好好吃饭吗?”
招定坤低眸瞧着两只青筋分明的手臂,微摇头,她格开一只手,绕过他往前踏步。
“我家世代吃素,都这么瘦的。”
分明是托辞,大学时她的脸蛋还是圆圆的,如今尖下巴都出来,明亮的双眸像蒙了灰,猜不透她的心思。
“定坤,我答应不找你,但你答应我的没做到。”
答应什么?好好照顾自己吗?很多时候,实际是平安在照顾她。这些在生存面前虚无的诺言,也不多重要。
“林润乐,我们有几年没见了吧,我变样了挺正常的吧。”
林润乐跟上她缓慢的脚步,揣测出话里的另一层意思,“那心呢?也变了吗?”
“变了!”招定坤答得没有任何犹豫。
因为藏起来了,不再放在明面上戳痛自己,求而不得。
草叶刮着裤脚,步调都被拖得沉重了。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味,不甜犹苦。
林润乐云淡风轻地说:“没事,我也变了。”
六年,整整六年,变得更放不下你了。
招定坤漠然地“嗯”。
林润乐不知道怎么接这话,但是如果他不开口,她也就不说话。这么珍贵的相处用来沉默,很浪费。
野白菊在风中摇曳,像一张张好看的笑脸,丝毫不觉他们此时克忍的氛围。
他突然弯下腰,折了一把野白菊,忽地塞进招定坤怀里。猝不及防地,她的睫毛和花瓣一同颤动。
“上学时候你就最喜欢这花,但又舍不得摘。这次我自私点,想借着大自然的馈赠,送你芬香。”
招定坤眼睫一直低着,低喃了几句话,最后清晰飘入林润乐耳朵里的只有两个字,“谢谢。”
路还在走,野白菊已到尽头。林润乐心里的恐慌剧增,有些话再不说就真的没机会说了。
即使再被拒绝一次,也就死心了。
纤细的双手捧着花,他唐突地紧握住,不给她抽走的力气,“定坤,我是四号的飞机,还有四天......”
他神态痴狂,眼睛紧攫住她一直躲避的眼神,“只要你说个不字,我就留下来,不管以后能不能在一起。”
给她的选择,也是给自己最后的机会。
招定坤笑了笑,抬眼双眸平静,“祝你事事顺意。”
林润乐被烫到似的手松开,倒后两步。失神了好久,他哀哀一笑,“谢谢,我懂你的意思了。”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真能顺意的话,如今又怎会心灰意冷。
“提前祝你生日快乐,再见。”林润乐转身,狠绝。
背对背相悖而行,不回头是默契。招定坤走出五步,顿住,默数到20回身,他的影子就像树上抖落的枯叶,渐渐从她凋零的世界抽离。
有些东西即使包覆于阴暗,再用刀划开时,鲜血淋淋的仍旧热烈。
她暗自掉泪,完事后抹干净,笑笑,还是能去面对扯淡的生活的吧。
随着时间越来越近,招定坤发现自己不能。
四号那天她一直待在家里,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望着院墙分割出的一方小小天空,呆滞地从早上坐到下午。
生的希望和死亡的迫近,同时在时间的流逝中并存,最终谁会胜利?
灰白的天幕不知道飞过去多少鸟雀,它们盘旋过不会停留。只要她硬下心肠,被绊住的就只有自己。
外面有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声,大人哄着,“哦哦......儿儿别怕怕,儿儿不疼啊......”
招定坤对父母的印象很淡,几乎没有。第一次有人为她哼儿儿歌,是林润乐,就是这么温柔的声音让人沦陷。
那天她对自己说:“没几天了,如若能好好的,我一定不再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