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下午,秋冬白日短,离太阳下山没多久了。等天黑了,在医院守上片刻,不行再去中年夫妇的家去找。
做好打算后,招平安扶着膝盖站起来,到医院外面的小饭馆吃了一碗素饺子。没有胃口,味如嚼蜡强迫自己吞进去。
不顾老者的驱赶,招平安一直守在太平间门口,抱着腿身子缩成小小一团。这底下简直是一个大冰柜,呼出来的气都冒着烟。
她先是冷得齿关磕碰,然后浑身肌肉不由自主地抽跳。老人担心出人命,就呼叫保安来强制将人拖走。
招平安根本无法反抗,接触到比里面暖和的空气后,她人还在医院外面发抖了好久。
覃卫正早就把地址发过来,她置身都市六点钟的下班潮中,招手拦车。车流像一条条发光履带,飞速地来来往往,不会回头,也看不到那只细瘦的手臂。
一辆打着转向灯的出租车开进医院路口,招平安跑过去,抢先别人一步先握上把手。这时车子还没完全停,她跟着溜了几步,替车上的乘客开门,然后坐进去。
“麻烦去龙湖花园。”
这个地方离医院很近,开了十几分钟就到。夜晚看楼身的栋数不太清楚,招平安一路问到到13号楼楼下,进电梯上10楼。
红色的数字一个个地跳,她紧张得背靠墙面,目光一直注视着飞快变换的红字。最后一个可能了,如果阿择不在的话,她真的不知道去哪找。
电梯忽然停下来,阻止招平安再想下去。十楼左右走廊各有一户人家,她往左边走,踩到一块出入平安的红色地垫,顿步,敲门。
“你好,有人在家吗?”
敲门后贴耳去听,只闻家具推拉的声响,不觉人说话声调。不等那边反应她又重拍了好几下门,管不了一声重两声轻的礼貌了。
“噔噔噔~”
声音沉闷,好像是有人赤脚在地板跑,招平安清晰感觉到门后有人在拽把手,她也试着去拽门,但是拉不动。
“啊!救命啊!”
女人惊恐的尖叫穿透门板,招平安拍门呼喊:“发生什么事了?快把门打开!”
声音又变得模糊起来,辨不清说的是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女人一直在尝试开锁,招平安握住门把能清晰感觉到“哒”的震动。
锁应该早就开了,但是门拉不动。心底的不安腾腾而起,她捏起一张符犹豫了两秒,女人又开始惊声尖叫。
摒弃杂念,招平安果断烧符念咒。门骤不及防被推动,结实地撞在她身上,头晕眼花还没站稳,有人躲在背后搡她进屋。
“救~救命啊!求求你去救救我先生,我孩子、孩子还没出生,不能没有爸爸啊......”
一只养着绿萝的透明花瓶滚到脚边,招平安从满地是水和泥土的地板踩过,绿植枝叶被劈断,花蕾也逃不脱揉碎的命运。
室内一片狼藉,暖白色调的装修,由一条蜿蜒的血河染得妖异。茶几翻倒在地,男人脸朝下躺在碎玻璃上,翻着眼白,出气多进气少。
女人还在哭,不过哭的声音却越来越遥远。
窗帘突然掀动,急遽的风从原本就敞着的窗户灌进来,扑袭来丝丝血腥气和招平安无比熟悉的味道。
她踩过玻璃碎片,冲到窗边对着只有灰色的天幕喊:“你要去哪?我来找你了,跟我回家好不好?”
阿择,不要躲我好不好......
覃卫正抵达后看到这样一幅画面,凌乱糟糕的客厅里,女人趴在浑身是血的男人身上哭,阳台昏冉的壁灯下,女孩手垂着摊坐在地上,死灰的脸似木偶般。
没有时间了解情况,他先打急救电话,女孩没有波澜的声音打断接下来的动作。
“我已经打过120了。”
招平安这样说着,眼睛直怔怔地盯着一处,眼珠子竟动也不动。
120很快来了,给病患做急救措施的时候,隔壁邻居报警的110也来了。询问情况的时候,招平安一直凝滞的目光落到女人张口要哭诉的脸上。
女人想起不久前那个奇怪的女孩警告自己的话,“这世上没人相信有鬼,你确定你要对别人说这件事?呵呵!他们只会把你当成疯子对待,与其说那些诡异到无法信服的理由,倒不如说是夫妻吵架,你丈夫失足摔伤是意外,世人对弱者多是同情。”
女孩冷冰冰的眼神定在女人才有点凸的腹部,她顿时觉得身上皮肤如黑蚁爬过,小腹隐隐抽痛。
想到丈夫被什么鬼物凌空钳制,女人惊怕地猛咽唾沫,改口:“呜呜......是我不好,我吵架摔东西,先生才滑倒摔在茶几上,是我不好......哎呦哎呦,肚子好痛哦......”
招平安冷眼瞥过惺惺作态的女人,踏出门口。
覃为正被警察问了几句话,也放他走了,他出去找招平安,消防长廊里没有人,电梯屏幕静止在1的数字。
小区大门顶处有一座石钟,距离子时还有两个格。华灯阑珊,射灯摇晃,行人只增不少,这座城市夜生活才刚开始热闹。
路边的花圃有一圈平整的碎瓷砖贴着的平台,招平安就坐在这里,整个人被笼罩在翠郁的香樟树下,外面五彩的光亮照不进她深黑的眼底。
“丫头,跑这里来做什么?夜深了,回去吧。”
覃卫正站在她面前,挡住了眼前的一切风景,她不为所动,也不说话。
叹气,他也坐下,“丫头,累了一天,早点回去休息吧。”
招平安低眸,感受脚底传来的刺痛和温热的黏腻,唇边溢出一丝惨淡的笑,“我有什么资格休息,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本就将死,即使没有还魂这件事,他依旧是活不过月余。”
“可是他至少不会动了恶念,伤了人。”招平安忽地转过头,眼睫未动,直淌下两行泪,“是我害了他,我总是这样以为他好的名义,胁他做不愿意的事,如若是以前,我们至少还有十年......现在、现在......”
她所有的后悔都没在悲鸣的呜咽哭声中。
“时间太长了,他肉身残留的意识没有求生欲,所以才会一直和生魂相斥,选择性忘记那些后,他迟早都会全部记起来,到时怨气爆发,一样是......没有回头之路。”
覃卫正选了孤寡命数,也鲜少接触异性,不会安慰小姑娘,他的话直戳戳地将事情说开,为的是不让她自责。
“他躲我......他肯定生气了,他那么善良,现在伤了人,一定很害怕,我要去找他。”招平安不管那些,她答应过阿择,要去找他,跟他说自己有多爱他。
拦下她惶急的身影,覃师傅言辞切切,“他现在伤了自己父亲,已成怨鬼,你独自前去怕是会误伤你,待明天商榷过后,我们再去寻他回来做超度。”
超度......他们第一次来岑西,就是所谓的顺应天道,因果承负,她和阿择都没错,错的是世道,世道强加给他们命运的不公平!
“阿择绝不会伤害无辜!”招平安吼叫,防备地后退,“有什么后果我来承担!勿需你插手,三清钟等我回曲樟镇就寄来予你,我们的事求你不要再管!”
覃卫正步步逼近,想让她清醒,“你容他作恶,你所积攒的功德将全部作废,你们招家举数代之力改命,忍心毁在你这一辈吗?即使不作恶,他最多半年度不了,便会烟消云散,再也入不了轮回。为了那半年的短暂时光,值得吗?”
“我顾不上了!”招平安绝望哭喊,“我为招家活了十七年!为着本不该背负的命数孤独地过了十年,只有阿择陪着我,而不是虚幻的功德后世!当我决定和他在一起时,早已经摒弃了一切,我说值就值!”
在覃卫正不再迫近时,招平安还在倒退,保持安全的距离,“他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总是第一个出现,现在他需要我,我怎么可以弃他于不顾!我要去找他!他一定也在等我......”
她掉头奔跑,离去,暗红色的脚印由深至浅,像被碾碎的玫瑰,步步血路地晕开成不顾一切的决心。
这个城市那么大,没有目的地寻找,无疑是大海捞针。许是年纪大了,覃卫正望着那些血脚印感慨不已,司机来接之后,他发了一条信息给招平安。
长宁街菜市巷16号,是阿择以前一直住的地方。
第77章 时天择
拦下一辆出租车, 招平安不顾脚上一直深入的玻璃碎片,赶着去覃卫正所说的长宁街菜市巷。
在车上她一直踮起右脚,怕弄脏人家车子。过了大约半小时, 到达一个不同市区明亮的昏暗巷子, 甫一下地,又要重新适应割开皮肉的疼痛, 她慢慢适应地走了几步,拧着的眉心才稍微松开。
这里没有绚烂霓灯,只有隔很远才有的一个锈迹斑斑的灯柱。哦,不对, 一整条巷子唯一的光是,孤伶伶地立在巷口的路灯。
尽管它很高, 也比一般的路灯要亮, 但是依然照不到尽头的那一户人家。
招平安亦步亦趋, 一户一户的门头找去,像是验证她心底的猜测,那户藏于阴暗的人家就是16号。
驻足不前,手抚过还残留雨水的钥匙孔, 沾了锈红色的污渍。摩挲着阿择曾经每日都要摸过的门把, 上面只余留冰冷的温度。
脸贴上油漆剥落的铁门,她不舍地蹭了两下, 然后蹲下身子抱住腿, 轻声唤:“阿择,我来了, 给我开门。”
没有回应,或许她早就猜到不会有回应。
指尖拨弄着地上的砖石,是阿择无数次踏过的砖石, 她自言自语道:“我的脚好痛,我没有地方可以休息,阿择......你都不心疼我了吗?”
两滴泪没入黑暗中,成了扑飞尘土的凶手。身后的门蓦然开了,钝涩地嘎吱作响,在夜里显得诡异的声音被招平安当做天籁,她跳脚跨过矮矮的门槛,进到室内。
没有任何征兆灯就亮了,招平安环顾四周,不同于龙湖花园敞亮华丽的装潢,这里的摆设很简陋,逼仄的客厅只有一张黑乎乎的餐桌和两张缺角的凳子,连沙发和茶几都没有,当然也摆不下。
不见阿择,虽然他开了门,但还是躲着自己。不过只要知道他在这里,他们共处在一个空间中,也比遍寻不及心落不到底的担忧强。
和客厅同样长度的一面墙,有两扇门,没打开前招平安想象不出这么小的房间怎么住人。锁早就坏了,轻轻一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没有床靠的木架板床,挤在狭长的空间,和墙壁间的缝隙几乎站不住人。
开灯,她侧身挤过到窗户前的书桌,不是那种专门有隔层摆放书本的桌子,而是更像小饭馆里的台面,书本整齐地摞起来,占去了三分之二的位置。
坐下后,顺手拿了最上面的书翻开,旧得书角差点成齑粉的新华字典,几乎每一页都有折叠过的痕迹。
放好书,招平安趴在桌面,小得可怜的位置使头顶着书角,难受。静静感受过阿择的气息,不远处就是铺了蓝格床套的板床。
她走过去坐在床上,手轻拍了被面,清爽的蓝色被子往日应该是轻巧蓬松的,现在却只感觉到沉重的潮气。
靠边躺下,枕着满是霉味的枕头,被子黏湿乎地盖在身上,她不但不觉得难受,心底反而因这稍带了的重量,暂时松放些。
眼皮眨了几下,而后缓缓合上,“阿择,我好累,等等我......”
待到呼吸声均匀绵长,外面忽然吹进来一股风,门窗依然紧闭,一团黑影正漂在床前,浮动显出身型。
浑浊的鬼影幻出一只手,抬起,无比眷恋地隔空抚摸女孩的面庞。黑雾中越来越分明的轮廓正是阿择,那只手最后落下,解开她的鞋带。
右脚白色的棉袜被血浸染,干了后和伤口黏在一起,触目惊心地收割他的不忍。
阿择随即变成一道暗影消失在窗前,没过多久,手提着药盒重新出现在蕞尔的房间。折断碘伏棒,一点一点地湿润血渍,清理好伤口。
夹出玻璃碎片后伤口不免又涌出血,床上人儿因为疼痛要缩回脚,他见状只好一手握住脚腕,一手探长去轻拍她后背。
因为这个动作阿择半幅身子侧在床上,他的脸正对着招平安腰腹,即使隔着被子,鼻尖不舍地轻碰,然后很快离开。
因为熟悉的安抚她很快沉睡,阿择退下去包扎伤口。衣柜里还有大学参加社团送的礼物,毛巾袜子类的小东西,翻出来替她换上。男款袜子穿在小巧的足上,略微有点大,不过保暖就行。
扯过被子盖好,睡梦中的少女眼睛还红肿着,眉头不安稳地纠结。阿择不知道站了多久,外面的东西带着恶趣味扑袭窗户,已经到了阴物最活泛的时辰了。
暗夜对于鬼来说,带着致命的吸引,和对自由的渴求。他已经成为真正的鬼,而他的渴求仍旧没变。
阿择张开手,直挺挺地匍倒,就在即将触及的时候魂体虚化,轻柔地包裹住最舍不下的东西。
平安,对不起......我回不去了。
——
长宁街菜市巷,顾名思义这一整条巷子都是菜贩,每每凌晨三点是这条巷子最热闹的时候,大大小小的蔬菜车进进出出,刺耳的喇叭声比这城市还要早醒来。
时天择很小就开始随父母去批发市场进货,没有遮挡之物的三轮车满载着各样蔬菜,他小小的身子窝在母亲怀里,吹着凛冬寒刀似的风,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安心处。
菜市场的摊位很小,在各样蔬菜的围绕中,时家还在中间架起一张小桌子。常年在小桌上埋头写作业的孩子成了时家摊位的招牌,因为时母心善,也不缺斤短两,他们的生意要比别人家的好,通常也是最早卖完收摊。
在时天择长至十岁的时候,凌晨进货的人就只剩他和母亲了。那一天他们依然装了满车的蔬菜往家赶,时母因为对开车不熟练,转弯时太急,连人带车翻倒在旱沟渠。
翻车时他被母亲很好地护在怀里,只受了点轻伤。时母的左肩因为撞击到石头脱臼,她咬牙忍疼要去拾菜筐。
时天择拦下她,担心地说:“妈,我们先去看医生吧!”
“唉呦,这些菜可怎么办啊!放在这里会被人拿走的。”
他赤着眼看向母亲,无处安放的愤怒宣泄而出,“不管这些了好吗!即使你再能干,他也不会再回头看我们一眼。”
总温温和和的孩子,第一次对自己大声吼,时母怔了下,而后深深吸了口气,强笑着道:“我们阿择摔疼了吧?那我们就去医院看看。”
天将亮未亮,星光杳杳消失,马路上只有疾驰而过的汽车呼啸声。少年低着头,无力地看着还不够撑起一片天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