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之地裂开这么大的口子,要想让那座牢狱再度紧闭,还需好些年,陵光比他想得要理智些,至少不曾想着再去打开无相之地的大门。
无论门后是什么,都不会是她要找的人。
灾厄才熄,九嶷山百年内都不可能长出任何花草生灵,世间经不起再一次的打击。
他纵身飞上苍梧崖,隔着数步,望向树下的人。
风吹起她发上的红绸,天地间,说不出的清绝孤寂。
“一人等着也无聊,我来同你说说话。”
他踟蹰半响,还是走到她身旁,与她坐在了一起。
眼前的山河其实是一样的,但屈下身来看到的东西,又与站着时略有不同。
守在远处的江疑,只剩指盖儿一点,看不清他面上神情。
云海聚了又散,散了再聚,她始终望着一个方向。
苍梧渊。
已经散去浓雾,千鸟飞绝的苍梧渊。
她的眼睛是红的,眼角也是,似是哭过,刚刚才狠狠地擦掉了残痕。
他一拂袖,拿出两坛子酒,其中一坛递给了她。
陵光侧目看了一眼,没有接。
东华将酒坛搁在她膝上,总觉尴尬,不太习惯地挤出一个笑来:“这是我私藏的,大概不如符惕山的梨花酿,从前你喝酒,我总劝你莫要贪杯,可你一次都没醉过……罢了,如今的世道也不太平,我养的树前些日子又死了,你就是当陪我喝上一盅吧。”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岁月滚滚何能如初
陵光垂眸看了眼,终于捧住了坛子。
苍梧渊之乱才褪去,无尽死了,魔族没有得到当初说好的那份好处,自不会善罢甘休。
虽有江疑在前头拦下了不少消息,还是有些许闲言碎语落进她耳中。
尽是些坏消息。
可惜她眼下没有这个心思过问,也不太想管那些事。
征战半生,她累了,乏了,想歇一会儿。
这几日她总是想起自己在凡间的那些年,没有苍生重担,不知天下疾苦,用不着回应任何人的期盼和祈求。
她只是云渺渺而已。
坐在白辛城的荒院中,招摇山的茅屋前,亦或是不夜天的后巷里,每日为了如何活下去而烦恼。
她记得那座小院里长着一株樱桃树,她从上头摔下来过,跌断了腿,但樱桃的滋味却是意料之外的甜。
还记得招摇山的后山,有着无数的墓,多数都在风吹日晒下,磨得看不清字迹,但其中一座坟头,一道春天,总会开出金黄的连翘花。
不夜天的后巷里,有一只大黄狗,因为她被打断了腿,后来走路总是一瘸一拐的,最后寿终正寝,死在她怀里。
还有天虞山的素鸡腿,早已烂熟于心的门规,她那些年总有人在耳旁埋怨这规矩越抄越多……
可想着想着,便会愣住。
恍然想起,自己原来不是云渺渺,这世上还没有白辛城,没有那株樱桃树,招摇山还不曾住过凡人,不夜天的大黄狗,只会遇见这世上任何一个除她以外的人。
有时不经意地回头,目光在众多仙家神族间逡巡过去,那些人的脸明明该是熟悉的,可脑子会有一瞬的糊涂,愣上许久竟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长潋和余鸢从庭院中跑过,脸仍是那张脸,剑还是那把剑,可她只觉得陌生。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是想,这到底是为什么。
一片漆黑的云渺宫,再没有人满心欢喜地点起满屋的长明灯,做一桌热腾腾的饭菜,等着她进门来。
也不会有人一前一后地吵嚷着,要让她评评理。
从来只连名带姓叫她“云渺渺”的人,也似烟云散去。
这时才恍然想起,那些曾与她比肩而行的人,原来都不在了……
酒是醉人香,可惜她闻来却总是泛着说不出的苦。
“我年少那会儿……”东华顿了顿,又笑,“这话说来有些奇怪,但应当也算咱们年少时了,也曾是意气风发的。父神说我太过锋芒毕露,还不曾真正失去过什么,才能如此坦荡自负。”
“不知苦痛,不予评说,这句话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真的领会到。”
东华苦笑着,揭开了酒盖,说:“一个小姑娘,还没到出阁的年纪吧,才这么高……”
他比划了一下,眼里碎光流动。
“圆脸蛋儿,细弯眉,很爱笑,一辈子都没做过什么坏事,她是我的信徒,日日都在我人间的龛堂前参拜,我一个武神,她总跑来求姻缘,想来好笑得很,我想让她高兴一回,就去月老那给她寻了段还算不错的缘分。”
“她出嫁那日,我下凡去看她,想着她这辈子,都会是平安顺遂的。可我错过了吉时,变作凡人模样,急急忙忙地跑去见她,还弄了份像模像样的贺礼。”
说到这,他不由得笑出了声,但那笑很快凝在了唇边。
“我到堂下时,整座府邸的人都死了,新郎官倒在血泊里,那小姑娘打扮得很漂亮,一身嫁衣也很合衬,她坐在台阶上——撕咬着一颗刚挖出来的心脏。”
他猛灌了一口烈酒,似是这样,才能有勇气去说完这段陈年往事。
“蛇妖附身,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除了将她连蛇妖一同诛灭,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他顿住,默然几许,又是一口烈酒灌下去。
“我回到昆仑山,问父神,世间因果皆有报,何以善者也要遭此劫难?……不怕你笑话,那一日,我在赤水岸大哭了一场。”
岁月如洪,他已经想不起当时到底是因悲伤而哭,还是因满腔的不甘。
“我不是来劝你回去的。”他拍了拍她的肩,“神明也会有诸多无可奈何,也会有难受的时候,你要是撑不住了,就离开昆仑,出去走走,哭也好,嚎也罢,别把自个儿憋坏了,没人会笑话你……”
陵光看着手中的酒,粼粼的光像是要将人映醉了,从苍梧渊回来后,她其实从始至终都是平静的,许是真的历经了太多,她竟并不觉得撕心裂肺地疼。
只是心头空荡荡的,那儿好像什么都没有,抚上去,只觉怅然。
她抿了一口酒,辛辣入喉,再望向天地,光影绵长,远山浅淡,一行飞鸟掠过晴空。
“在被拉入无相之地前,他说了,等我,所以我才在这。”
东华看向她:“知道要等多久吗?”
“不知。”
他揉了揉眉心,“……不是他就不行?”
“不是他就不行。”
他挫败地长叹了一声,举起酒坛,同她的碰了一下,啷当一声,清脆震耳。
“那今日就敬,四海皆升平,故人归有期。”
陵光举着酒坛,终笑了一声。
“是,四海皆升平,故人归有期。”
河岸草长莺飞,堤上柳浪徐徐,荣枯明灭,又是一年春暖至,湖上薄冰消融,桥头笑语欢声,袅袅炊烟,没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城门刚开,赶集的百姓便鱼贯而入,喧哗的吆喝,响彻街巷。
摊头支着两块布棚,店家热络地招呼着来往食客,这头锅中盈沸水,揭开盖儿来,沫子热闹地浮蹿着,又极快地没下去。
掌柜熟练地捞出两碗馄饨,浇上辣子,红艳艳地飘了一层,撒上葱花儿,麻利地端了上来。
“两碗馄饨加辣!渺渺姑娘,紧着烫啊。”
“哎,好。”坐在桌边的白衣女子抬起头来,明明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却生着双明丽的桃花眼,似是含情带笑的,教人过目不忘。
掌柜憨厚地笑着,背过身去继续包馄饨。
女子搅动了几下碗里的馄饨,看向坐在对面的蓝衫男子:“不吃么?这儿的馄饨做得挺好,常有人一大早赶来解馋呢,你难得来一回,我才抽出空来招待你的,吃完我还得回医馆。”
平淡的口气,听来却并没有多么不耐烦。
江疑盯着眼前飘着红油辣子的馄饨,默默吞咽了一下,着实下不去口。
“一大清早的,你也不怕闹肚子……”
对面的人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两口一只馄饨下了肚,嘴角边还沾着一抹红油,也浑不在意。
“这地方入春就湿寒得很,吃点辣的能驱寒。”
江疑蹙眉:“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还用得着驱寒?”
她一顿,倒也坦然:“行,算我嘴馋,一天不吃点辣的浑身难受。”
说话间,她碗里的馄饨几乎见了底,于是抬眼看向他碗里还纹丝未动的。
“你要是不吃,我能吃两份。”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所有相遇皆是久别重逢
江疑嘴角一抽,把自己这碗推到她面前。
她顺势一接,一点没同他客气。
“你怎么突然想到下凡找我了?”
看着她吃得挺香,江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昆仑这几日出了件事儿,你知道吗?”
她嘴里不停,说话也含糊:“唔唔唔……?”
江疑白了她一眼:“咽下去再说话,你这来凡间一趟,规矩都没了?”
她眼下嘴里的混沌:“什么事?”
他瞧着她嘴边的红油辣子就一阵头疼,忍无可忍地丢了块帕子过去。
“赶紧擦擦!”
趁着她抹嘴的工夫,他踟蹰了须臾,说:“东华把执明给办了。”
抹嘴的手猝然一顿,她面露惊诧:“……办了?怎么个办法?”
提起这事儿他怪头疼:“还能怎么办的?喝酒坏事儿啊!”
她一怔:“……谁喝酒?”
江疑摊了摊手:“执明。你也知道他那酒量,堂堂玄武上神,还不如老君家的门童能喝,也不晓得抽什么风,我刚带了两坛子梨花酿去昆仑,一转眼工夫给他喝没了,喝完连屋子都走错,跑到东华那儿去躺了一宿,第二天我见他都是扶着腰,被东华搀出来的。”
“会不会是误会了?”比如起夜的时候,撞到桌子腿儿什么的。
“误会?”江疑呵地笑了声,“东华自个儿认的,误会个腿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