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光掀起暖帘,手里还端着刚从后院收起的药材,望见来人,微微一怔。
“阿旌,今日怎的这么晚回城?”
门边的女子笑了笑:“想找一味药,不觉走得远了些,这位是……”
“一位朋友,多年不见,今日是来看我的。”陵光顺势给她递了块帕子,转而对江疑道,“这便是我同你说的医馆掌柜,霓旌姑娘。”
江疑吃了一惊,又觉人不可貌相,行医救人也不分老少男女,这般诧异十分失礼,这便上前,客客气气地一揖。
“在下江疑。”
霓旌愣了愣,望着眼前人,哑然失笑:“故人……?渺渺,没想到你的故人还挺多的。”
这话听着突兀,陵光也懵住了。
霓旌回头喊了声:“你不是要找渺渺么,还不进来?”
门外静默了一会儿,终于从墙边走出个白衣青年,如雪的纱衣,融融春阳里,像是会发光,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仿佛从画里走出的人,英俊的眉眼间透着些许初出茅庐的稚嫩。
莫说陵光,江疑都愣住了。
“……长潋?”
新绿梢头,碧雅闲亭,医馆后巷百步之遥,平素少有人经过,倒也安静。
霓旌说,是在采药回来的路上碰见的他,帮她斩了一条背后靠近的毒蛇,他说自己是来寻师父的,听他一通比划,她觉着多半错不了,便将人带进了城。
陵光站在庭中,看着眼前忽然比她高了许多的青年,静默良久,仍不知从何说起。
倒不是气他下山,跟到这城中来,只是印象中尚有些稚嫩的少年模样忽然间变得高大起来,竟令她感到一丝恍惚且茫然。
“听余鸢说,师尊眼下住在这座城里。”还是徒弟先开了口,“我想了很久,觉得应当来见见您,没想到江疑神君也在。”
陵光抿了抿唇,轻叹一声:“你在昆仑好生修炼,比寻我有用得多。”
“可我都学会了。”
他默了默,垂下眸:“师尊教我的那些法术和剑术,我都学会了,但您一直没有回来,我在昆仑等了您三百年……”
陵光一怔:“……都三百年了吗?”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总觉得上次见他,好像只是三日前的事。
可算算年岁,确然如此。
“人间春去秋来,忙碌起来,容易忘了日子……”她无奈地笑笑,“待为师想想,再教你点别的吧。”
长潋几经犹豫,难过地望着她:“师尊真的不打算回昆仑了吗?”
陵光蓦然一僵,垂眸轻笑:“你们一个个的,都问我是不是真的不打算回去,好像我弃了昆仑似的。”
她舒了口气,怅然喟叹。
“眼下海内太平,无需操戈厮杀,六界安,昆仑便只是一座灵气鼎盛的仙山,我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
“怎会一样?”长潋不甘地望着她,“您是上神之尊,应在九霄之上,享长生福乐,而不是在一间小小医馆里,浑浑度日……”
闻言,陵光面色微凝,本以为她会有所不悦,但最终只是平静地笑了下。
“可我情愿留在这。”
长潋合了合眼:“……为了等那个人么?”
他对三千年去死在苍梧渊的那人印象其实不深,岁月更迭的磋磨中,那道身影也渐渐模糊了。
只剩下一个月下的轮廓,只知道他是个值得敬重的人。
但敬重与执念,是两码事。
他想不明白,为何这么多年遥遥无期的等待,她仍不肯放下。
这句话似一根针,无心却不偏不倚地刺中了她。
“不能回去等吗?”长潋望着她,近乎恳求的口气。
她默然良久,淡淡地笑了下。
“我在昆仑山十万载,时常在八隅崖俯瞰众生,从前总觉得那是上神的责任,无论什么时候,都应心存怜悯,但其实高傲自负的反而是我自己。”
“人间三千年,我试着忘了自己是个上神,忘了自己是朱雀,换了无数个名字,兜兜转转,还是觉得叫‘云渺渺’最好,渺渺众生之一,同在青天朗月下,没什么可值得骄傲的。”
她尝尝的舒了一口气,眼中的笑意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快活。
“我只是,很喜爱这人间,七情六欲,喜乐悲欢,我想多看看,把他曾对我说过的风景,都走一遍……”
曾痛不欲生的伤感早已褪去,思念也不再厚重得让人喘不上气来,伤口结了痂,只是仍在哪存在着,在两千多年的光阴里积淀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她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习惯。
习惯了,等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她抚着腕上的瑶碧石,平静地笑了笑。
“过往会淡去,传说也会逐渐残缺,终有一日,世上没有人会再提及苍梧渊一战,也忘了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可至少,有我一直记着他,他就永远不会是孤单一人。”
第一千零五十章 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江疑带着长潋离开那日,或是故人重逢,许多平日里都不会细想的过往,皆随感慨涌上心头,当晚陵光极为难得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盛世煌煌,海晏河清,最平凡的相遇,最动人的重逢,无数虚惊一场,有幸失而复得,江枫渔火,春暖花开……每一处风景里,都有同一个人。
白云苍狗,长风绵绵,她也如凡人一般,垂垂老矣,看着掌心的裂纹,粗糙的十指,感慨白发苍苍,寿数将尽。
有个人陪她淌过岁月长河,平静地走到坎坷波折的路尽头,坐下来,心无愧怍地回望来路。
笑谈生前。
牵着她的那只手是暖的,指腹生着粗糙的茧,掌心却柔软。
她合上眼,心是安定的。
黄泉厚土,无所畏惧。
梦里似千年,醒来天还是黑的。
床头的膏烛早已燃尽,她起身,点亮案头一盏油灯,执在手中,披了件外袍走出门。
三星西斜,明月还挂在梢头,萧萧晚风,冷得人一哆嗦。
总是热热闹闹的街巷,万籁俱寂,呵一口气,似烟云洇开。
她举着灯,慢慢地走,回过神,竟站在后厨门外,神使鬼差地,上前推开了那扇门。
烛光霎时照亮了整间屋子,衾暖灶冷,篓子里有一些白菜和面条。
她其实不饿,但心里空落落的,总想做点什么。
于是点起了柴火,烧暖了锅灶,一瓢水,哗哗地倾下去,没一会儿,便咕嘟咕嘟地滚起来。
切菜,下面。
水雾氤氲,仿佛将一切都拖回了久远的梦里。
三危幻境,记忆都模糊的那一晚,站在灶台边忙活着给她煮一碗宵夜的人。
本以为刻骨铭心的会是那些轰轰烈烈的波折,骨血为誓的坚定,可到头来猝然从脑子里冒出来的,却往往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碗面,一包桂花糕,鸡毛蒜皮的争执,一起走过的长街上偶一抬头,望见的一盏粗糙的纸灯……细密如针,仿佛将心掰开了,再揉碎,从渣滓里寻出片刻的温柔。
细想来,其实误会与分别的时间,远比相伴来得长。
那颗糖其实早就化了,她只来得及尝到那丁点儿的甜。
守着这短暂回忆走过漫漫千年,她时常会想,自己到底是在等他,还是为了让自己不至于绝望到一步都走不下去。
这些年里,从大荒南北,到旖旎江南,明月桥头,花影灯下,她遇见无数素昧相识的“故人”。
她在那么多熟悉的面孔里寻着,仓皇地张看着,好几回瞧见相似的背影,追过去,又失望而归。
锅里的水热闹地翻腾着,她静静地看了很久,以至于面盛出来的时候,其实有些糊了。
她端着面,坐在桌前,烛火涩然,风声渺远,拿起了辣椒罐子,才舀一勺,忽又顿住,想了想,抖掉了大半。
清汤面儿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油,很是诱人,她尝了一口。
心道,其实比从前做得好吃许多了,只是仍旧感到好像缺了一味,总是做不出记忆里的味道。
真要说是缺了什么,又答不上来,明明是那么久远的事,偏固执地觉着不是这样。
一滴温热砸在手背上,猝不及防的,她自己都怔住了。
只是一碗面没有煮好,好像又不仅仅只是一碗面,而是更多,更多她来不及填补的空缺,浮生醉梦里,她醒来,似乎已经过完了一辈子。
可这一生里,走到最后,双手是空的,心也是空的,她说不上来到底因为什么,忽然间觉得难受得厉害。
蓦然一股子酸涩刺疼了她,无端的委屈起来,眼泪也簌簌地淌。
汤冷了,面也糊了,寂寂长夜里,只剩她捂着脸泣不成声。
黯然深梦里,似乎一切都是碎散的,走在漫无尽头的永夜中,不知今夕何夕。
被碾碎的思绪在千万年的沉寂中缓缓汇集,渐渐的,有了虚渺的轮廓。
一盏金莲于黑暗中绽开,抖落无数星辰,莹莹如溪,绕着薄如蝉翼的花瓣盘旋而上,万里星河如幻梦,恍然间,似乎听到了风声。
仿佛刚下过一场雨,湿润的雨露落在睫毛上,颤抖着,缓缓睁开眼。
天地好像亮堂了些许,但能看清的依旧只有眼前的金莲。
他想了很久,才从混乱的记忆里回转过来。
“……妙音?”
莲心传来一声低笑,“我不是妙音。”
声音是温柔的,总是带着一点笑意,他从未听过,但莫名的,好像已经知道答案。
“您是……常羲上神吗?”
那声音顿了顿,没有否认:“当年苍梧渊,我曾在妙音中留下一缕意念,没想到一等就是十万年……能在这见到你,他……已经死了吗?”
她不曾道出名姓,但他就是知道她在说谁。
“是,我亲手杀了他。”
她笑了笑:“是吗,那就好……”
“您不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