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那个骄傲明艳的女子,像是被拔光了刺,剥去了最后的尊严,无力地躺在那。
在望见她的瞬间,那双死灰般的眼中,竟然露出了一抹浅笑。
“你来了”
云渺渺看她这副样子便晓得她活不成了。
外头迟迟没有让人过来照料,这儿只有她和莲娘。
“晴姑娘。”她抿了抿唇,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生与死,好像从来就是这么无常。
“从前教你的那些规矩,都记着吗?”晴茹虚弱地趴在那,侧着身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神色一如从前,云渺渺险些以为她马上就要开始训斥她了。
“都记得,食不言寝不语,端茶送水时不可发出声响,回话时声低三分,心存恭敬,不可偷窃,不可惹是生非”她一条一条地念出来,从前挨的巴掌,也都想起来了。
“咳咳”晴茹捂着嘴咳了几声,掌心已有血色。
“姑娘!”莲娘赶忙过来替她擦血。
她摇了摇头,道:“莲娘,扶我坐起来。”
莲娘小心翼翼地搀住她的胳膊,慢慢扶她起身,靠在床边。
晴茹望着她,淡然一笑:“莲娘,这些年苦了你了”
莲娘心疼地替她掖了掖被子:“若不是姑娘当年相救,奴婢哪有这几年的好日子,能遇上姑娘,是奴婢的福分。”
晴茹吃力地苦笑:“哪有什么好日子,花魁也不过是千人枕,万人睡的妓子,都是表面的吹捧,私底下只当一个玩意罢了若是可以,我也想早些离开这不夜天。”
莲娘忍着眼泪,像是爱护自己的孩子一般轻轻抚过她苍白的脸。
不夜天的日子,就像无底的深渊,无论如何忍耐,夜深人静之时,也多有失声痛哭之时。她也曾是这儿的姑娘,人老珠黄后也不得离去,被丢在后院做杂役。
曾经的光鲜,就如一场幻梦,被隔在了前院,那时的她若不是遇到了晴茹,不过是在后院苦熬着浑浑度日。
今日的晴茹,仿佛让她再度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不同的是,晴茹比她坚强太多,这些年,她看着她忍着旁人所不能忍,从一个叫不上名儿的姑娘,一步步走上不夜天的花魁,再从那高处跌落下来。
便是到了这个时候,也不曾认命。
“奴婢什么都不求,只希望姑娘能好好的,无论怎么样的活法儿,也有个盼头”
“我怕是不行了,至于盼头早就有了。”晴茹弯了弯嘴角,“这些年多亏了莲娘你,将她照顾得这样好。”
莲娘抹了抹眼泪:“姑娘别这样说,您定会好起来的”
晴茹叹了口气,忽然转过头来,望着数步开外的云渺渺,虚弱地冲她招了招手。
“阿九,你过来。”
在云渺渺不解的注视下,她眼中终于浮现出一抹温软之色,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暖意,都化在眼底。
“过来,叫我一声娘。”
差点忘了更新恍恍惚惚
第十二章 :念所念,不能及
在她说出这句话之前,云渺渺已然从莲娘的话中听出了一些端倪。
只是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不免浑身一震。
见她僵在了那,莲娘忍着泪过去推了推她。
“阿九,快过去。”
她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走到晴茹榻边,又是如何蹲在了她面前。
晴茹的手很凉,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那一瞬,那个模糊的梦里的绯衣女子,忽然间便有了脸。
她说:“我还以为,看不到你长大了”
云渺渺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就见她从怀中摸出一支白玉镶红梅的簪子,示意她低下头,云渺渺怔忡之际,那支发簪便插在了她发间。
她抬起头来,分明看见晴茹红了眼眶。
“这只簪子,本想着待你明年及笄,我凑够了银两,将我们三人都赎出去后,再给你戴上,如今看来,得早些了”她颤抖着伸出手,像是还捧着当初的那个婴孩,小心翼翼,生怕磕坏了她,“那年你才这么小”
一晃眼功夫,便是大姑娘了。
她至今还记得,自己是怎么瞒着不夜天上下,求莲娘帮她将这个孩子生下来的。
若是个男孩,打骂教训都可,再长大些,还能在外头某个生路。
却偏偏是个女娃娃。
除了将她带进不夜天,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她实在想不出能让她放心的法子了。
不夜天本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不敢对阿九露出一丝关心,只能请莲娘代为照顾,私下里给她留些吃食,不能时时照拂,至少别饿着,也不会让她白白受人欺负。
所有的规矩,都亲自教,就怕她在别人面前犯错,被揪住把柄。
她将粥翻在永嘉侯身上那回,她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唯有重重罚,才能保住她的的命。
万幸,这孩子没有被冻死。
这十四年来,她每日每夜地拜求菩萨,保佑她的阿九长命百岁,却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早便走在她前面。
唯一的心愿,是听她唤一声“娘”。
她这辈子,还从未听过的那声“娘”
“怨我吗”她渐渐没力气了,含着笑看着自己的孩子。
云渺渺不知该说些什么,心头堵的慌,却又无处发泄。
就在眼前这个虚弱不堪的女子握住她的手的时候,这么多年的愤愤不平,好像都没那么重要了。
“我不知道”
在白辛城的时候,她很小便没了爹娘,后来去了招摇山,身边也没有什么亲人。
她从来不知道被人记挂,被小心翼翼地护着是什么滋味。
有娘亲,又是什么滋味
可眼前这虚弱不堪的女子看着她的眼神,却令她一阵心酸。
委屈,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我这些年存了些银两首饰,就埋在墙角的石砖下。”晴茹指了指床尾所对的那个墙角,“虽不够赎三个人,但赎回你和莲娘的卖身契是绰绰有余了,剩下的,便留给你们好好过日子”
“姑娘”莲娘听着她说的这些话都觉得不忍。
晴茹的目光一直落在云渺渺身上:“你若是怨恨我这些年对你太过严厉,时常教训你,打骂你,我也没办法弥补了。若是有来生,我也愿做个寻常的娘亲,定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我的阿九”
便是这样一句话,却如一柄刀子,狠狠扎进了云渺渺的心头。
仿佛有一块巨石哽住了喉,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握住了晴茹的手,直到看着她缓缓合上双眼,再无声息。
“姑娘姑娘!”莲娘惊慌失措地上前探她的鼻息,却是冰凉一片。
云渺渺呆呆地望着她趴在床边痛哭,张了张嘴,却还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莲娘忍着悲痛,去墙角挖出了一只锦盒和一包东西,放在了她面前。
“姑娘从你出生起,便开始存钱,只想着有朝一日,能为我们三人赎身,离开这是非之地。”她也不知云渺渺在不在听,便就这么缓缓地说了出来,“这些年,她记挂你,担忧你被人害了,却只能远远地看你几眼阿九啊,她到死都没等到你那声娘亲啊!”
云渺渺僵了僵,似是回过了神,没有动那只锦盒,倒是先打开了那只包袱。
揭开的那一瞬,她便怔住了。
包袱中是一摞衣裳,从孩提的小袄,到少女的薄衫,一针一线,细密如丝。
她几乎能想象出,这个女子是如何含着最温柔的笑意,坐在灯下缝出这些衣衫,期盼着自己的孩子平安,期盼她能唤她一声“娘”。
她捧着这些衣裳,不过一晃神,眼泪便簌簌地滚了下来。
来不及。
无论是她还是晴茹,什么都来不及了
不夜天的龟奴冲进来,要将病死的晴茹丢出去掩埋的时候,莲娘奋力阻拦,耳边的嘈杂在云渺渺听来着实刺耳。
她默默地收好了晴茹藏了十四年的锦盒,忽然冲到了榻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把推开了两个壮实的龟奴!
“小杂种!你做什么!”打了个踉跄的龟奴怒不可遏地瞪着她,似是不敢相信这个从来都畏畏缩缩的小子竟敢同他们动手。
云渺渺紧紧攥着袖子,看了眼晴茹的尸体,默了默,道:“我来埋吧。”
有人帮忙埋尸,龟奴们自然是乐意的,便由着这个看起来就很好欺负的小子和莲娘一起,将晴茹的尸体搬上板车,从后巷拉走。
穿过半座北若城,她们在城郊湖边,葬下了晴茹。
出来时不夜天的人只让她们把尸体丢到乱葬岗去,并未给铲子。
坟,是云渺渺一抔土一抔土挖出来的,半日功夫,她的手都是石子磕出的血。
莲娘心疼她,想上前帮忙,却被她拦住了。
“这是我娘。”她定定地望着晴茹的尸身,虽未落泪,那眼神却叫人心头一揪一揪地疼。
莲娘看着她终于挖出了一人深的坟,将晴茹轻轻放了进去,而后,再将土一点一点浇在那一裹草席上。
她没有办法给晴茹立碑,只能捡几块石头,堆在了坟上,而后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莲娘站在她身后,望着这座坟,不由得想起十四年前,那个娇艳明媚的姑娘,在精疲力竭地生下自己的女儿后,紧紧地将孩子抱在怀里,眉梢眼角都是骄傲的笑意。
“莲娘,你说我何时才能听她唤我娘亲啊?”
而她亦回以由衷的笑容。
“快了,快了”
回到城中时,云渺渺望见城门下有一群修士。
银冠白衣,风骨自成。
十年前,她也曾在白辛城见过这等情景。
似是转眼间,天虞山又开始招新徒了。
她随莲娘回到不夜天,楼中依旧醉饮欢歌,仿佛这世间,从没有出现过一个唤作晴茹的女子。
莲娘心中难受,却被她牵住了手,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