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阙摇头,掌柜的又道:“咱们拾花节一年办一次,一次持续好几日,不过最热闹的还是夏至这一天。晚间会有城中妙龄女子扮作花神,她手上有一把花,每一种只有两朵,花车□□在街上,男女各站一边,凡是接到同样花的男女,不论去任何地方都要绑在一起一个时辰。”
这种游戏,愿意玩儿的才觉得有趣,若是碰见不愿意的,花就是花,又无什么捆绑的契约。
账房先生道:“我劝公子可别去,若是您与您家夫人没捡到同一种花那岂不是麻烦了,女人呐,最是小心眼!为了这事回家可是会打人的嘞!”
掌柜的笑话他:“去去去,还不是你去年与王婆捡到同一朵,还带着人家王婆去出恭,被你媳妇儿打也是活该!”
“那肚子疼也没办法,况且王婆都六十多岁了,我能与她干啥?”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玩笑地吵嚷着起来。
宋阙捏着手心客房的钥匙,停了会儿还是要回去房间。
他走过客栈门前时朝外看了一眼,路边各式各样的花都有,不远处已经有人在布置晚间横穿街巷的花车。
对于神仙来说,两千年算不得什么,他曾为了成仙,还是凡人时便承受了凡间万年光景,一日一日度过,早就感受不到时间长短与否。
后来成仙,更是经历了不知多少万年,在山海中交了知己好友,平日里没事便抚琴看书,区区两千年,一个闭关出关便过去了。
可现在他才发现,原来两千年并不短,足以消磨掉他曾与言梳经历过的一切。门外的街市陌生得厉害,他来之前还以为眭川就是京都,同一片土地,不同的只是城貌大改而已,现下看来,不同便是不同,眭川不是京都。
宋阙心里空落落的恐慌并不是一日两日形成的,而是这些日子在与言梳的相处中,越来越觉得事情脱轨到难以掌控的地步。
神仙不是完人,他即便能窥探天机,也不能算无遗策。
这世上最简单也最难的事,大抵就是爱上一个人。
爱之轻而易举,无需任何理由,一眼便可以笃定非他莫属,而不爱也遮掩不住,不论几次磨合,最终也只能相顾不相知。
宋阙回到房间后坐在窗旁看着窗外忙成一团的众人,眭川城里的人将拾花节看得很重,所为的花神也是为了让心有所属的男女找个借口大胆示爱,大多是一群朋友聚在一起,捡到的花只送给一个人,好让其能与自己喜欢的人绑在一起。
宋阙眼神落于窗外花上,渐渐失了焦点,若是言梳在,恐怕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人又在发呆。
他有许多心事压在心里,不能畅所欲言,许多想对言梳说的话也只能深埋,主动袒露,也是伤害。
宋阙带言梳来眭川,已经算是他的孤注一掷。
傍晚,太阳未落,火云烧着半边天,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就连客栈的掌柜的与账房先生身上也用铜丝别了两朵花在上面。
今年账房先生被家中悍妻千叮咛万嘱咐,万不许出去凑这个热闹。
太阳落山之际,华灯初上,被选中的花神已经坐上了鲜花簇拥的花车,身上穿着五彩斑斓的长裙,纱衣飘在了花车周边,眭川城的男男女女围着花车希望能让花神把花扔到他们的手上。
言梳正在房中打盹,听见屋外一阵热闹的吵嚷声,悠悠转醒后揉着眼皮,正好此时宋阙来找,敲响了房门。
言梳出门前朝窗外看去一眼,恐怕整个眭川城的青年男女都围在了主街两旁,人挤人人压人的,不论是男女头上都戴着花,一眼看过去尤为鲜丽,远瞧分不清性别。
言梳起身开门,酝酿好的一句话在房门打开时便说出口:“我大约要在眭川陪你几日?”
这话一出,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寒冷了起来。
言梳抬头望去,正见宋阙脸上还有来不及收去的笑容,他衣冠整洁,怕是在房内收拾了一番才特地来邀她出门的。还未见到人,便听见这句话,宋阙的心里就像是被千万根针同时戳上一般。
言梳尽力忽略他眼神中的受伤,瞥过眼推开宋阙的胳膊朝外走,没一会儿,她听见身后沙哑的声音说了句:“就快了。”
他始终没说日期。
言梳与宋阙一同出了客栈,不明真相的掌柜的与账房先生还让他们一定要在眭川城内吃好玩儿好。
客栈外的人太多,花车将近,言梳与宋阙的心里都藏着事,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人群给冲散了。
等言梳反应过来时,她已经站在了一群女子堆里,不远处还有午间她与宋阙入城时碰见的扑上宋阙的女子。
言梳身量不算多高,有些妇人身形健壮,将她严严实实地堵在人群中,言梳踮起脚朝外看了两眼,也不见宋阙的身影。
花车前有人吹锣打鼓,言梳一眼就能看见坐在花车上的花神,那女子走过一条街才将手中的花分两朵出去,到了客栈附近刚好又投了两朵出来,一左一右扔下。
言梳没接到花,只是那花的花瓣脆弱,飘零了几朵花瓣下来,言梳伸手平放于空中,其中一朵花瓣慢吞吞地落在了她的手心。
一群女子犹如疯了一般朝花车的方向扑了过去,男子那边也是。
人群聚集于旁处,言梳才看见了站在自己对面的宋阙,他身量高,孤零零地立于人群中,鸦青色的外衣肩上落了一朵花瓣,被他摘了下来。
言梳的视线有些直白,宋阙抬眸就能见到她,红绳拉开的街道两侧,宋阙指尖的花瓣与言梳手心里的一样。
宋阙朝着言梳一笑,掀开红绳便要跨过街道,花车后方的红绳就被撤去了,想必方才她与宋阙被挤得远。
言梳没开口,倒是有维持秩序的人率先拦住了宋阙,眼见花车就要到二人跟前,宋阙轻轻推开了拦着他的人,提起衣摆长腿一跨,越过了红绳朝言梳这边小跑过来。
等人站定在言梳面前时,言梳还是愣着的。
宋阙将手中的花瓣放在了言梳的手心,两朵棣棠花的花瓣轻飘飘的,小巧得很,随时都能被风吹走。
言梳慢慢合上掌心,松了又紧,终是没将花瓣扔了去。
宋阙道:“掌柜的与我说,若是捡到同样一种花的,要绑在一起一个时辰不能分开。”
言梳心想,她如今不是走哪儿宋阙就跟哪儿吗?绑与不绑也没差。
嘴上却道:“这不是花,只是花瓣。”
“一样的。”宋阙言罢,轻轻牵起言梳的袖子,他没敢碰上对方,只是指尖对着言梳的手腕点了一下,红光攀爬成了细细的红线,红线系成了同心结,言梳手腕上一根,宋阙抬起自己的手腕晃了晃,也有一根。
两根同心结红线牵着彼此,当真绑在了一起。
言梳扭过头,问他:“你带我出门就是为了看花车?”
“不是。”宋阙道:“我带你出城。”
城外黄檀山,那山在两千余年前,郢国立此地为京都时就已经在了,言梳与宋阙曾去过,山上有座古灯寺,寺前还有棵许愿树。
言梳不识旧址,地形改了之后宋阙也不怎知道上山的路。
古灯寺已经许久不在了,黄檀山上也没有行人走过的路,一入深林便不见光,越往山上走,就越凉快。
言梳不知道自己究竟走到哪儿,宋阙只在她前面与她相隔两步,若她稍微走快点儿就能踩到对方的鞋跟。
这处看不见眭川城,也不见万家灯火,方才街市上热闹的花车渲染的气氛渐渐散去,言梳唯有时不时抬手,借着月光看向手腕上的同心结,才能回想起花神的一二分容貌。
更多能想起的,是宋阙捻起肩上花瓣看见她,发现她手上同样有一片时的惊喜。
他当时看上去,真的很高兴。
走入山腰,再往上有天然形成的一条石路,路上长满了野花,一粒粒黄蓝唯有豆大,看上去像是满天星河洒落在上头,点亮了露珠的光华。
越过花路,丛林渐散,言梳终于瞧见了宽阔的平台,那处有许多杂草,草堆里还有几朵颜色鲜亮的野花。
头顶星云密布,弯月透亮,月辉洒在杂草上,期间偶尔有两只萤火虫飞过。
夜风徐徐,言梳一步跨入了空旷的山巅,山崖边上的云河翻滚。
入眼左侧是一座旧庙,庙宇已经年久失修,不知经过多少年的风吹雨打,早就已经坍塌成一片残骸。漆色掉了大半,暗红色的柱子勉强歪立着,腐朽的门楼之高,隐约能叫人看见它当年香客迎往的盛况。
炉鼎倒地,滚在墙角斑斑。
再往右看,是一株长在山崖边上的古树,那树已经活了许多年了,树干粗壮,枝丫繁多,只是不知多少年前死去,徒留枝干由野藤攀爬。
言梳见之脚下停顿,树旁的亭子还在,随时都能被风吹塌。
宋阙站在树下,抬头看了一眼古树,有些惋惜道:“它后来,没能活过两千年。”
言梳慢慢走上前去,只见宋阙广袖轻挥,一棵早已死了几百年的古树幡然复活,枝繁叶茂,笼罩于一片幽绿的灵气之中,于几个眨眼的功夫里便开了满树繁花。
言梳记得这树曾是不开花的。
繁花结果,一粒粒果实坠下的瞬间,从花枝里挂出了一截红绸,红绸纤细,柔软地飘浮于风中。
言梳似乎能看见过去,她认出了这棵树,认出了这一处地方,好像也忽然认得了眼前这个人。
成百上千条红绸重现当年的古树,每一条红绸上都写了字。
不是山下城中一个个凡人挂上去的愿望,条条都是重复的情诗。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诗下记了两个人的名字,一是宋阙,二是言梳。
言梳胸腔犹如击鼓,怦怦乱跳,就连呼吸也变得不顺了起来。
宋阙是想挽回她,言梳一直都知道。他宁愿跟着她受尽冷言冷语,也要陪在她身边,他的心里有她,言梳也一直都知道。
可若他们曾经那般相爱,如何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
甚至叫她,见不敢见,碰不敢碰,一旦想起便浑身都痛。
“小梳。”宋阙忽而开口,言梳朝他看去。
鸦青色的衣袍于山崖边的风中逐渐凌乱,衣上绣着的云雀仿若活了过来,丝丝缕缕白烟飘浮于空中,言梳立刻就闻到了忍冬花香。
宋阙慢慢转身,背对着山崖后的云浪,对言梳露出温和的笑容,一切仿若回到了过去,她见过这样的笑容千遍万遍,亦是为其深陷。
“我找到可以救你的方法了。”他说的话很轻,若不是言梳细细去听,甚至能被风声掩埋。
“你以后……不必再要他人的寿命,那样不好。”宋阙的笑容逐渐收敛,眼神又闪过些许不忍:“等会儿或许会有些疼,你忍耐点,好不好?若是实在忍不住,就骂我两句吧。”
言梳不知他要做什么,才上前一步便觉得四肢百骸传来了蚂蚁啃食般的酸麻疼痛。
她瞳孔放大,只见一缕金光于宋阙的眉心闪出,犹如一根细线,将她慢慢笼罩于其中。
言梳还来不及发出声音,便听见了一声鸟鸣,而后又是声声。
她望向宋阙背后的山崖,一只挂着长长尾羽的引魂鸟昂起纤细的脖子,展翅钻出了云层,带起一阵薄雾。
不只它一只。
几乎成百上千只。
言梳低头看去,她的身上因为金光的钻入飘浮出一缕缕暗淡的白点,白点逐渐扩大,形成了碗口大的光圈。
那些光圈浮向上空,引魂鸟飞去时衔走一圈,便带走了言梳身体里的一丝人气儿。
她像是被人抽走魂魄一般,五脏六腑痛得厉害,痛到实在难忍,屈膝跪地坐在了杂草从中。可于她身体中钻出的光圈并未消失,那些引魂鸟含住一粒粒光,盘旋于黄檀山的上空。
一时间,此处亮得仿佛白昼。
言梳知道那是什么,那些是她从旁人那里夺来的寿命,每一圈光,都是不同的人。
宋阙要她将这些寿命还出去,请来无数只引魂鸟为他们超度。
这就是……他说的救她?!
那他又知不知道,她没有内丹了,若无这些人的寿命,她不能久活?
言梳双眼疼得泛红,抬眸看去,宋阙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的树下,言梳见之便是一怔,甚至忘了身上的痛苦。
宋阙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