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梳一次听宋阙说了这么多话,实难消化他那一句比一句更令人震惊的剖白。
她眨了眨眼,在宋阙松开她的手后将双手乖巧地叠放在膝盖前,一双杏眸满是不可置信,亦有神游在外的呆滞。
言梳懵了。
宋阙说爱她,还要日后每一天都说给她听。
他是爱她吗?还是知晓她命不久矣,说些谎话哄她开心?
他过去……真的喜欢她吗?不是她一厢情愿的猜测,是真的喜欢过?直至现在,也依旧喜欢着?
言梳慢慢抬头再看对方一眼,她对上了宋阙的视线,只是他的目光过于灼热,言梳不得不将挪开双眼,便正好瞧见了宋阙通红的耳尖。
懈阳仙君面不改色,耳尖至耳垂却都红得仿佛滴血。
言梳就像是受了惊吓一样,顿时失语了。
宋阙侧过脸,干咳一声:“你慢慢吃,我说的话……你也慢慢想。”
人走之后,言梳眨了眨眼,仿若才回过神来,嘴里含着的海棠酥早就化了,淡淡的花香味却留在口舌间。
第92章 故友 宋阙送你的,也不要了?
言梳因为宋阙的一席话, 整夜没睡好,翻来覆去脑海里都是宋阙两幅完全不同的面孔,一是他傍晚端饭菜过来对她说的那样深情款款, 倾诉衷肠, 二是她记忆中的冷淡模样, 对她的所有告白都置若罔闻。
天明时分,言梳眼皮沉沉地耷拉着,却是一点困意也无。
她本就是习惯早起的人,在床上实在躺不住, 便洗漱好了下楼向小二点了些早饭来吃。
没碰见宋阙。
言梳吃得不多, 小二给她泡了杯花茶, 又上了一屉小笼汤包,饭菜才上桌,后厨便有吵闹的声音传来。
言梳一口茶还未吞下, 便见一只鸡扑腾着从后厨跳到了客栈大堂内,她愣愣地盯着那只飞到脚边的鸡, 又见一伙夫头顶鸡毛跑过来对她讪讪笑着。
他抓住了鸡, 一步跨回去意图压低声音却还是很大声地骂了句:“野婆娘凶得很!”
此时时间尚早, 客栈大堂内还没有旁人,小二尴尬地站在一旁,手里端着倒好的醋碟。
言梳眨了眨眼还没回过神来,小二道:“那个,客官没被吓到吧?我们这儿也不是经常如此。”
他说得言不由衷,显然后厨那两人经常吵闹了。
伙夫抓完了鸡, 整理好自己又回到了大堂内,他是被账房先生提着要给言梳致歉的,便走到言梳跟前, 离了几步路远道:“对不住了,客官。”
前几日言梳都躺着,客栈里的人以为她病的不轻,难得今日人能下床吃点儿东西,若是被方才那一遭吓到哪儿他们可赔偿不起。
言梳摇头表示无碍,小二放下醋碟跟着伙夫离开,问了句:“你真的去喝花酒啦?”
伙夫摇头:“哪儿啊!我就是尿急从花楼后头走了一趟去小解,谁知道正巧被她撞上了,说什么也听不进。”
小二嚯了声,伙夫笑了笑,无所谓地耸肩。
他用被女人抓出两道红痕的手拍着小二的肩膀道:“她现在正在气头上,我说什么都不会听进去的,我好话说遍了她也觉得我是在骗她,等她冷静下来,能听进我的话了,我再给她好好解释。”
这话叫言梳夹起的小笼汤包直接掉进了醋碟里,溅起的醋点落在了她的衣襟处。
言梳愣住了,昨夜辗转迟迟不能想通的问题,就在方才伙夫说的那句话中像是点亮了一些微光。
她的心底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宋阙,中间隔了两千余年的跨度,记忆中的宋阙从未对她主动示好,也从不拒绝,利用她、欺骗她。
现在的宋阙除了相貌,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般缠在言梳的身边,口口声声的喜欢让她手足无措,难分真伪。
但现下言梳仔细想了想,她记忆中的宋阙,多少被这两千余年冲淡了许多,那些潜藏于脑海中的回忆,除了宋阙不告而别后的几百年,其余时刻,都让她找不出一件可值得伤心的事。
她与宋阙相伴的那四十多年,宋阙没伤害过她一次。那么后来呢?也许他并非她所想的那般绝情,这其中或有误会?
如若宋阙之前真的从未喜欢过她,那为何时隔两千多年又再来找她。
他只要不出现,言梳的死活就都与他无关。
如若说宋阙没成上仙也罢,他来找她,或许是因为言梳最终没有成仙,他的劫数还未过去,可宋阙已经成为上仙了,言梳于他而言便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那他上赶着表露心扉,受言梳的冷脸,将话说得那么绝对,又是为什么?
言梳思来想去,觉得……也只可能是因为喜欢了。
她有许多话或许问过宋阙就能清楚,但言梳又不敢,也拉不下这个脸来。
当初被抛下的伤害是真的,她也的确一个人孤零零地游荡世间几百年,直至临了山海外才知道事情真相。
她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主动冲到宋阙面前将过去的疤痕揭开,等他的解药来治,至少现在的言梳不行,她的内心乱得厉害。
那就……且看宋阙的表现吧。
若他当真如自己所说的那般,对言梳矢志不渝,已达深爱,便不会因为言梳的疏离冷漠而放弃,如若宋阙做不到,那只能表示他所说的,也不过只是说说而已。
她的怨没消,恨未除,或许在心底,言梳还是不可控制地深爱着宋阙,却也不敢再轻易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正如伙夫的妻子,自己的内心还未理清,所见所闻,都会带着怀疑。
再等等吧。
等到她能重新面对过去最伤痛的那一段时光,等她可以亲口吐出,面对着宋阙询问他缘由,若那时宋阙还喜欢她,一切都不迟。
最终那一屉小笼汤包言梳没吃,只是将身上溅脏的污点抹去,再放上银钱,起身出了客栈。
她记得宋阙带她去的是黄檀山,见到了以前的古灯寺和许愿树,才让她想起那些回忆的。黄檀山的山脚下便是当年的京都,言梳记得自己在京都认识的人,去过的地方,还有金顶上道观旁的瀑布。
那时冰天雪地,道观旁的瀑布冻成了冰帘,对着满山仙气渺渺的薄雾,也算是一处奇景。
后来因为皇帝昏庸,屡屡求仙问药妄图成仙,道观在那一段时日里尤为尊贵,凡是大街上走的道士都得受人鞠躬哈腰的礼。
温家打下天下后,将那些装神弄鬼的道士全都抓住,杀鸡儆猴。从那时起,金顶上的道观就空了,连那些从未入世露面的小道士也无处可躲,持续很长一段时间,道教难以复兴。
若不是后来过了几百年,鸿创大帝统一诸国,又开始了成仙的妄想,恐怕再过几百年,世上便再无道观。
现在,言梳自然在眭川城内外找不到道观了。
她在城中穿街走巷,于此处再也找不到过去的任何影子,城中道路大改,房屋建造也与以往不同,原先立成皇宫的地方已经被推翻重建,成了一些富人府邸,街路尤宽,绿树成林。
言梳瞧见一家门口种了银杏树,脚下微微一顿,想起来自己曾送给过宋阙由银杏叶编成的花。
现下银杏树长了一树的绿叶,花期已过,绿叶下藏了几颗青绿色的白果,一枚枚都是小小的。
言梳也只是抬头看看而已,正准备离开时,清风扫过银杏树梢,几片碧绿的银杏叶落下来时转瞬变黄,飘于她面前悬在半空,树叶的茎扭在了一起,几片金黄的叶子叠成了花朵。
言梳见状,连忙回头看去,她没见到宋阙,但除了宋阙,她想不通谁会做这种事来哄她。
银杏叶在她转身那瞬,又飘到了她的正面,非要让言梳拿着不可。
街道这处无人,言梳见不到宋阙,抿嘴不愿收他折下来的银杏叶。结果不论言梳朝哪儿走,那银杏叶就跟活了的蝴蝶似的,围着她打转,时不时蹭过她的鬓发撒娇。
这附近都是富人住的地方,门前的人不多,等到了闹市人渐渐多了,瞧见有朵银杏叶编成的花儿飘在空中不落下,还不得吓一跳。
言梳瞪了那叶子一眼,就好似在瞪宋阙一般。
听见不远处传来人声,她不得已赶紧将银杏叶抓在手心藏入袖子里,等几人闲聊着从她身边走过后,言梳才伸手摸了摸耳朵,觉得耳垂方才被那叶子蹭得有些发烫了。
这感觉尤为奇怪,就像是做了什么坏事怕被人抓包。
眭川城的街市有许多,恐怕是因为城池占地面积极广,光是供人玩乐的广场就有六、七处,今日天亮才不久,三处赶集,闹哄哄的市场里满是买卖。
言梳在人堆里举步维艰,正欲退出,又被一名妇人撞上了肩膀,她的手臂一抖,藏在袖子里的银杏叶落在地上。
言梳见状心下咯噔一声,想要弯腰去捡,还未来得及伸手那银杏叶就被人一脚踩下。
集市上的人尤其之多,谁也不会注意脚下有几片树叶,言梳眼看三两只脚踩过银杏叶,将银杏叶踩散,上面沾了泥污,还破了几片。
她推着旁人的腰背,几次无法弯腰,嘴里喊着‘让一下’‘抬一抬脚’,却没一人听她的。
不知谁在何处叫了一句:“谁掉了银子?”
这一声顿时让周围的人止步片刻,随后一窝蜂地往那边涌过去,七嘴八舌地喊着:“哪儿呢?”
“我的,我掉了银子!”
“还我还我!是我的!”
言梳面前的人群终于空了,就连旁边摆摊卖菜的也去凑了热闹。
她呼出一口气,视线所及是一只细长的手捡起了几片已经散开的银杏叶,对方不嫌脏,碧蓝的袖子扫过地面未染灰尘,等他将银杏叶递给言梳时,言梳才抬眸看向对方。
好熟悉的一张脸,言梳记得自己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这人长得并不算多俊俏,只是周身的气质与宋阙相似,若不是因为他的身份特殊,言梳恐怕未必能一眼就认出对方。
谭青凤动了动手指,几片银杏叶于他的掌心重新编在了一起,被踩破的叶子长好,干干净净地变成了一朵‘花儿’。
言梳愣愣地望着他,胸口在这一瞬沉闷了下来,她难以呼吸般往后退了几步。
上一次遇见对方的回忆并不算多好,哪怕过了两千多年,言梳也依旧记得,如若不是遇见了谭青凤,她不会知道宋阙隐瞒自己的那些事情。
谭青凤将银杏叶往前推了推,道:“你掉的,不要吗?”
言梳讷讷地摇头,原本垂在身侧的双手紧张地握在了一起,她喉头滚动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决定什么也别说,转身就走。
谭青凤瞧出了她的怯步,又紧忙道:“宋阙送你的,也不要了?”
言梳后退的脚步一顿,她望向谭青凤手心里的银杏叶,没说要或不要,谭青凤轻轻叹了口气,道:“言姑娘,借一步说话吧?”
方才以为有银子可捡的众人围过去才发现根本没人掉银子,喊这话的人也不见踪影,众人各回摊位,生怕有人趁着这个空档偷鸡摸狗。
言梳见人又多了起来,即便心里不是特别情愿,但还是跟着谭青凤走入了一条小巷,远离人群后,渐渐行至宽阔的大道上。
这条街上人不多,谭青凤贴着墙边走,言梳跟在他后面,心里犹豫,眼神几次三番盯着他手里拿着的银杏叶,抿了抿嘴后终于开口:“把树叶还给我。”
谭青凤足下稍稍停了片刻,他回头对着言梳笑了笑,将树叶还给了对方道:“我还以为你真不打算要。”
他这话也只是调侃一句而已,言梳若真不打算要了,也不会跟着他走到这条街上。
言梳接过银杏叶,这回牢牢攥紧了才对谭青凤颔首:“多谢仙君,告辞。”
她转身还没走远几步,却见周围的人都停了下来,街头的妇人正在倒水,扑出去的水浮在半空中,扫至街角的篮子歪歪地立着,还有一些正在行走的人,就连头发丝都静止不动了。
言梳蓦然回头,杏眸睁圆望向对方。
谭青凤放下手,他设结界也是迫不得已,谁叫他才刚出现带走言梳,就被人发现了。
“言姑娘放心,我与宋阙是多年好友,不会做什么伤害你的事情,不过是想要问你几个问题罢了。”谭青凤说这话时,目光于言梳身上来回打量。
言梳呼吸都开始变得不顺,她眉头紧皱,有些不耐烦道:“要问就快问。”
谭青凤忽而一笑:“你与先前变了许多。”
他说的先前,对于言梳而言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这也是你要问的问题吗?”言梳抿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