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旭眉头舒展开,神色没有之前紧绷。此时旁边树上的蝉鸣传来,夏日炎炎,一壶温茶,孟珧在旁边坐着,一切都仿佛还在河州一般惬意。
自此,萧旭隔不几天就骑马过来看望孟珧,而且多半是在早晨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捧露水未干的野花。只等秋天到了,野花差不多都谢了,他每天才没有特意绕到山坡去摘花。
入秋后的早上,孟珧府邸的小厮听见有人敲门。他开门后见敲门的是蒋勉,想来是蒋勉休假回家探望,顺道也来问候一下孟珧。只是今日他不是一个人来,背上还拖着个穿着暗蓝衣裳的男子。这男子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衣服水渍未干,也不知是晕了还是快要不行了,一动不动,像个麻袋一般被蒋勉拖着。
小厮还没问那是谁,蒋勉就拖着人进了院子里,还自来熟的喊院里扫地的小厮来帮忙抬人。
孟珧和小荷听到动静也连忙出了房门,惊疑惑的问蒋勉这是什么人。
蒋勉喘了几口气,摇头说道,“不知道,我今早路过护城河,就见他远远的在岸边趴着,一半身子泡水里。我摸了摸看还有口气就给拖回来了,总不能让人泡死在那儿吧。”
孟珧无法,只得让小厮把人抬到空置的房间去。
蒋勉把人放到床榻上,拍了拍手,“孟姐姐,又麻烦你了,你知道我爹他怕见外人,我娘也心脏不好,管家又不让我乱救人,这人先在你这儿放着了啊。”
孟珧还没答应,蒋勉说自己接着还有事就先走了,只留下屋里几个人干对眼,不知道拿床上身份不明的蓝衣男子怎么办。
刘婆婆老练一些,先指挥小厮把那人的脏湿的衣服剥了,擦擦身再换上干净衣服。
这年头遇难的人太多,蒋勉也是个好心的孩子,以前看见路边要饭的乞丐还想着都带回家当个下人什么的,给口饭吃。还好他家管家在一旁都制止了,说救的了人也救不了命,这些人都是因战事流离失所,战乱不休,人命无救。
孟珧摸着下巴想了想,让小厮先给这人顺顺气,再掐掐人中,看会不会醒,不醒就等一晚上,要是明日再不醒就请郎中去。
军营里,萧仲山又派人喊萧旭回侯府吃晚饭。
萧旭认祖后的这几个月里,去侯府的次数屈指可数。萧旭只说自己喜欢在军营里待着,和士兵同吃同住,习武看书。这话听着也挑不出错,只是侯府和亲兵营离得并不远,他平日在军营里空闲的时间也是一大把,却从未主动回侯府看望长辈,请安问好。
萧仲山用了各种由头劝说,再加上随从们软磨硬泡,萧旭才偶尔回侯府一趟。
今日萧旭总算听话回了候府。晚上一家人吃饭,围着一桌子菜,老太太笑着和萧仲山拉家常说闲话,其余人也都笑脸附和着,只有萧旭板着脸,默默吃着菜,问他什么都是敷衍答应着。
萧仲山的正妻方氏眼珠转动,看着过继在自己名下的萧旭,抬箸给他夹了块牛肉,笑着说多吃些菜。
“我吃饱了。”萧旭眉头皱了皱,随即放下碗筷,起身就出去。
方氏像是做错事似的低头,萧仲山喊了萧旭几声也不见回应,气得也把筷子拍在桌子上。一旁的丫头仆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老太太在一旁劝道,“行了行了,小旭吃饱了就让他出去走走,你生个什么气。”
方氏悄悄的看了老太太一眼,把眼里的不甘压了下去。老太太平日对两个小孙女管教严格,对她们这些女眷也是不苟言笑,但就对这个新认回来的大孙子偏心。别说萧旭在饭桌前板着脸不说话,就是甩老太太个脸子,老太太估计也不会说什么。
她又重新挤出笑,在一旁张罗着劝侯爷再吃些菜。
第31章
萧仲山用完饭后,在后堂寻见了萧旭。两人在一室坐着,都静默着不说话,萧仲山也觉得尴尬,他想着旁的东西萧旭都不爱聊,就说说军营练兵,用兵打仗的事。
两人破天荒的聊了一炷香,萧仲山正觉得此时他们的父子关系融洽了不少,萧旭突然问他之前是否是他命人去孟珧家寻事。
萧仲山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一遭。此事他是交给下属去办的,他也说过那户人家要是难缠就不必太客气,然后就听说部下闹出了些小事。虽说方法无礼了些,不过效果倒是不错,萧旭第二天回来就说同意认他这个父亲。
萧仲山摇着头,打太极般的说道:“这事为父还真不知道,一定是哪个人想邀功卖好才做出这等无礼的事。这样吧,你说说那天去的都有谁,拉出来全部军法处置。”
萧旭面色微冷的看着他,起身出门。临出门前他回头说道:“我怕你装不知道,先跟你说明白,不许再招惹她们,不然账都算你一个人头上。”
萧仲山听了双目都凸起,重重的拍了下桌子:“放肆,你怎么跟亲爹说话的。”
萧旭没听见似的走了。
管家这时上前劝道,“侯爷息怒,那个什么孟氏毕竟养了少爷这么多年,两人也算情同母子,这情分不是说断就断的,少爷护着她也是人之常情。”
萧仲山怒道:“那我这个爹就是个摆设?”
萧仲山的手下之前向他报告过,这侯府萧旭不曾来过几趟,那个什么孟氏的府上他去的倒是勤快。萧仲山一想到自己儿子那顶撞自己的模样都气愤不已,便是他自己年轻气盛时,也没敢跟父亲说什么狠话。
管家头低了低:“侯爷,这也正看出少爷还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不是个忘恩之徒啊,侯爷只等再相处个几年,感情深了,少爷以后也会对侯爷孝顺的。”
萧仲山听了这才慢慢顺了气,回房歇息去了。
侯府后宅如今都由方氏打理,老太太平日要操心的事不多。她想着孙子这个年纪也该都开窍了,便挑了身边一个模样长得俊俏的体面丫头,让她晚上过去伺候少爷。
入夜,萧旭刚进卧房,就看见房里站着一个穿着水粉罗裙的年轻丫头。他脸色沉下,不是说过房里不需要丫头伺候么,怎么还有丫头敢进来。
还没等他往屏风走了两步,那丫头就杨柳扶风般的走了过来,说要帮他脱衣服。萧旭见那丫头特意施了粉黛,面若桃花,眼波流盼,不似其他寻常的丫头,心里突然明白了。他心里冷哼道,这才过了多久呢,就要把他当种马用了。
他微微侧身躲开丫头伸向衣领的手,面色阴沉,冲刚才跟进屋的随从皱皱眉。
随从眼皮子一跳,连忙把丫头给推搡出门去了。那丫头本来还想轻哭几声,然后再装个委屈恳求留下,里间屋内突然爆出一阵砸东西的声音,瓷器碎片都飞出门外了,她和那个一并出来的随从都吓得一激灵。
随从看看里屋,知道刚才那脸色是小主子发脾气的前兆,幸好他躲得及时。他冲丫头摆摆手,“赶紧走赶紧走,不然砸的就是你了。”
丫头只得擦着脸走了。
次日天刚亮,萧旭就起床洗漱,也不留下吃早饭,也不让随从跟随,自己骑马跑了。
早上,偏房守夜的小厮睡醒,刚打了个哈欠,就听见昨天捡来的人在床上轻咳了几声,然后开始哼哼。小厮见这那男子慢慢睁眼,连忙去通知主人家。
孟珧带着丫头婆子过来时,那男子自己撑着坐起来。昨天刚被蒋勉拖回来时,这男子还形容狼狈,但如今已经擦干脸束好发,孟珧发觉这男子长得也清秀俊朗,二十出头的样子,眼睛微细挑,但眼神却略呆滞,看着像个白面书生。
男子接过茶水咽了几口,总算能开口说话了。
他问道:“众位,不知此地是何处啊?”
小荷代答道,这里是洛城一户普通人家,有人见他晕在河边才把他救回来的,我们夫人好心才收留了你。
男子微微点头,扫了众人一圈,见到被两个丫头簇拥着的孟珧,迷蒙的眼神瞬间被点亮:“啊呀呀,原是夫人救下了小生,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请容小生三拜九叩。”
小荷好笑的白了那人一眼,瞧他那小眼神,一见就她们夫人是个美人淑女,就这么激动么,亏的还长了一副斯文的样子。
孟珧解释道:“真正救你的也不是我们,是一位少年把你从河边拖回来,然后寄放在我这儿。”
男子已经下床,脚绊了一下后站稳,然后弯腰作揖:“夫人,请受小生一拜。”
孟珧连忙摆手说不必不必。
男子仿若未闻,提高音调,接着弯腰道:“小生再拜。”
“小生再再拜……”男子又歪下腰,这回刚拜完,就软软的歪倒在地。
旁边的小厮连忙的手忙脚乱把人给扶起来。那男子一手捂着腹部,脸色露出凄楚痛苦。
小荷问道:“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男子虚弱的说道:“姑娘见笑了,小生只是突然觉得腹内空空,肠痛难耐罢了。”
众人恍然大悟,这人躺了一天一夜,确实该饿了。小杏说早点还没好,红豆粥倒是已经熬好了,要不要先吃点。
男子听了连连点头。
小杏随即提来半砂锅的红豆粥,还带了两碟凉拌小菜。男子也不嫌烫,连喝了三碗,小杏在一旁看着都怕他涨坏了肚子。
砂锅里的粥被刮干净后,男子自我介绍了一番,说他姓涂名彦,一家人也是躲难来到齐州的,只是来到洛城定居没几天,晚上他出门时和下人走散了,后来又被一凶悍的恶犬追逐,跑了五条街后不慎落水,快游到岸时脱力晕了过去。
此时外面传来小黑欢快的叫声,这名叫涂彦的男子骤然听见狗叫,吓得浑身一哆嗦。
萧旭早上从侯府出门,一路就奔到这儿来。他拴好马后就来了后院,见一众人都聚在闲置的偏房,也走了过来。刚一进门,他就看见一长得人模人样的男子,正和孟珧说话。
他问正端盘子的小杏:“这人是谁?”
小杏答了句是蒋家少爷捡来的人后就走了。
孟珧见萧旭来了,招呼了几声,又见他正盯着身后的涂彦,就解释道这是蒋勉救下来的涂公子。这边她跟涂彦介绍萧旭,对着外人只说萧旭是远房亲戚的外甥。
涂彦看着长得都有他高的少年,微笑点头,一脸纯良。萧旭却不回给他好脸色,只冷冷地盯着他看了几眼。
涂彦刚刚才喝过热粥,此时莫名觉得四肢有些发寒,他说自己还要回家去,免得家人担心,今日就先告辞,改日定会登门道谢。说完他整了整衣袖,做好架势,文质彬彬的迈着小快步溜走。
孟珧见人走了,总算又丢掉个差事,心情大好。她问萧旭:“旭儿,今个来这么早,用早点了没?”
萧旭摇摇头。
孟珧:“正好,昨天我吩咐刘婆婆她们包些鲜肉小笼包,一起尝尝去。”
萧旭笑着说好。
两人来到平日吃饭的红木桌前,小杏已经端上了早点,除了几笼鲜肉小笼包,还有些炒的清蔬小菜和熬得开花的红豆粥。
孟珧连连给萧旭夹小笼包,又给他盛了碗红豆粥。孟珧夹多少个,萧旭就吃多少。孟珧边夹边感慨,少年人的胃就像个无底洞似的填不满,还好她有先见之明,让刘婆婆多包了好几个人的份。
小黑在一旁巴巴望着,舔着舌头馋的不行,平日里都会趁空投喂他的小主人今日有些心不在焉,根本没注意到小黑渴求的眼神。
萧旭吃着包子,不经意的看着孟珧,孟珧偶尔冲他投来一笑,他就真的食不知味了。连吃了几笼包子后,他终于放下筷子说吃饱了,抬手伸向桌边的茶壶就要倒茶喝。
孟珧眨眼间就动手把他的手拨回去,说是饭后不宜立即饮茶,等会儿再喝。
萧旭扣了扣那只被孟珧拨开的手,低着头不说话,半天后才记起什么,掰了个包子给口水流了一地的小黑吃。
三天后,涂彦带着两个随从登门拜访,还带了份礼物道谢。他今日穿着浅蓝长衫,腰戴青色玉佩,头戴蓝色布巾,看起来更像书香门第出生的公子。他知道把自己从河边救回来的是位叫大牛的少年后,执意要去上门道谢。孟珧知道蒋勉家人向来不欢迎外人拜访,于是就派人去蒋府问问蒋勉今日回家没有,若是回来了就过来一趟。
孟珧接待完客人就先回避了。涂彦在前厅等人时和奉茶的小荷说了几句闲话,知道孟珧原是大户人家出身,但很多年前就成了寡妇,守节不再改嫁。如今也是躲难来到齐州,辛苦支撑着一家。
他暗自感慨道,如此钟情重义知书达理温柔贤惠的女子,偏偏时运不齐守寡多年,真是恨不相逢未嫁时啊。
第32章
今日正巧蒋勉请假回家,一盏茶过后,他就过来了。只是他似乎已经忘了这茬,孟府小厮跟他说这事时他还愣了半天,反问自己啥时候救了人了。后来小厮把蒋勉拉到孟府,他才回想起来。
涂彦上前道谢,蒋勉大气的挥挥手,“没死就好。”
涂彦客客气气的说:“今日走的匆忙,没多带谢礼,改日定去府上备礼道谢。”
蒋勉忙说:“不用给什么谢礼,你要是非要给,就送到孟姐姐这儿算了,我到时候再过来拿。”
蒋勉说下午还有事赶着回军营,凳子都没坐热,拍拍屁股就走了。
孟珧原以为此事就此了结,没想到蒋勉还给了涂彦一个由头过来。接着几天,涂彦时不时送来些薄礼,说是孟珧一份,蒋勉一份。孟珧也不好总躲着,还得出来应酬两句。
晚上,小荷帮孟珧梳头,两人闲聊时,小荷不经意间说道:“奴婢看这涂公子,倒像是对夫人有意呢。”
孟珧摸着头发,噗嗤笑道:“我都守寡了这么多年,别人哪里就看得上我了。”
小荷:“夫人,您是总待在院子里,老觉着自己是三四十岁的妇人了,您也才二十有二,您照照镜子,到外面说您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也没人不信的。”
孟珧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问道:“你这是盼我改嫁?”
小荷和涂彦说过几次后,倒觉得这人品性还不错,“夫人您想想,少爷现在已经是萧家的人,以后是要继承萧家的家业的。如今家里就靠你一个人撑着,您趁着年轻改嫁,将来老了也好有个依靠。”
孟珧微微摇头不语,她早就决定自己清清静静的过日子,改嫁是不可能的,就算那涂公子真对她有意,她也得婉拒了。
涂彦来孟珧府的次数渐增,孟珧有些懊恼的想着,这寡妇门前是非多,他怎么就不知道避讳呢。但涂彦又是打着给蒋勉送谢礼的旗号来的,她总不能将人拒之门外。
孟珧背后忍不住的叹气,等蒋勉从军营回来,一定要让他去跟涂彦说清楚,可别往这儿送礼了。
小荷平日爱说个话,涂彦来时也会搭理他几句,一来二去互相交了家底后才发现,原来涂家就是那个从前跟孟家订亲的世家。只可惜后来涂家搬走音信全无,两家的娃娃亲也就不做数了,之后孟珧就被家人嫁给个半死的富商,然后守寡。
涂彦知道此事后也是惊讶,他幼年就听说自己有个娃娃亲,只可惜后来两家走散了,无缘再见。他至今仍未婚配,孟珧又守寡多年,两人在此地相遇,孟珧先前还救他一命,这难道不是老天注定的缘分么。
孟珧听说此事后来到前厅,目露尴尬,眨着眼睛看着涂彦,刚开口道:“徐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