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越,你这是想……”了尘心中大惊,怎么会看不出段云笙此举是在吞噬寒玉剑的剑心。
寒玉剑是上古神兵,又是镇妖塔镇塔神剑,即便了尘涉世不深,也在古籍上读到过这柄神剑的厉害。
“你难道真的想看到我堕为魔道,想看到此地变为人间魔域吗?”段云笙将寒玉剑心引入体内,不消片刻她的身体之上便一层比寒冰更为冰冷的寒玉冰晶所覆盖,而与此同时,她身上的魔气也开始渐渐被压制了下去,只是十指的指尖之上还是留下一缕缕如藤蔓一般的暗红色魔纹。
被抽离剑心的寒玉剑,立即碎裂,化为齑粉。
段云笙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体内的气息,慢慢地将覆盖在身体上的寒玉冰晶收回体内。
“阿皎!”就在这个时候,殷九玄突然出现,见空气中还弥漫着尚未散去的魔气,立刻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段云笙,“阿皎,你用了魔神术?你现在感觉如何?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帮你,但……都是我的错,以为掩盖了你的气息便能护你安全。”
殷九玄心中愧疚,段云笙不准他白日里追踪她的行踪,要不是今日与段云笙血脉相连的殷念忽然觉得心神不安,他都不知道她已经出事了!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殷九玄自责道。
“与你无关。”段云笙十分冷淡地推开了他,走到了尘身边道,“小师父,扶我回去。”
了尘愣怔怔地哦了一声,上前扶住了她,只觉得即便隔着衣物也能感到她的身体冷得就像是一块冰。了尘扶着她走了两步,见她步履蹒跚的,便挠了挠头道:“檀越,要不我背你吧。”
段云笙摇了摇头:“我体内的寒玉剑心还未完全融合,身体相触,你受不住的。”
“阿皎,让我送你回去,好吗?”殷九玄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一直抬着手虚护着她,可却又不敢在未得她的允许下真的扶住她。
三人穿过柳城时,城中的百姓都因为逆灵阵的缘故暂时陷入了昏睡,了尘在扶着段云笙走出城门之后,便用佛法唤醒了城中的百姓。
回到段云笙的小院之后,了尘将她扶到藤椅上坐下。殷九玄看她面白若霜,气息游离,再看她指尖褪不去的魔纹,心疼不已,寒玉剑至寒至刚,与妖魔相克,这样两股力量在体内争斗压制,该要承受怎么的痛楚?
眼看着段云笙的面色越来越白,一旁的了尘心中也很是慌张:“檀越,你没事吧。”
段云笙蹙着眉,突然捏紧了拳头,那冰冷的寒玉冰晶便立刻又覆盖住了她脖子以下的全身,刹那间这屋中的空气也一下子变得寒冷起来。
殷九玄上前一步,抬手便要给她输入妖力对抗体内魔气,可她却低声呵止道:“你别碰我!”
“阿皎,魔神之术是何等霸道,即便你吞噬了寒玉剑心也只能暂时压制住体内魔气罢了,你让我帮你,你这样被两股力量折磨会很痛苦的。”殷九玄几近央求。
“痛苦?”段云笙虚虚地一笑,“当初你用妖元控制我,我体内被仙妖两股力量折磨的时候难道就不痛苦?殷九玄,天界那群人或许不是好东西,可你又是什么好人?现在又何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想到弗清所说的话,想到她这一生的遭遇,即便心性如她,也难以心甘!
殷九玄此刻也是悔得恨不得杀了以前那个自己!
“阿皎,过去的事,是我的错。如果你愿意,你想怎么报复我都可以。可现在最要紧的是你的身体啊,阿皎!”殷九玄着急得眼睛都红了。他确实可以用强力让她屈服,可他了解她的脾气,若是真的让她恼了,她是真的会做出放出体内的魔气玉石俱焚的。
“报复,呵。”段云笙冷笑一声,“我想你死,可你若真的死了,殷念她会恨我。我恨透了这种处处都要被命运牵制,被你牵制的日子!你要是真的对我有所愧疚,就别再管我!”
“这……”殷九玄别开脸,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我不能看着你死。”
“可这样的日子对我而言生不如死!扶司清造出了我,却是为了让我死。我一生都在反抗你的控制,可到了最后却要靠你的力量活着。我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段云笙忽然闭上了眼睛,眼角的泪水顺着脸颊还未滑下,便凝结成了冰,“殷九玄,你便不能让我如愿按自己的意思活一次吗?”
“我……扶司清?”殷九玄,“阿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段云笙闭着眼睛没有理他,了尘见状咬了咬唇,开口对殷九玄说道:“这……这位施主,要不还是先让段檀越休息一下吧,你想知道方才的事,小僧可以告诉你。”
殷九玄抬眸看了一眼了尘那张与昙音极度相似的脸,心中泛起一阵不快,但看段云笙的脸色,还是对段云笙道:“那阿皎,你先好好休息。”
然后便对着了尘一甩衣袖走出了屋子。
了尘挠了挠头,垂眸看了看闭目的段云笙,从如意布袋中拿出了那颗莲花佛骨舍利,放在段云笙的手中,小声道:“檀越,你拿着这个会舒服一点。还有方才对不住,但我其实并不想放弃你救柳城的百姓,我想那样是不对的,檀越你是个好人,你的生命也很重要。”而后也跟着走出了房间。
一股带着莲香的轻浅暖意从手心的佛骨舍利中传到她的全身,段云笙微微睁开眼,怔怔地看着手中的舍利,以及手心中那面月与莲的团扇图案。
第44章 相伴出游
“扶司清!”殷九玄从了尘口中得知段云笙身世命格的真相后, 简直有种立刻去归墟将扶司清拖出来鞭尸的冲动。
“施主,其实小僧觉得……”了尘挠了挠光头道,“虽说死劫既成便难以化解, 但最要紧的还是段檀越她自己的意思。其实这世间的凡人,每一个都要经历生老病死,可即便如此,有些人一生幸福事事随愿, 有些人却孤苦艰难一世,虽说我们出家人不该说这样的话,但对于尘世中人而言, 这也是不同的。”
“你想教化本座?”殷九玄一个眼神过去,了尘立刻被震得吐出一小口血来。
了尘抬手擦去嘴角的血痕,合掌道:“施主,小僧并不是想要教化你,只是你难道真的看不出段檀越她想要的是什么么?即便小僧与她相处时日并不长,可偶尔听她说起从前的家人,偶尔见她看向普通父母子女眼神中的艳羡,便知道她想要是自由自在的过一世普通人的日子!”
“闭嘴。”殷九玄不耐的挥手, 将了尘掀翻撞到了院墙之上, “凭你也配教我做事!”
这时,段云笙从里面走了出来,对殷九玄道:“殷九玄, 你要发疯,就滚回你的妖都去!”
“阿皎……”殷九玄见了段云笙之后,身上一下子便没有了方才的气势。
“以后你也不用再来了。”段云笙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直接走过去扶起了了尘。
“可我若是不来,你会……”
“殷九玄, 你是不是真的听不懂人话?我求你帮我了吗?从前你费尽心思要让我死,现在你又拼了命的想让我活着。”段云笙松开扶着了尘的手,走向殷九玄,眼中是罕见的愤恨,“我在你眼中究竟是什么!生由不得我自己,死也由不得我自己?扶司清至少给了我一个做人机会,你呢?你自己做过些什么你心里没有数吗?”
她逼视着他的眼,一步步走近:“扶司清不过要杀我一世,你呢?我转世十世,那一世不是死在你的手上?你以为你一厢情愿耗了半身修为救我就能让我感激你,你以为你做这么点事就能弥补你对我做下的过错?”
“可你想过没有,如果当初我不是为了避开你,便不会去修仙。这些年若非你苦苦相逼,我便不会抛弃一切拼了命的修炼。若非你一直不肯放过我,我便不会拼尽全力阻拦你恢复真身,更不会以身引来紫雷劫想要与你同归于尽。”段云笙立在他的面前,一双乌沉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若没有紫雷劫,我便不知何时才能觉醒战神印,更不会触发这命格中的死劫!”
“我本在尘世为人,即便扶司清设下死劫,也不知我要到哪一世才能修道成仙,哪怕修成仙道,也不知要再过多少年才能觉醒战神印。是你,将我推到了如今的境地!是你,把我逼上了今日的绝路!而你却还在妄想,以为只要我活着,便有一日会接受你!我若能接受你,我都不知道是你疯还是我疯了!”
她句句诛心,毫不留情:“若是这便是你所谓的爱,我宁可一生断情绝爱,配于猪狗,也不想遇见你!”
她的每一个字都如一把利刃深深插进殷九玄的心口,让他不由得步步后退。尤其是在她说出是他让她困于死局,是他让她走上绝路之时,化不开的苦涩如凌迟一般搅动他的五脏内腑四肢百骸,悔恨难以压制的上涌,终是叫他心焚吐血。
可段云笙看了却毫无感觉,只是冰冷地转身道:“你若还有些良知,便不要再来打扰我!”
若说之前段云笙尚且还能勉强接受这样依靠殷九玄的妖气苟延残喘的日子,现在的她却真的一点都不想在被任何人摆弄着生活了。寒玉剑心的力量足以让她支撑到下个月初一,见了佛子最后一面之后,不管今后是只能活一日,还是一个时辰,她都只想按自己的意愿活着。
说完段云笙便扶着了尘进了屋,并让了尘关上了房门。
殷九玄则一直站在院中等到半夜,直到确定段云笙身上的寒玉剑心确实暂时控制住了她神魂上的损伤,才默声离开。
他回到妖都时,殷念已经在毋吾宫中等着他了。
“阿爹,阿娘她怎么样了?”殷念问道。
现在的殷念已经长成了人间少女的模样,不过脸上却有些与这番面容不大相符的沉稳。
殷九玄凝神望了望她与段云笙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孔,将今日发生的事告诉了她,见她神色担忧,才硬是微微笑了一下道:“不过你阿娘她目前不会有事。”
殷念这才松了一口气,扶着殷九玄进内殿坐下。
“念儿。”殷九玄坐在蒲团之上,毋吾宫内殿中的一切布置还是当年段云笙在时的样子,“你阿娘她……”
殷念看他欲言又止,坐到他身侧的蒲团之上,给他倒了杯茶道:“阿娘她是不是不愿意再这样过下去了?”
“嗯。”殷九玄碰过女儿递过来的茶水,脸上竟有些慈父的模样。
殷念微微叹气,抿了抿唇才道:“阿爹,你就成全阿娘吧。”
这些年殷九玄就像是惩罚自己一般,从未对殷念隐瞒过当初他对段云笙所做下的错事,所以殷念也很清楚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自己的阿娘只会在她睡着之后才会来偷偷的看她一眼,平日也不愿意让她去看她。
“成全她……”对于旁人殷九玄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但对于这个女儿的话他却无法当做耳旁风。
“阿爹,有些事错了便是错了。就像小玉姐和黎闻叔,小玉姐当初为了救黎闻叔差点丧命,她卧底身份暴露之后,黎闻叔也为了保住她的命而搞成那样。”殷念道,“可即便如此,小玉姐还是义无反顾地回了天庭,因为黎闻叔害死的人是她的姐姐,她不是不爱他,只是无法原谅他。”
“可你阿娘她……”她并不爱他,至少现在她不爱他了。
“阿娘这个人虽然重情义,但爱情对她而言却并不是最重要的。”殷念道,“她想要自由,只把情义看得很重。只要一个人对她好,即便没有男女之情,她也会为他赴汤蹈火的。阿爹,对于阿娘而言,活得像个人,活得像她自己才是她最想要的。”
当初段云笙是抱着必死之心去的坠仙崖的,给殷念的香囊中留下了一缕残影,这个影子一直伴随着殷念的成长,会在她孤独的时候给她说故事,会教她做人的道理……
所以即便这些年段云笙并不愿意见殷念,殷念却还是长成了一个极富责任感和爱心的姑娘。这几年殷九玄一直围着段云笙的事忙,妖界的事务大多都是她在处理,由浮梦和黎闻帮着辅助,加上又有殷九玄的威严罩着,妖界倒是比殷九玄随心所欲的统治时要安定得多。
“自由,可她要的自由,是一条死路啊。”殷九玄道。
“嗯……”殷念垂眼思忖片刻,问道,“阿爹,这世上可有什么法子,能让阿娘她如愿的像是一个平常人一般再活一世的?”
“再活一世?”
“是啊,忘记这些不愉快的事,让阿娘自己选,想要如何活一辈子。”殷念说道,“死劫既成便难以挽回,但至少我们还能在那之前让她真正快乐活上一次,不是吗?阿爹。”
殷九玄沉默了,许久之后他才摆了摆手让殷念退下。
殷念走后,他静默地坐在以前段云笙常坐着发呆的窗下,望着外面的天空。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她为何会用那般出神而空洞的眼神望着外面的天空了,当一个人对一切现状都感到无力时,也只能如此了。
“真正的快乐……”他喃喃着,眼前的天空中浮现出段云笙少女时的样子,巧笑颜兮巧目盼兮,年轻的脸上都是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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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很快就到了四月初一,段云笙早早地候在厅堂之中。了尘进屋后,她看向他所问的第一句话便是:“是你吗?”
佛子对她点头,上前握住她的手,感到她身体比之前更为虚弱了,而且还被魔气所扰。可看着她面上的笑容,佛子便明白了,她强撑着到这一日,便是想要见他最后一面。
如今的他已经没有能力也没有办法救她,他能做的就是好好陪着她度过这一日。
“今天段姑娘想去哪儿?”他笑着问她,眼眶却有些红。
段云笙虚弱地绽出一个笑颜道:“从前,我还未出阁的时候,便想过若是将来嫁了人,或许也能在三四月间,与夫婿在烟雨中的江南共坐一方小舟,看看那花红柳绿,烟雨朦胧的江南景色。只可惜……”
“那今日段姑娘可有兴致与小僧一道共游江南?”
佛子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段云笙也忍不住噗呲笑了笑,将手搭在了他的手掌之上。
佛子驾云将她带到了江南杨城,杨城自古繁华,白水青城,翠柳红花,满城都散着茶酒花香,飘着琴韵曲声,连穿过城中的河水也是细细瘦瘦弯弯袅袅,透着江南的旖旎婉约。
昙音虽是佛子,却人情通达。不消片刻便用身上如意袋中千叶寺的药物换来了雇佣画舟的银两。
这画舟从外头看是一只小小的红漆画舫,内中确实五脏俱全。圆形的镂空花鸟园窗下的小榻上放着一张小几,两头有锦垫,几上有清茶棋子,船舱壁上还挂着花鸟画与一把琵琶。
昙音将段云笙抱到榻上,笑着问她:“段姑娘可满意?”
第45章 一生结束
段云笙笑了, 打趣似地用双手环住了他的后颈,仰面攀上去用鼻尖轻轻触了触他的鼻尖,柔柔地看着他的双眼, 一直到他红了脸,她才放开,轻轻道了句:“我很满意。”
昙音用温和的神情望着她带着狡黠笑意的面庞,探过身去拥抱住了她。段云笙便调整了一下姿势, 靠在他肩上,一抬眼便看进佛子正用那双晶亮的眼看她,让她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一摸他的眉眼。可当她抬手看到自己指尖上殷红的魔纹时, 却还是不由地握了拳,将手收了回去。
可昙音却在这时握住了她细白的手,环着她用双手慢慢地将她握拳的手掌展开,然后托起轻轻地在她的指尖上温柔地印了一吻。
“真的很美。”昙音声音轻轻的,语气却诚恳万分,“我从不知原来只要人美,连长起来的魔纹都是美地。”
段云笙笑了笑道:“你啊,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一套了……”
“云笙。”
“嗯?”这还是段云笙头一次听到昙音叫她的名字, 不由仰头看着他问道, “怎么了?”
昙音红着脸抿了一下唇:“没什么,就是想叫一下。”
“那我该叫你什么,阿音吗?”段云笙调笑道。
不料昙音却回答道:“我在未剃度前, 家中姓谢,字希知,不过家中父母姐姐都叫我阿钰。”
“阿钰。”段云笙道,“我闺名叫做阿皎,皎皎如月的皎, 只可惜……”
昙音想起以前殷九玄总是这样叫她,知道她是想到了那些往事,便安慰道:“名字并不会因为被谁叫过而改变什么,伯父伯母确实有个皎皎如月的好女儿。”
段云笙见他说的正经,故意取笑道:“伯父伯母?啊,你这大和尚佛心不定,是想还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