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上的神色蓦然变幻,从温和到凶狠,从忏悔到刻薄,只在一瞬之间。
“简召图”低声笑着,心魔的面孔渐渐与简召图的样子合二为一,而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即便杀了我,也无法阻挡天道不公的事实!”
下一秒,真正的简召图沉声道:“杀了我!我是罪人!”
心魔阴沉沉地嘶吼道:“你杀的了我的肉身,却杀不尽这黑暗与不堪!”
简召图忍了又忍,额间沁出了大滴的汗珠:“杀了我!”
心魔桀桀笑着:“你敢吗?”
楚辞越看越震惊,简召图眼下已经失去了希望,只为一心赴死。她深知心魔由修道之人心中杂念而生,但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心魔竟然可以侵占人身,犹如一身二魂。
而简召图此刻与心魔争夺身体控制权的场景,万分可怖。
她知道,引诱于盛入魔的人并非简召图,也正是简召图,若不是他一错再错,又怎会形成偏执的心魔。
可是……在这半年的相处之中,她看得真切。
这是一位刀子嘴豆腐心的侠义之士。他曾堕入黑暗,但是又顽强地站了起来。救死扶伤,挽救她的性命,镇守南村百姓的安危。
这也是一位亲眼目睹信仰破碎的理想主义者。为了飞升成仙,他咽下许多磨难与痛苦,却绝望地发现理想不全然是美好的,妻子也惨死于理想国之中。
他修炼禁术,酿成心魔,铸成大错,微山派上一代的颠沛流离皆因他而起,又引得这一代的千道宗宗主一念成魔。
原来……一念之差,当真会堕入无端黑暗。
她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抉择。
那么,余令呢。
外人不了解他的,都说他是天之骄子。可只有她知道,余令那颠沛流离的一生是怎样度过的,他原本幸福的家庭都被这场浩劫毁坏,而他背负了那么多的苦痛,磕磕绊绊地走到了今天。
如若他再懦弱一点,天地之间,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余令。
他……会如何。
简召图绝望地挣扎着,那个心魔正折磨得他痛苦不堪:“别元已死,我也没有独活的必要了,就因为我亲手所犯的过错,便改变了这么多人的命运,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罪人,杀了我吧!”
他哭得悔恨,哭得无奈,哭得泪流满面!
而他却一遍遍地嘶吼着:“杀了我!”
“让我赎罪!”
余令突然动了,玉沉剑在手,搅起惊天动地的风浪。
漫天的木槿花落得更快,只是转眼之间,他的身后便已出现了千万剑影。
锐利的剑锋冰冷无比,直指简召图。
他冷声道:“你以为我不敢吗?”
简召图终于笑了出来,眼神怀念地看着他的剑法:“当年曾有幸见过应逢知的微山派的绝世剑法,如今在死前能再见一次,也是一件幸事。”
“迟迟,楚辞,抱歉,为了引他前来,我将你困在南村这么久,我死之后,青月会自动回到你手中。”
“对不起。”
歉意深深,那一句对不起,是对谁说呢?
是对名声尽毁的于盛,还是对肝肠寸断失魂落魄的段佩星呢?还是对那位以一人之力重整门派的游亦方呢?
对谁?
为人父母、儿女、夫妻者,有时也会双目闭塞,看不清自己是谁。便犹如井底之蛙,自顾自怜。
许多人终其一生渴望寻找完美无缺的归属感,却永恒地在治愈过往的伤痛。
有的人,看到了,含着泪撕开了这伤,擦上了疼痛难忍的药粉。
而有的人,又将这伤悄悄合上,假装不知,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他的一生从未安宁,也不会安宁。
“锃”的一声,玉沉剑呼啸而来,直接抵上了简召图的脖子。
只要再向深入一寸,他便会死。
只要一寸。
余令却难得沉默了下来,他定定地看着面前紧闭双眼的简召图,又看着身侧蹙眉的楚辞。
恨吗?
说不恨是假的。
可人世间有这么多的爱恨,若真要一个一个赎清罪孽报仇,那得等多久。若真要固执地为着一个早已逝去的真相再流血,那要多残忍。
不居堂中师父的话依然回响在耳边:“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百年前,那位才子曾登高望远,对着这人间的四时美景写下流传百世的诗篇。
人生如梦,却都甘愿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百年基业,千秋霸业,得道飞升,都是一些虚无缥缈的美梦。
而抚养他二十余年的师父,那位他一生的养父——游亦方却用自己的方式证明了:人活着,只为求得自在心,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这一生。
百年已过,翠微山上人影纷纷扰扰。
一生孤寂的游亦方,走错路的于盛,失魂落魄的段佩星,还有那位以身殉魔的师祖应逢知,都颇为可惜。
百年之后,谁又会记得楚辞和余令是谁呢?不过都化成了传说中的人物,留作笑谈。
而山依旧是山,永恒存在。
很久之后,余令才轻声道:“你错了。”
“即便这世上有再多的虚伪与不堪,也依旧会有人心怀慈悲,一心只为真理。公平与否,那从来都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
家师游亦方,一生为修道界不容,可他却永恒地活在了天下百姓的心中。师祖应逢知,即便不日便可飞升,却依然为了弟子甘愿以身殉魔。
我派先辈们不求飞升成仙,只为自在心。
微山派,向来只问心无愧。
而我,无心飞升,只走人道。”
随机他后退一步,收了那柄剑意森然的玉沉剑。
简召图愕然抬头,却看进了他平静的星眸之中。
原来,匆匆修行一遭,所失所得,皆为须有无。
而这位微山派的年轻掌门,却无所谓失,无所谓得,于是乃成,真正做了一回性情中人。
“谢谢你。”
他终于泪流满面,跪在了许别元的墓前。
而在他身后,金色的镇魂符愈来愈亮,转瞬之间,就将这一片花海彻底包裹在其中。
轰的一声,地动山摇,山石飞溅,伫立千年的终南山突然开始崩塌了一处山峰,直直地向着坟前的简召图而来。
一处山石飞溅而来,眼看就要砸向楚辞,楚辞惊呼一声,被身旁的余令慌张地揽住了腰:“小心!”
他以一个缱绻的姿态将楚辞的头护在自己怀中,直到身后硝烟散去,他才缓缓抬头。
眨眼之间,这一片花海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了一地的烟尘与山石。
而那位一心求死的琢参仙人简召图,也用了他的方式与这个世界道别。
终南山下,别元墓前,他将终身长眠于此。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佛经中曾经记载,天地之间分为三劫九害,当命运轮回到每个大劫中的坏劫时,当劫灰飞尽之时,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凡尘世界之中,最终的结局都不过是一场灰烬。
无论是谁,帝王将相也好,大罗神仙也好,终究会葬于天地之间,回归本源。
蝼蚁与鲲鹏又有何区别,凡人与神仙又有什么高低贵贱。
都不过是大梦之中的一粒沙尘罢了。
而那些相依相伴的此刻,却显得格外珍贵与难得。
楚辞缓慢地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来,与余令四目相对。
她的心里有太多的为什么,她不知道为什么余令会在此刻停滞不前。
那双熟悉的星眸之中满是感激与谢意,流动的情意如同当日在刀域梦魇之中,他执着地拉住了楚辞,将她从那破碎不堪的噩梦中带回了尘世。
楚辞的心突然开始砰砰砰地跳了起来,她慢慢地环抱住了眼前的人。
她想,她懂了。
灯花堪剪,棋子闲敲,我频繁的梦里,你是我不可言说的羁绊。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朋友们,这一章的氛围太好了,让人舍不得再继续前进。
于是我决定,就此完结。
这一个小故事,其实是一个轮回。
每一个人有错,每一个人都没错,但是偏偏就是这样,便酿造了一种最无解的悲剧,这是故事的开始。
生不逢时,却执着地为着自己的宿命而奋斗。
正如竭尽全力想要摆脱天书献祭性命的楚辞,再如整顿门派、将落魄的微山派拉回正规的掌门游亦方,再如为了身世之谜而执着、为了爱人而追寻四海的余令。
再如重新为人斩情除恨的谢青寻,再如刀子嘴豆腐心、执着陪伴不求结果的白忆慈,再如沉睡多年却依旧记得爱人与孩子的段佩星,再如铸成大错却培养了女儿的于盛。
再如挣扎在父母爱恨与童年阴影中的程修,再如虽为树妖却一心向善的树妖林端阳,再如身不由己却以闺阁之身与世俗搏斗的娇小姐柳怜心,再如玩世不恭却逐渐成长的二世祖陈章杰……
这是故事的过程,一步一步寻找自己人生之路的过程。
最后的最后,余令与楚辞终于面对了自己的宿命,也明白了那个遥远的道理:只求自在心。
这是他们的结局。
而我从头到尾想说的,只有一句话:无论前路如何,无论别人怎么看我们,许多烦恼其实算不了什么。请允许我借用当年明月的那一句话:用你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
楚辞,这个不算完美的女孩子,却承载着我最美好的期望。